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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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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元白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清健端方,美须髯。
阮明姝一见,便觉他眉目舒朗,正气凛然,心中畏惧稍减。
虽然老奴先前已禀告——来客自称阮举人公子,实则女眷。但见着女扮男装的阮明姝和绿绮,林元白还是眉头一皱。
不过他涵养极好,客气有礼请阮明姝坐下后,拆开程瑾则的书信细细看了起来。
阮明姝攥着拳,见林大人眉头越皱越紧,心中惶然,生怕听到他说出“无能为力”之类的字眼。
林元白看完信,站起身绕着书桌踱了几圈,开口道:“你父亲这桩案子,我前几日便知道了。一干人现下押在牢里,并无性命之忧。”
阮明姝急道:“大人,您知道怎样才能救他出来么?程叔叔说过,我爹同江修齐不过几面之缘,没什么交情,断然不会协助他逃罪的。那日他只是受张厚宜之邀,替他送行......”
林元白对程瑾则是十分信任的,他点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我说此事倒不算棘手,审清楚便该放了阮贤弟才是。但此案由府尹大人亲自经手,不知为何迟迟不提审。”
莫不是想敛一笔财,这句话林元白没说出口。
府尹贪财,不是什么秘密,但他作为下属,却不能说穿。不过这个理由也不很立得住脚:京中富户众多,孙恩佑虽锱铢必贪,却也没必要寻一位清贫举人的麻烦。
他看了看阮明姝,见她男装简衣也遮不住倾国之姿,心中隐隐有些猜想,但无凭无据之事,不好多言。
略微思忖一下,他对阮明姝说道:“既是程兄所托,我自尽力。明日便同府尹大人说通此事。”
“啊,多谢!”阮明姝没想到林大人如此仗义厚道,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
林元白摆摆手,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府尹大人那,恐怕要打点一下。贵府不知有无积蓄......”
他是正经的进士出身,自幼饱读圣贤之书,怀着致君尧舜的鸿鹄之志,可如今看着上司贪赃枉法,却是无计可施。
他虽不齿,但每每无奈妥协,又与助纣为虐何异?尤其今日对着弱质女流说出如此混帐话,更觉失德无能。
阮明姝经商多年,哪里不懂这些,再加上程瑾则预先给了提醒,自然毫无意外。她点头应道:“要的,要的。”
末了,她小心问道:“小侄愚钝,不知道府尹大人那大概要多少才行?”
孙恩佑极善钻营,多年巴结攀附,与各路权贵结姻亲,在京城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事情无论大小,没个一千两,是不需要在他耳边提的。银子送了几千两,事情没办妥帖,也是常有的。
林元白想到程瑾则信中说的阮家情况,叹口气道:“恐怕八百两是少不了的。”
他虽无力扳倒上峰孙恩佑,但自己却决不干收钱纳贿的事儿。为官多年,偶尔还要家中补贴,纵然有心帮阮明姝,却也无什财力。只能凭着几分薄面,叫孙佑恩少剐些脂膏。
阮明姝咬咬牙,点头道:“好!还请林大人先同府尹大人说说情,小侄这几日定筹好钱。”
林元白暗暗松了口气,若是阮明姝哭着说拿不出这些钱,他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啊,小侄初次拜见,区区薄礼,还望您别嫌弃。等我父亲出来,必再重谢!”阮明姝诚恳道。
林元白摆摆手:“我为着良心公道帮帮忙罢了,不足挂齿。八百两不是小数目,贤侄无须在我这破费。”
林元白所言,正是阮明姝所忧。她收回银票,脸上有些羞惭。
再次真心道谢后,阮明姝起身告辞。
林元白点点头,阮明姝快要出门时,他多问了一句:“阮贤弟膝下有无麟儿?”
阮明姝抿唇,摇了摇头:“我只有位义弟,可惜现下不在京城,所以唐突前来,还望您海涵见谅。”
她没指望别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今日林大人如此相待,她已很感念了。
林元白点点头,他对阮明姝印象极好,并不觉着冒犯。此刻听得阮希文膝下无子,又多了几分同情。
“阮贤兄正是壮年。度此难关后,得和令堂加把劲,也免去你女儿家奔波游走之苦。”
阮明姝想到母亲,更觉神伤,但还是挤出笑容,谢过林大人的善意提醒,恭敬退下了。
*
屋内点着两盏油灯,阮明蕙指甲抵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条目,一行行细看,生怕漏了哪条可以收回的款项。
另一只手则停在算盘上,间或加上一笔。可惜越往后,能加上的数目越少,最终几本账簿都算完了,也没凑满四百两。
当阮明姝另递过记录支出的簿册时,阮明蕙登时因沮丧弯了腰。
阮明姝宽慰道:“我们结账一向及时,没多少赊欠,放心吧。”
阮明蕙点点头,开始从不多的积蓄中减去急需支付的款项:李老板的绸缎要付四十五两,王婆婆的针线要付二两半,四儿的这个月的工钱共一两……
“满打满算,也只能拿出三百二十两。”片刻之后,她愁眉紧锁,同姐姐说道。
阮明姝和声道:“不少了。家里还有些金银首饰,明日我去典当了,两项加一起,凑足六百两还有余。”
“那还缺二百两啊……”
“我去找云西姑娘借些,看能不能借到一百两。再请三元公子帮忙,从他们钱铺贷上两百两。这样凑足八百两,给孙大人送去。余下的钱,另觅间铺子。咱们的营生得继续做下去,要不然,这些钱可还不上。”阮明姝说。
“一百两不是小数目,洛姑娘即便愿意借,未必一下子就拿的出。三元哥哥定然愿意帮我们,可钱铺贷银子,总得有抵押,我们院子铺子都是租的,若是不借给我们……”阮明蕙越说越灰心,眼泪直打转。
“爱哭精,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阮明姝捏捏她的小脸,“要是真的行不通,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天无绝人之路,咱家从不做亏心事,老天爷看得到,娘亲也会保佑我们的。”
“嗯!”阮明蕙使劲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阿姐,明日铺子让青罗红绫看着,我去找铺子,找到咱就先搬过去。”
“好,你带上素绢,万事小心。”阮明姝叮嘱道。
*
京中能与御道街一较繁华之地,唯有玉带河两岸了。
九里长的河道,两侧挤满了奢华富丽的妓院酒楼、豪宅戏台。
阮明姝是头一回来,饶是无心观赏,也在心底叹了句“百闻不如一见”。
她披着斗篷,袅袅立在一处小院门前,虽用兜帽半遮着脸,仍引得路过的风流狎客们频频回首。
前去通传的门童迟迟未回,院门半开着,透过珠帘,能瞧见院内的冷桂疏桐。
方才门童告诉阮明姝,家中主人,也就是洛云西,出了远门不知何时归来。小门童伶俐又热情,主动要找洛云西的贴身丫鬟小怜禀告,阮明姝便在此多等了一会儿。
“阮小姐!”小怜跟在门童后面,快步走了出来,朝阮明姝屈膝行了个礼。
阮明姝颔首道:“我有些急事找云西,不知她何时能回来?”
“诶。”小怜为难道,“这,小婢也不知道。阮小姐若有什么事,可先吩咐小婢。”
阮明姝叹了口气,主人不在,她怎么好意思同丫鬟说自己是来借钱的。
“阮小姐若是不方便说,留下封书信也是好的,小姐回来看了书信,定会去铺子找您的。”小怜善解人意。
阮明姝感激地望着她:“好,有劳小怜妹妹了。”
“不不不,阮小姐,这是小婢该做的。”小怜两颊生热,慌忙摆手道。
*
汇通钱铺的大字招牌远远在望。
阮明姝放下马车帘子,又在心中斟酌一遍,呆会该如何同谢三元说,才不会叫他为难。
当年阮家从相州来京城,路上遇见同去京城投奔亲戚的少年解三元。解三元路上被劫了盘缠,又伤了腿。阮举人心善,念着同乡之情,让解三元搭着阮家的驴车,每日分些干粮给他。
解三元到了京城后,寄居在舅舅家中,靠舅母的关系在钱铺做了学徒。他人机灵可靠,这几年颇得掌柜器重。
因感激阮家旧日恩惠,逢年过节他都会提着礼品来阮家拜会,同阮举人喝上几杯。阮家大小事情,也没少出力。
“洛小姐不在,虽然留了书信,可不知她何时才能看到。钱铺二百两都未必能放……我们的租子怎么办呢……”绿绮喃喃道,心中又急又怕。
她来阮家前,便是在一富商家做丫鬟,周遭尽是恶主刁奴。她骨头不够软,冲撞了家中姨娘,被打了个半死后卖了。几经转手,才到了阮家。在阮家五年,不算长,可家中每个人她都喜欢,再不想走了。
“小姐,家里没钱了,我们是不是又要被卖了.......”她低头小声问。
阮明姝瞥了她一眼,故意道:“嗯,第一个先卖你。”
绿绮半响没说话,阮明姝侧过脸看她,小丫头竟咬着嘴唇抹起眼泪。
阮明姝哭笑不得:“瞧你!我把你卖给解三元做老婆,你不愿意?”
绿绮呆住了,这才反应过来,小姐说卖她,是玩笑话。
“小姐,你吓唬奴婢呢!”她委屈极了,怎么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呢,她都要难过死了。
“那你到底愿不愿意给解三元做老婆?”阮明姝换了语气,认真问道。
一向大大咧咧的绿绮竟忸怩起来,虽然心中一百个愿意,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只绞着手指道:“小姐,你都知道了啊.......”
“明蕙都瞧出来了,我岂会不知?”阮明姝叹口气道,“其实你们几个与我年纪相仿,也该嫁人了。我一直没提这事儿,一来存着私心,为了铺子,二来,也是想等咱们家更宽裕些,去了你们奴籍,再把你们风风光光嫁出去。”
“小姐,呜呜呜唔.......”绿绮嘴巴一咧,哇哇哭了。
阮明姝嫌弃地扔了块手绢给她:“可谁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还好,若阮家过不了这个坎,三元哥是个好归宿。可红绫她们......”
“阮小姐,汇通银铺到了。”车厢外张老伯提醒道,打断了阮明姝的低语。
“啊,瞧我。”阮明姝拍了拍脑袋,昨儿还对妹妹说天无绝人之路,今儿自己倒可劲地说丧气话。
“走吧。”她对绿绮道。
绿绮却抓着她的胳膊,泪眼汪汪地赌誓:“我会跟着小姐的!嫁不嫁人,我都跟着你。不给我月钱,我也跟着您,我赚钱养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