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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寄给你一封长长的书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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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要寄给你一封信。
没有署名,没贴邮票。
甚至,没有寄出。
但我总是觉得,只要我写了,你就会收到。
你会像早些年那样,借着昏黄的灯光,眯起眼睛认认真真的看着,也许偶尔会皱皱眉,兴许是我字迹太过潦草的原因了。
不过,你放心。
这次我写的很慢,写了很久。
你一定不会皱眉。
对了,要说在前的。
承业,我很想你。
即便我皮肤褶皱,头发花白,我对你也仍旧如此。
(二)
我永远记得1919年,那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年份。
你骑着单车,戴着黑色框的眼镜。
头发梳的规规矩矩,谈吐也十分儒雅。
你是在北平念书的学生,我也是。
纵然当时社会动荡,可每次见到你,我都能安下心来。
起义那天,你带着同学们站在街边高地演讲——慷慨激昂,我在台下看着你,不自觉的红了眼眶。
看着街上游行的人越来越多,你脸色才缓和了些。
你说,做人要有脊梁骨,百无一用非书生。
你坚毅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后来,游行起义的阵仗越来越大,上海、天津,南京很多地方也开始了大面积的游行,工人们罢工,像我们一样的学生罢课。
你情绪高涨,带着一群人又上了街。
再后来,你被抓了进去。
我在外面急得团团转,你只告诉我,“文山,不要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
得知你在里面受罪,我夜不能寐,茶饭不思。
我大概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你被放出来了。
你削瘦了不少,可始终眼含笑意。
看着你,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是第一次与你分别。
你的心里似乎只有家国大事。
你说,国家尚受折辱,就算是断臂燃身也要为国效力,赴汤蹈火。
你一身正气,纵使身材单薄,背也挺直。
八月份,我离开了北平,南下。
十月份,我收到了你寄来的信件。
你说,马克思主义很好,让我也学习一下。
看着这行字,我好像又看到了你一身正气凛然的模样。
你寄来的报纸,我看了。
真的,马克思主义很好。
又过了很久很久,我乘着春运的火车,回到了北平。
你站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穿着厚厚的袄子,你搓着冻的通红的双手,见我来了,你朝我挥手打招呼。
隔的老远,我都能看见你嘴边的冷气。
我提着手提箱,跑到你身边。
你对我说,你要去上海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同年,六月份,我在北平的一家医院就职了。
你说医生好,能救死扶伤,造福人民。
后来我皱着眉给你清理伤口时,只想着拿枪崩了那个打伤你的人。
(三)
你去上海后,我每天都有给你写信。
连着寄了很久。
你回了一封。
你说,“身体无恙,切莫挂念”
我叹了口气,可还是小心翼翼的收好了这封信,到现在他都还在我锁着的柜子里。
纸有些发脆了,我生怕一不下心他就成了一堆粉末。
后来也会给你写信,不过简短了很多。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突然收到了你的来信。
我颤抖着双手拆开,看见信头那句文山,心中倍感亲切。
你说,你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你很高兴,你觉得这是家国希望。
(四)
同你分别的第十年,我三十一岁,你三十三岁。
你来信说入了军队,最近要调往东北地区。
我的揪心的很,恨不得放下手术刀立即去找你。
你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见字如见面,你苍劲有力的钢笔字一如你十年前那样正气凛然,刚正不阿。
我说:承业,要保重身体。
你说,好。
可你终究没有听进我的话。
再次见到的你时,你鬓角微白,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
日军在北平挑起事端,你回来了。
可却瞎了一只眼。
那时候我们大慨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面了罢,你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和之前一样。
那一整天我都很恍惚。
街上都是日本人,他们说着晦涩难懂的语言。
身上背着枪,日夜交替的在街道上巡逻。
我有些惶恐。
并非因为这些日本人,而是因为你。
我怕你一个不小心,就命丧于此。
后来北平暴乱,夜如白昼。
枪炮声不绝于耳,我心惊肉跳。
十一月份,我离开了医院,来到了你所在的部队,开始了军旅生活。
同年十二月份,你盯着电报皱眉,鬓角的白发愈发明显。
你说,南京死了很多人,几乎都是些老百姓。
就连妇女儿童都没放过。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消息传到北平,兄弟们都很愤慨,扬言势必要杀光鬼子给同胞报仇。
几经战乱,你的左臂已经废了。
我咬着牙给你包扎伤口。
你说,只要你还能拉动炸药的引信,你就要冲到一线去。
(五)
在你四十岁生日那天。
你难得笑了,你说,前线来报台儿庄那场仗打赢了,是个好兆头。
后来的形势到真如你所说,一年比一年好。
四五年九月,日本签了投降书。
持续了十四年的抗战得以结束。
那时,你已四十七岁。
我也四十五岁了。
记得团长说要给你配个老婆,你却说,国家尚未统一,儿女情长皆是空谈。
我松了口气。
可却也不敢把这份长达二十多年的情愫告知于你。
你我都是读书人。
你更是个军人。
(六)
次年,老蒋政变,发动内战,你又随大部队调走了。
过了很久,我收到了你写的信。
内容如下:
唔一生致力于国,断臂流血毫无怨言。
至死,一生未得妻儿,所幸与文山结为知己,共享喜怒哀乐。
父母已不在人世,国家尚未统一。
多年战乱,已是身心俱疲。
幸,文山在旁。
革命之一腔热血得以留存。
文山与我,如手足,如亲人,如爱侣。
若我遭遇不测,请将此封信件交于文山。
1946年3月
何承业留
你永远留在了四十八岁的春天。
我紧攥着信纸,咬着牙让自己冷静。
我给你写信,却没有回音。
后来,我总会去东北看看。
那里有你的一腔热血,有你的爱国之心。
那里是你最后看到的地方,所以,我也想看看。
(七)
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了。
那年的火车站特别热闹,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很多军人。
每次有火车来,我总会到哪儿去看看。
生怕你来了,我没接到。
可我终究没能等到你。
同年九月份,我去了曾经读书的学校做老师。
有个学生很像你。
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
给你寄去的信件没有被退回。
不知道被邮寄去了哪里。
有个学生告诉我,人死了后会去天堂。
我微笑着回应她说,你是马克思主义者,绝对的唯物主义。
(八)
五十六岁,我乘着火车去了东北,在那里停留了几个月的时间。
在你离开人世的第十年。
我开始很想你。
我反反复复的读着你寄来的信件。
把你写的文章投给报社。
报社发表了。
再读到你的文字,就好像你还在身边一样。
(九)
承业,我们这代人经历了太多。
家国分裂,动荡不安。
现在,我已经八十多岁了,八十几岁已经记得不真切了。
但是我记得,这是你离开的第四十三年。
我明天要去东北了。
临行前给你写下这封信。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去东北了。
我老眼昏花,手也发抖。
现在的我,写一封信感觉要比当年做一台手术要累。
这些天,梦见你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你推着单车,从我的梦里走过。
承业,是你要来接我了罢
(十)
钟文山,于1989年卒于沈阳,享年九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