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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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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
我头一眼见着潮舟的时候,只觉得她生得很美,铺天盖地的那种美,诶呀,柳眉凤眼,身段窈窕,标准的美人模子,眉心还多一点朱砂痣。
小丫头光着脚,穿一条石榴红的百褶裙,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株胭脂树上梳头发。这两边栽的皆是银薇,独独那么一株胭脂树,满满地开着粉色的花儿,衬得她面色娇嫩,十分可人。
话说妖精我从前在梅花镇徜徉,曾经见过凡人女子这样梳头,带着温柔又爱惜的神情,慢慢地一下,又一下,仿佛珍宝。
潮舟便颇得其中要领,她的头发很长,又黑又亮,直直地垂下来,手中一把牛角小梳顺着那一握青丝滑下来,从头顺到脚,啧啧。
我看得有些发怔,步子也顿住了:“你叫什么?”
小丫头却凤眼一瞥,盈盈笑着:“不告诉你。”倏然化作一只小鸟儿,翩然飞走。
纤腰细尾,白羽灰纹,原来是个小云雀,眨眼工夫就没了踪影。
我不信她有能耐看出我的真身,却也不知为何碰了个软钉子,只好悻悻地耸肩,继续沿着小径走。
再往更深处去,路却愈发窄起来,这沿途种的仍是银薇,却比外头那些高了许多,洁白的花朵压着挤着,竟已过了我头顶了。
我思量着早些回去,不期然被边上树杈勾住一绺头发,顺手一扯,却死活扯不下来,再抬起头来,却眼睁睁看见缠着我发丝的那截树枝,瞬间化作一只枯瘦的老手,还悠悠地翘着个兰花指。
我吃了一惊,顺势朝上望去,竟然看见个白发苍苍的紫衣老婆婆,笑眯眯地盘腿坐在树上。
我头一个念头,以为老婆婆是方才那只小云雀变的,言语间便也不太客气:“你!下来说话!”边说边抓着那只干巴巴的手,用力朝下一扯,却堪堪扯了个空。
老婆婆缩着身子,仍是笑容可掬地:“这丫头说话十分无礼,好,我瞧着很喜欢!”
我听得云里雾里:“啊?”
老婆婆盯着我,面孔笑得像朵皱纸花儿,闭着眼睛一阵念念有词,忽然睁开眼睛道:“丫头,老婆子眼花,你过来些。”
我看她神经兮兮的,也不像是方才那个小丫头,便不乐意过去,可老家伙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掐着我肩头就拽到脚下:“放心,你吃不了我。”
废话,我再有本事,这样一张皮包骨的老脸,哪里提得起胃口,不过我实在很奇怪,自己是脸脏了还是怎地,老家伙不住地瞅我,自上而下,瞅个没完,乃至乐得一颠一颠地,好半天才说道:“我会看面相哩,信不信?”忽然朝后一仰,便没了踪影,连个声响也没留下。
我恐怕她是颠到另一头去了,连忙钻过去看,却被人一把扯了出来:“悦悦,你在这里干什么?”
苍玉拽着我胳膊:“害我好找!”
我便说:“方才撞见个疯婆子……”
苍玉忽然松了手,竹竿一样挺得笔直,冲着我恭恭敬敬道一声:“奶奶。”
我一怔,即刻明白过来,料他万万不是叫自己,便打个转回身过去,果然看见一位不折不扣的老奶奶。
是方才那个疯婆子无疑。
我面色随着心中猛抽了一抽,遂挪步到苍玉边上,也跟着涩涩地笑道:“奶奶。”
语毕,只见苍玉的面色也抽了一抽。糟糕,我这句奶奶,叫得可太亲了。
老夫人却毫不在意,抓着我的手嘻嘻笑道:“玉儿,这姑娘模样好,瓜子脸,薄嘴唇,眼睛似一对祖母绿,幽幽地闪,说话还不中听,啧啧,准定是个长命的。”
见过漫天浪言的,没见过这么瞎的。我随着苍玉勉强称是,将头点得十分悲凉。
长命,啧啧。妖精我被她说成这副凉薄相,还长命个甚。
苍玉道:“奶奶,今日您大寿。”
老夫人借着我胳膊掴掌过去,打得苍玉一个踉跄:“小子,你当真以为奶奶老糊涂了?!”
苍玉站稳,仍是毕恭毕敬地:“奶奶,都候着您呢,快回去罢。”
“呸!”老夫人脸上登时挂起一层严霜,“闷死我老婆子,才不去!”两脚一跺,又没了影。
实话说我以为他这位高祖奶奶,虽内力深厚,却小孩脾气,并不像个管事的。
苍玉十分无奈:“高祖爷爷飞升后,族王便由奶奶挂个名,其实还是几位姑姑担着。”语毕摊手,“算了,我们走罢。”一侧身,半边脸上还有我五个手指印。
寿星不在,贺寿的却多,听说老夫人不来,多数客人便纷纷扑着,朝东叩几个响头,奉上贺礼下山去了,也有些个携妻带子的挤到正厅来,嘤嘤嗡嗡的一堆,寿宴还是照样要开。
我同这些长翅膀的无甚搭介,只缩在苍玉身边吃东西,顺道做个跟班。万没料到凤凰家的胡麻饭素到如此地步,我好歹是个狼精啊,虽说有些道行,不那么讲究吃食了,可满桌这么寡味的东西,也实在嚼得吃力,只转着银箸,挑花米团之类的甜食,略略尝个滋味,偶尔眼角瞥见几个抓着总角的小娃娃,面孔粉嫩粉嫩,都要滴出水来。
我遗憾之余,悄悄同苍玉扯一个淡:“你就不怕我馋起来,大开杀戒?”
苍玉笑得愈发阳光灿烂,脑袋却稍稍斜过来,低声道:“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想什么大开杀戒。”
于是我叼着银箸,想起方才在他三姑姑面前出的丑,无话可说。
凤凰是天生的神物,命里带着仙根,动辄万把岁,到年岁便可飞升,凡族羡慕都羡慕不来。苍玉这小子三千来岁,在自家尚算个小辈,上头还有个大他一万岁的姐姐,所以勉强称个小殿下;我若活到那个份上,却真是老妖怪一个了。再比方他那位神经兮兮的高祖奶奶,大概近百万岁,活得年岁也糊涂了,还得着丫头翻一翻家谱,才拎得清。
苍玉敲我头:“你那么点道行,若不是摩尼珠镇着,早被她们认出来了。”
正说着,三姑姑差人来唤苍玉,小子不太放心,便又携了我一同过去。
原来才半天工夫,各家贺寿的来了一拨又一拨,挡都挡不住,乃至寿礼堆了偏院里满当当的十间房,小丫头都看得昏头了,这笔人情账簿,便只好交由小殿下来记。
三姑姑叠手笑道:“姑娘你既在碧霞元君处当值,想是见过大世面的,帮着点一点罢。”
我笑得七零八落:“点一点。”其实妖精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世面,便是贺琴他老人家。
出了厅门,苍玉才赔笑道:“碧霞元君是景岚的一个大师姐。”
我苦着脸:“他师姐同我不相干啊。”若碍我是个狼精身份,只说是踏月阁的婢子,也省得穿帮。
苍玉却道:“人人皆知踏月阁只有一个贺琴,唔,从前连他自己的坐骑都是住祷过山。”伸手拍拍我,“有我呢,你怕什么。”
我也只好跟着他去偏院,挨个房间清点寿礼。
两人点到第六间房,已经有些疲软相,索性比肩坐在地上。
我瞪着两只眼睛,其实帮不上什么忙,苍玉却十分大方,什么如意佩象牙扇,甩手赠了我好些小玩意:“奶奶从来不看,这些统统要堆到后山去的,你喜欢便拿走,也省得我记。”
我来不及细看,便被他乱七八糟地塞个满怀,只好说:“替我谢过你奶奶了。”
苍玉手中的笔忽然顿下,转过脸来肃了神色道:“悦悦,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啊?”
“唔,我说了你可别气。”
我点头:“你说你说。”
苍玉郑重其事道:“你看见了,家里人总盼我早早成婚,敛了性子去修习,唔,所以,所以今日正好带你过来,几位长辈见了,以为有了着落,也省得念叨。”边说边笑得小心翼翼,将一个粉蓝的碧玺手串推到我腕上,挨着里面的摩尼珠,“你说,你说喜欢一个女子是什么感觉?”
我忽然有些心慌,将脸贴在一个翠玉鸳鸯锁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我,我又没有喜欢过女子。”想了想,又谨慎说道,“听说,是个牵肠挂肚的念想。”
“哦。”苍玉竟微红了脸,磕磕巴巴起来,“其实,其实我从前惹了不少风流罪过,是有意的,我同她们一起,哪怕搂着,心里竟没一点波澜,我便一直估摸着,自己,咳咳,许是个断袖的,可是,可是……”
忽然冲进来一个宫娥,急慌慌道:“小殿下,玖园东口的结界破了。”
苍玉二话不说,起身跟着她就跑出去了,余下我愣在原地,脑子里统共那么几根筋,皆未拐过弯来。
我没做梦罢?!
他他他,他方才说自己是个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