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白姬绾

7、第七章 浮槎鬼狱悲欢共

　　七年前，武陵儿十四岁。距离犯下弑父罪孽的那晚，已经三年。

　　这三年里，兄妹两人不断地被噩梦折磨，漆黑而冰冷的罗刹宫中，似乎徘徊着无数个武天道的幽魂。这些苍白的幽魂在宫殿上空狰狞地狂笑，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杀死自己的子女。寒冷的地底，藤蔓般抽芽出无数只枯干的断手，挂着腐肉和蛆虫的手，无情地扼向兄妹两人的脖子……

　　这种地狱般可怖的心灵折磨，使武陵儿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她决定逃离罗刹岛，逃离武修罗。也许，唯一能够彻底忘记这场罪孽的方法，就是与武修罗永不相见。只要看见对方，他们就永远无法忘记曾经犯下的罪孽。

　　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武陵儿逃亡的那晚，是一个满月之夜。原本清辉朗照的圆月，在后半夜居然被一片乌云笼罩，海天之间一片混沌，黑暗得如同洪荒伊始。

　　武陵儿趁武修罗熟睡，偷偷登上白天备下的小船，潜身逃离罗刹岛。

　　黑夜下的东海，空茫无际，广阔得让人心慌。她并不懂得如何辩识方位，只能茫然地任小船随海流漂泊。她并不在乎小船会把她带往哪里，她的目的，只是逃离罗刹岛。

　　深夜的海上，突然下起乳白色的浓雾，原本就昏暗的月色，突然间被雾气笼罩，成为灰茫茫的一片，让人无法看清远方。

　　浓雾中，一艘隆重而华美的巨船，缓缓向武陵儿驶来。巨船白帆鼓动，如海鱼般迅捷无声地靠近。船头的龙骨栩栩如生，龙骨上还悬着奇特而精致的独眼骷髅船徽。（幽灵船……-_-!）

　　巨船看上去十分古老，雾气中弥漫着木头腐烂的味道，它泊在武陵儿的小船畔，始终保持着和小船相同的速度航行。

　　突然，船身处垂下一根孤零零的软梯，正好落在离武陵儿不远的地方。神秘的软梯在夜风中摇摆荡漾，似乎在邀请武陵儿拾级而上，去巨船上做客。

　　虽然知道这艘船有古怪，可是不知为何，武陵儿竟像是着了魔般，不由自主地弃了自己的船，去攀登那条垂下的诡秘软梯。

　　登上船后，武陵儿才发现，古船实际上要比看上去的更加凋敝和破旧，脚下是泛黄的破烂甲板，头上是生着霉斑的白帆，周围是被虫蠹食得不成样子的船舱，以及断为无数截的，还积着厚厚灰尘的缆绳。

　　武陵儿每走一步，腐朽的木甲板就发出一声空洞的咯吱声。冰冷的寒意从心底窜起，她撩起裙裾，疾步向船舱奔去。无意中回头，蓦然发现，她借之爬上来的软梯，竟已不见了踪迹。

　　海面漆黑如墨，浓厚的乌云无情地吞没月的最后一片光辉。

　　船舱中的夹道里，却比墨更黑。

　　刺骨而冰寒的海风吹过，武陵儿恐惧得连发丝都在颤抖。她突然想起，罗刹宫中辗转流传的一些传说，那些令人发悚的恐怖传说，很多都是以满月之夜的幽灵船为底料。

　　月圆之夜，是阴气最盛的时刻。据说在月圆之夜，海上亡灵国度的门将会大开，无数葬身海中的幽灵，会驾着船出来阳世游荡。这些幽灵船，多是沉没海底的商船或者海盗船，船上的死者多为海难罹亡。

　　想到这里，武陵儿只觉得双腿只发软，她仿佛可以看到，葬身海腹的幽魂们正围着自己游走。它们凄哀地伸出轻烟般的手，想把她也推进亡灵之国。

　　黑暗是恐惧的根源。

　　当武陵儿在铺天盖地的漆黑中，终于望见一点橘黄的光芒时，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奔向光源。

　　光源从通往船舱的地下传来，武陵儿摸索着下到船底，眼前出现一条逼仄的甬道。站在幽深曲折的甬道口望去，入眼是两排对称的紧闭大门的房间，前方微弱的橘红光芒，似乎还在遥不见尽头的远方。

　　此时，武陵儿脑中一片空白，她只是本能地，如恋光动物般，奋不顾身地向着有光的地方狂奔。奔到甬道尽头，光芒陡折，原来，还得下一层楼梯。下得楼梯，又是一条和上面一模一样的，两旁分布着封闭房间的长长甬道。微弱的橘红色光芒，仍然在前方的尽头。

　　这样重复折下去三四次，武陵儿几乎要怀疑，自己已经下到了幽寂的黄泉国度。

　　终于，那点光芒清晰地在甬道尽头出现。

　　照古船的格局部署来看，甬道尽头，应该是一间储存货物的船舱。舱房门扉半掩，令人亲切的光亮，从黑暗的罅隙中漏出，散发出强烈的诱惑。

　　武陵儿急忙跑上前去，一把推开舱门。

　　破败的门扇哪里经受得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力？只听得“咣当”一声，半扇门板竟脱飞而出，接着是“扑通”一声，门板似乎落进了水中。冰冷的水珠溅上武陵儿发烫的脸，说不出的舒服。

　　古船年久失修，船底虽还坚固，但却早已爬满了细小罅隙。这间船舱位于古船最下层，漫进了不少海水。

　　武陵儿收脚不及，一脚踏进舱中，刹那间水花四溅。她大惊，但是幸而，海水只没过脚背。正暗自庆幸时，她敏锐地感觉到，一些柔软而滑腻的东西，缓缓游移上脚踝，冰凉而滑腻的触感，逐渐缠上她的小腿。

　　武陵儿低头一看，惊得魂飞魄散。不知何时，她的双腿上，竟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头发般柔软的血红细丝！那血丝似的东西，竟还是活的，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攀爬，转瞬便袭上了她的腰间。

　　武陵儿最初看见的橘色柔光，就是由这个东西体内发出。仔细看去，这些诡异血丝的末端，竟还睁着古怪的眼睛。

　　红灵蕈！

　　吸血的红灵蕈！

　　武陵儿的心，瞬间凉到极点。

　　红灵蕈是生长在深海的肉食植物，它们靠着自身散发出来的柔光，在漆黑的深海中引诱喜光的鱼类靠近，然后死死缠住猎物吸血啖肉，不留活口。

　　红灵蕈明明只有深海才有，为什么会在这艘古船的底舱出现？难道，这艘古船竟真的是沉没在深海绝底的幽灵船？

　　滑腻冰凉的红灵蕈，已经缠上了武陵儿的胸腹，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红灵蕈的吸盘附上自己皮肤的冷硬触感。

　　她开始挣扎。密密麻麻缠绕全身的红灵蕈，随着她的挣扎越缩越紧，缓慢而有力地将她提向舱壁。

　　舱壁上的红灵蕈更多，它们散发出幽暗晦涩的红光，张牙舞爪地摇摆着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躯体。万千只深红的眼睛明灭闪烁，空气中充满令人欲呕的浓烈腥臭。

　　武陵儿拼命地挣扎踢打，但是她挣扎得越剧烈，红灵蕈就缠绕得越紧，肆虐的红灵蕈蜂拥而上，眼看就要将她瘦小的身躯吞没。

　　“不要乱动！乱动的话，它们马上就会吸你的血。”温和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仿佛一缕破开浓重乌云的阳光，带着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武陵儿立刻安静，她侧头，努力地在红灵蕈的微弱光芒中寻找声音的来源。

　　周围光线实在太暗淡，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停止挣扎，红灵蕈的袭击果然松懈，虽然还死死地缠绑着她，却没有立刻进攻伤害。

　　船舱中阒静而幽暗，船板上散落着几个尚带着血肉的骷髅。死一般的寂静使武陵儿开始怀疑，刚才听见的温和的声音，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许久，那温煦如三春阳光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些红灵蕈刚刚吃下不少人，它们还不饿，你不挣扎的话，暂时应该没有危险。”

　　武陵儿略微定下心神，声音还很稚嫩，应该是一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少年，她忍不住问：“你是谁？”

　　“我也是被诱上这艘鬼船的人，不过，我比你来得早，却比他们来的晚。”那声音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你在哪儿？”看不见对方，武陵儿总觉得有些慌乱。

　　“我就在你身边。”温暖的声音再度响起。

　　武陵儿仔细听去，果然近在咫尺，她费力地转过头，却见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被红灵蕈吞没的少年身影。

　　过了好久，都没再传来少年的声音，寂静的船舱中，只有红灵蕈在水中潜行的诡秘碎音。

　　“你……你还活着吧？”武陵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即使看不见对方，有一个大活人在身边，总强过她孤单一人。

　　“嘿嘿，死不了，我的生命力比海藻还强呢！”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在想，怎样才能逃离这里。”

　　少年的声音，让武陵儿觉得自己仿佛被拥进了海洋的温暖怀抱，所有的恐惧和忧焚，都在渐渐散去。

　　“你身上有匕首吗？”少年问武陵儿。

　　“没有，”武陵儿摇头：“但我的靴子里，有一柄西域胡刀。”

　　少年的声音泛起兴奋的涟漪：“你还能动吗？”

　　武陵儿试了试，被红灵蕈缠住的手，只能挪动一小片范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靴子。

　　“不，动不了。”武陵儿老实地回答。

　　少年道：“我现在用力咬攀在我嘴边的红灵蕈，它吃痛不住，肯定会乱动，你趁机移到我身边来。”

　　话音刚落，武陵儿就感到，缠住自己的红灵蕈剧烈一震。

　　群魔乱舞的红灵蕈，有的膨胀，有的放松，有的崩紧，有的松懈。

　　武陵儿趁着混乱，死命朝少年移去。可是，等她移到少年刚才所在的位置时，少年却已经不见踪影。——他身不由已地被愤怒的红灵蕈卷向了别处。

　　“你在哪里？”武陵儿恐惧地道，不由得又开始挣扎，她一动，红灵蕈又暴卷而至。

　　武陵儿斜张的双臂，被纠缠而上的红灵蕈固定，与身体形成一个大大的十字，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从来不曾觉得那么无助和绝望。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覆盖上了她冰冷的左手，少年温和的声音响起：“别怕，我在这里。”

　　原来，少年竟被吃痛不过的红灵蕈倒卷而起，他与武陵儿头靠头，呈逆位倒挂于墙壁上。他的手，刚好能够触碰着武陵儿的手。

　　少年的手很瘦，但却十分有力。这份温和的力度，能让濒临绝境的人，涌出强烈的对生的期望。这份温和的力度，能让深险黑暗的人，涌出强烈的对光的崇拜。

　　武陵儿的心中，顿时安定不少。

　　“我再咬它，你努力稳住身形，我尽量靠近你。”少年道。

　　红灵蕈的蛮力，并不为人所控制，再颠簸，只怕二人会相距更远。虽然尚有顾忌，但武陵儿还是答应了，她相信少年，她相信他能带她从这死亡的绝境逃出生天。

　　一股腥臭的喷泉，从上空溅落在武陵儿脸上。少年在咬红灵蕈，这些液体是它们肮脏的血液。武陵儿不由得浑身一阵哆嗦，红灵蕈已在她周围疯狂地扭动。

　　少年的惨叫响起。武陵儿拼命稳住身形，未被少年握住的那只手穿透滑腻的红灵蕈，死死扣进舱壁。她的指甲被冷硬的船舱壁挫掉，鲜血蜿蜒过手上的皮肤。少女美味的鲜血，引得嗜血的红灵蕈更加狂躁不安。

　　上方传来一阵剧烈的异动，少年将武陵儿的手握得更紧。

　　“过来！”少年艰难地道。

　　武陵儿放开深陷进舱壁的手，顺着少年的牵引力而上，几番猛烈的冲击过后，两人终于得在一处。

　　红灵蕈愤怒不止，在船舱中狂舞着丑陋的触手，将二人上下左右来回地颠簸。虽然，少年用尽全力将武陵儿护在怀里，可是她还是感到天旋地转，全身仿佛散架般剧痛。

　　舱中年久失修的旧舱板，亦被撞坏了几处。阒静中，有海水汩汩涌进船舱的声音。

　　红灵蕈暴怒稍息，少年和武陵儿方得以喘息半刻。

　　少年的胸膛，偎依着武陵儿的侧脸，她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脏在急速而有力地律动。少年手中，已经拿到了武陵儿靴子中的胡刀。

　　温热的液体，不断地滴在武陵儿的脸上，连她的睫毛也被泅湿。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液体，三年前，就是它，让她和武修罗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武陵儿惊恐地问少年：“你……你哪儿流血了？”

　　“额头上……”少年的声音温和而安定：“没关系，小伤而已。”

　　血仍然不断地滴落在武陵儿脸上，傻瓜也知道，少年受的绝非皮毛小伤。

　　红灵蕈被血一激，嗜血狂性大发，不断地扭曲摇摆着狰狞而丑陋的触手。

　　死寂的黑暗中，除了海水汩汩涌进的声音，还多了舱板破碎的断折声。微弱的红光中，船舱中的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

　　“你能潜水多久？”少年问。

　　武陵儿吓得连话都说不圆满：“我……我……”

　　眼见海水漫上来的速度加快，红灵蕈发出兴奋的嘶嘶声，红目翕张的触手群魔乱舞。少年不待武陵儿回答，不容置否地命令：“抱紧我，别松手。”

　　胡刀寒光一闪，瞬间斩断缠绕二人的红灵蕈，“嗞，嗞，嗞！”断掉的魔蕈触手纷落如雨，沉入幽黑的海水之中。

　　少年大吼一声，锋利的胡刀环转如电，四周的红灵蕈不敢擢起缨锋，纷纷退避。

　　红灵蕈逐渐散尽，二人背后露出破损不堪的船壁，少年使劲往后一顿，用脊背撞开了破朽如纸的船壁。

　　“哗啦！”海水从破口中狂涌而入，少年抱着武陵儿，逆着巨涛奋力跃船而出。

　　二人逃出鬼船的刹那，鬼船在身后缓缓向海下沉去。

　　巨大的暗流，搅得海底浊浪涛天。无数潜藏的海水旋涡，张开巨大的阻力罗网，拦截二人破水上浮。二人在浊浪激流中身不由己，晕头晕脑地被巨力拖曳着下坠……

　　若不是少年始终没松开武陵儿的手，她恐怕早就被卷入暗流，从此长眠海底。少年的水性出奇的好，在如此暗流汹涌的海底，他竟像游鱼般灵活自如。潜流的巨大压迫，对少年竟不起任何作用，他牵引着武陵儿，避过一道道由于沉船而形成的巨大旋涡，向着海面游去。

　　武陵儿透过冰蓝的海水，看见少年墨色的长发海藻般摇曳，他潜水的动作，优美得如同海中神祗。

　　二人好容易浮上一点，却又被潜流中的巨大吸力拽下，拼命再次浮上，却又被巨力拽下。

　　周而复始，沉浮不定。

　　海底特有的压迫和潜声，震得武陵儿双耳发溃，她的呼吸渐渐不畅……武陵儿终于被折磨得没有力气，她快要窒息……

　　“永生永世，你们都走不出罪恶的迷宫……”

　　“即使，我的□□在泥土下腐烂，我的眼睛却要永远地看着你们，看着你们如何在疯狂中凄惨地死去……”

　　恶毒的诅咒，无声地回荡在武陵儿一片混沌的脑海里，她不由得苦笑，终于，她将凄惨地死去了。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海水不断地灌进肺中，她痛苦地全身直抽搐，意识一点一点抽离身体，她堕入海洋深处，在黑暗中沉沦……

　　突然，武陵儿堵滞的呼吸倏然畅达，睁眼，少年海藻般的长发绕住了她的脖子。他的脸虽然近在咫尺，但在幽暗的海水中，她还是看不清他的面容。

　　少年柔软的唇对着她的唇，维持生命所需要的空气，在二人之间传递。（ORZ……你们浪漫，某绾脑残……-_-!）

　　海水虽然冰寒刺骨，但是少年的怀抱，却比太阳还要温暖。幽蓝的海水中，少年仿佛张开巨大雪翼的天神，拥着她溯游而上，飞往遥远而美丽的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