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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篇:《不老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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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城》
文/明开夜合
1
为了毕业之后留在南京这件事,夏初没少和家里吵架。一吵起来夏初妈妈总是哭,说你又不是南方人,连菜都吃不惯,留着做什么,你爸爸身体不好你也知道,那么远,出个事都不好赶回来,你做事情总是不顾念家人。
夏初满心的愧疚,听见那哭如坐针毡,也不替自己辩解,只说对不起,对不起。
挂了电话,她发一会儿呆,仍旧去选片,发过去问傅泽城意见,他确认以后,她再修片。一修就到凌晨,回过神时整个小区的灯都灭了,隐约听见雨声。她这才意识到南京已经入梅。
三月紫金山的梅,鸡鸣寺的樱,就这样错过。
下了整晚的雨,第二天南京市中心淹了,河海大学那块儿是重灾区,工作室就在附近。夏初给傅泽城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估计他在修片,或者还在睡觉,总归中午肯定不会好好吃饭,加上又是这个鬼天气,他更不会出门。
夏初放心不下,骑个小摩托硬闯泽国。水位及小腿肚,她生怕车子熄火,一路悬着胆。好在快到地方时小摩托才罢工,估计进水严重,捏油门只会嗡嗡叫,喷出墨黑的尾气,轮子却转不起来。她干脆弃了车,高提着保温盒,趟水走完了剩下的半公里路。
工作室里静悄悄的,夏初推开里间的门,灯关着,电脑屏幕亮着,傅泽城歪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夏初去推他,他睁眼,顿了一会儿目光才聚焦,“天亮了?”
“都要到中午了。”夏初把鼠标往旁边推了推,放下保温盒,对傅泽城说,“用一下你浴室。”二楼一个带厕所的单间,是傅泽城住的地方,夏初偶尔会借宿,留了两身衣服在这儿。
傅泽城这才发现她浑身湿透,“下雨了?”
“淹了。”夏初上楼,嘱咐他赶紧吃饭。
换身衣服下来,傅泽城已经打开了保温盒,碗里的饭只下去了三分之一,他捏着鼠标在液化电脑屏幕上人像肥硕的下巴。
夏初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能不能先吃。”
傅泽城笑了一声,复又拿起筷子。他这样一个胡子都时常懒得刮的人,吃饭却极其斯文,咀嚼的时候就一定不会说话。
吃完了,夏初收拾东西,他掏出一支烟举了举,“我能抽吗?”
“我说不能你还不是会抽。”
傅泽城就去摸打火机,点燃了笑看着夏初,“没有你,我可能会死。”
夏初动作一顿,当做没听到这句话,拿上保温盒去水槽那儿清洗。小小一扇气窗,装着南京城泼天的雨。背后,椅子转动,紧接着他拿起了鼠标,响起细微的“咔咔咔”的声音。
“夏初。”傅泽城忽然喊她。
夏初回头去看,傅泽城叼着烟,盯着电脑屏幕。
“我跟凌薇复合了。”
2
夏初跟南京城犯冲,刚来那阵频繁丢东西。新生报到第一天丢了钱包,银行卡身份证全在里面,补办来来回回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军训结束,丢了五百块现金;再后来,手表也丢了……整个月天天念着“破财消灾攒人品”,财是破了不少,好事一件也没发生。
国庆前夕,夏初又把校园卡给丢了。学校的规矩,挂失满24小时才能补办,而第二天办卡中心放假。夏初被这流年不利的一个月打击得彻底没脾气,站在补卡中心门口摸出手机,心想再试一把,看能不能刷出一张回家的火车票,这破地方她再也不想待下去了。
电话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刚加的社团的社长徐子骞,电话里笑着对她说:“夏初,你校园卡在我这儿,带着赎金来领卡吧。”
十分钟后,夏初在第一教学楼前和徐子骞碰头。和他同行的还有个人,穿白T恤牛仔裤和球鞋,手里提着一台单反。
这人就是傅泽城。
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样一股子艺术家的“丧气”,干净清澈的一双眼睛,浓绿的树荫下阳光细碎,他只是站着,那场景就让人过目不忘。
问清楚了夏初才知道,卡其实是傅泽城捡到的,要送去办卡中心的时候,恰好被徐子骞看见。
徐子骞举着她的校园卡看了又看,“你本人……”
夏初知道他想说什么,夺过校园卡揣进口袋,瞥一眼傅泽城,脸不自觉发热。卡上的照片是高三时拍的登记照,那时候她是短发,没剪好,狗啃得一样,照片丑得爹妈不认。
傅泽城也是摄影社的成员,只是懒散惯了,鲜少出席社里的活动。但论专业水平,大家都是服的。徐子骞说他是个鬼才,哪怕是最俗套的素材,他也能找出别具一格的角度。
十一假期徐子骞和傅泽城都不回家,预备去周边采风,看夏初孤零零一人,也就顺便把她捎带上了。
就这样,夏初和他们慢慢熟起来。那一年,她跟着他俩跑遍了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这座城市像个诗人,被过往的硝烟和灾难酿出一种忧郁的底色,秋天冷雨潇潇,颐和路法国梧桐开始落叶,两旁民国建筑沉默不语,恍惚之间,就有种时空倒转的错觉。
徐子骞和傅泽城拍照收费很高,但仍然有女生慕名而来,在颐和路消磨一整天,换一套质量颇高的写真,满意而归。两人其实不那么愿意干这事儿,但是摄影是烧钱的爱好,对设备的追求永无止境,只得放下身段。
夏初是帮着打光,负责妆发的那个。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是冲着傅泽城来的,也就不在乎自己打下手。
有一次收工,傅泽城忽然说,“夏初,你也拍两张,不收你钱。”
“不拍。”
“想好了?过了这村没这店,以后我们出名了,你求都求不到。”
夏初依然说:“不稀罕。”
她很清楚自己无法面对傅泽城的镜头。她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傅泽城的。傅泽城这人脾气怪,除了皮囊和那一手才华,别的真的不讨喜。你永远搞不清楚,他看山,看水,看月,看孤城废墟,看芸芸众生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喜欢傅泽城的人很多,追他的人也不少。在“男女关系”这一点上,傅泽城倒是没有一点艺术家的秉性,找他告白的人,三两句就被他打发走了。
夏初是在这年冬天知道傅泽城是有女朋友的。那是考完四六级的第二天,南京飘了点雪,很快又变成雨。天气冷,下去四点天就要要黑了。徐子骞组局,去吃总参涮羊肉。那店红火,去晚了排队都得排一小时。夏初和徐子骞先到的,服务员问几个人,夏初说三个。徐子骞说,四个。
“还有谁?”
“老傅女朋友。”
夏初以为自己听错,“谁?”
“老傅女朋友。没见过吧?我也只见过一次。他俩低调,说秀恩爱分得快,高三毕业就在一起了,一直偷偷摸摸搞异地恋。”
那天聚餐的气氛很好,徐子骞提起这一阵他和傅泽城给姑娘们拍写真的事,凌薇看着傅泽城笑说:“以后你开个工作室,我给你当专属模特。”
风很冷,散场的时候,傅泽城在灯下给他女朋友凌薇裹围巾。白色围巾雪光一样衬着两人的眼睛,月色一样的亮。
隔了好久,夏初才听见徐子骞在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就看着傅泽城挽着凌薇上了车,向着他们遥遥地挥了一下车。车很快驶远,看不见了。
回去路上夏初坐在出租车后座,打开了车窗,冷风吹着眼睛,眼泪很快落下。
03
夏初大二,徐子骞和傅泽城升大三,他俩退了摄影社,把拉扯小孩儿的担子递到了夏初肩上。
夏初这个社长当得很辛苦,技术不行,也不够左右逢源,只是勉强维持着没让大家散伙。自傅泽城退社以后,夏初就很少见到他了,偶尔两次在路上碰到,说不上两句话,就各自有事。傅泽城说有空请她吃饭,这个“有空”始终没空。
后来夏初也要卸担子,离任之前组织了一场讲座,把日理万机的傅泽城请了过来。
夏初两个月没见过傅泽城了,见面就发现他瘦了许多,那种很锐利的少年气也收敛了,看人的目光更深。他这半年在北京实习,业内有名的广告公司,朝九晚九,单休都没法保证。
讲座气氛很好,夏初觉得她任期内总算是干了一桩实事。晚上傅泽城晚上十一点的飞机回北京,还有五小时,来得及吃一顿饭。席间聊起近况,傅泽城准备毕业直接就业。夏初还没目标,随波逐流地准备着雅思考试。
没聊太长时间,傅泽城准备走了。
夏初说:“我送你吧。”
“不用,回来该没地铁了。”
夏初看着他,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我送你。”见他机会太少,每一秒都得精打细算。
步行去地铁站的路上,傅泽城摸出一支烟,在手里举了举,“我能抽吗?”夏初还没应,他就低头把烟点上了。
“你开始抽烟了?”
“嗯……”
后来夏初才知道,那阵子凌薇在跟他闹分手,满腔的烦躁,只能靠抽烟发泄。
从南京南站到禄口机场要一个多小时,机场线很难有座位。他们在车尾站着聊天,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夏初沉默下来,听见地铁“哐当哐当”。还有很多的话,喜欢,想念,辗转反侧,暗自忍耐……可都不能说给他听。
窗外远处路灯蜿蜒而去,像是举着旗子的小学生,整齐地排着队回家。他就在眼前,然而她已经开始想念。
抵达禄口机场是在一个半小时以后,傅泽城办了值机,还有点时间,和她在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嘱咐她回去打车一定小心,最好过十分钟就给同学发条消息。
“是不是谨慎过头了?”
傅泽城叹声气,“这么大老远送,我过意不去。”
夏初笑了笑,“认识这么久了,不用和我客气。我请你回来的,送你也是应该。”
去安检前,他说:“北京还不错,有空去玩,我做东。”
夏初应下,目送他走进安检口,没立刻离开机场,找位置坐下来。时间一分一分过,直到飞机快起飞。夏初去了条微信,祝他一切顺利。没说“一路顺风”,因为听说坐飞机的人,是不可以说“一路顺风”的。
傅泽城回复说马上就要关机了,问她到哪儿了。她扯谎说快到了,舍不得结束话题,又说下次见。傅泽城说,下次见。
下次再见,是傅泽城大四回校做毕业设计开题,仍然是在校园里匆匆一会,她赶着上课,他赶着见导师。等了半年,只说了三句话。她都记得,语气、表情,记得清清楚楚,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一遍一遍回想,直到下一个“下次”。
下一个下次,傅泽城毕业。夏初买了两束花,毕业典礼上趁着拨穗结束给傅泽城和徐子骞送上去。徐子骞笑说这个学妹真是认得值,太懂事了,而后不由分说地将她往两人中间一推,“来来来,我们合张影。”
夏初左边站着傅泽城,右边站着徐子骞,他俩觉得拿花怪傻的,不约而同地把花塞进了她怀里。对面有人按快门,她神经质的眨了一下眼。
“别眨眼啊,再来一次!”
这回她睁着眼,一动也不敢动。帮忙拍照的同学递上相机,她看了看,自己板着脸,每一寸面部肌肉都是僵硬的。
徐子骞笑说:“夏初,你是真的不上镜啊,我记得你的校园卡……”
夏初瞪一眼,徐子骞立即住声,很给面子地不再戳她的伤心往事。
徐子骞被人喊去拍照,夏初和傅泽城站在树下。这儿离夏初第一次见他的地方不远,一样的绿树浓荫。
夏初望着傅泽城手里点燃的烟,问他:“工作定下来了吗?”
“……不准备工作了,想先去外面跑一年。”
夏初愣了一下,“凌薇呢?”
傅泽城一顿,低着头抽了口烟,很沉地吐出来,“我们分手了。”
那次分别之后,暌违一年,夏初的毕业典礼上,才又见到傅泽城。
这一年傅泽城五大洲乱跑,荒原雪山,湿地密林……还去过电影《春光乍泄》里那盏灯上的伊瓜苏瀑布。他是这样的人,真心实意地喜欢张国荣,但从来不在四月一日这天跟风纪念。
傅泽城给夏初献上花,笑说:“好久不见。”
夏初说好久不见,把脸藏进花束里,眼里有泪,忍着没落下。
这天他们找了个地方喝酒,微醺的时候,夏初突然地叫他名字,“傅泽城。”她抬起头去看他,心里清楚,这次之后,或许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你跟凌薇,后来呢?‘重新来过’了吗?”
沉默许久,傅泽城摇头。
04
傅泽城这次回来,是想自己开摄影工作室。他不是长性的人,可能工作室开上一两年又会去做别的。
那天在酒吧,夏初问傅泽城回来后的打算,听说他要自己创业,当即说道,学长带我一起混啊。傅泽城说你开玩笑的吧,她说,没有,找了个工作,但不太喜欢,还不想那么早回老家。
夏初撕毁三方协议,推掉家乡省会城市工作的决定,自然讨了家里好一通骂。之后傅泽城又来问她是不是一时冲动,她说:“你缺个人帮你。”
这话傅泽城无从反驳,他只是技术过硬,人情世故的那些方面几乎一窍不通。
工作室就这么开起来了。夏初前前后后张罗,大夏天发传单,跑学校社团,开手机团购……凡事亲力亲为。太充实,充实到让她感觉不到辛苦。
由夏入秋,由秋入冬,她错过了栖霞山的枫叶,也错过了鼓楼的初雪,时间匆匆流逝,浑然不觉。
工作室的运转走上正轨,又多雇了几个人,手里资金充裕起来,再接客片的时候,他们也有了挑选的资本。
三月春暖那一阵,傅泽城说:“我是不是从来没给你发过员工福利啊?过几天樱花开了,带你去鸡鸣寺上香?”
夏初只说:“得了吧学长,你不是这种俗人。”
后来忙起来,鸡鸣寺赏樱之旅最终也没去成,时间一晃就到了梅雨季。
夏初也发现自己过得有些不知岁月,不然为什么这摆明一定会发生的事真正发生时,她却有些如梦方醒——外面雨还没停,仿佛又大了起来,傅泽城说:“我跟凌薇复合了。”
夏初只是愣了一下,“哦。”
保温盒清洗完毕,她擦干了装回袋子里,忽然说:“我得回去一趟,想起来阳台上衣服没收。”
夏初出了门才想起来自己的小摩托报废在水里了,暴雨天出租车难等的程度堪比春运抢火车票,她等了半小时终于搭上一辆。她想最近挺倒霉的,估计真的得去鸡鸣寺拜一拜。
出租车到点就把她放下了,小区前面同样淹着水,她一路过去,刚换的衣服再度湿透。她从积水中捞出湿漉漉的鞋子,踏上路牙的那一刻情绪再也克制不住,蹲在路边放声痛哭。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座沙塔,从里到外渐渐风化,四下散落,再不复当初。
天晴的时候,凌薇来南京了,三人一块吃晚饭。当年第一次见到凌薇,夏初就知道她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强势固执,大约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拿住傅泽城。
凌薇给夏初夹菜,感谢她一年来对傅泽城“不离不弃”。
夏初笑说:“没呢,我跟着学长是在偷师,之后会单飞的。”
凌薇看着傅泽城,也跟着笑说:“那你可别藏私。”
都是女人,且都喜欢着傅泽城,夏初怎么可能没觉察出火药味。
凌薇在南京留了三天,便要回上海。她走的那天,夏初在工作室里修片,听见凌薇和傅泽城站在门口的对话。
凌薇说:“你还要继续把才华浪费在给人P图上吗?工作室开一年就够了,你又不是长性的人。”
夏初霍然起身,一把推开了里间的门,门口的凌薇和傅泽城齐齐转过身来。
她很明白傅泽城,很多话不会说出口,只会等时间过去,永远地烂在心里。比如大四那年他跟凌薇分手,若非难过到极点,他不会避走他方。
夏初凝视着凌薇:“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开这间工作室吗?”
凌薇愣了愣,略带讥讽地看着她,“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那天,傅泽城和凌薇离开了以后,夏初坐在工作室里,看着日光一寸一寸西斜,仿佛自己也在随着这消逝的日光,一点一点老去。
南京真正热起来的时候,夏初总算收拾好了行李。这天她没去工作室,约傅泽城去了秦淮河边。这儿临着夫子庙,游客如织,他俩混在那些人中,靠得不近也不远。
夏初化了妆,穿着一条浅色的短裙,她一贯不喜欢高跟鞋,今天也破天荒地忍耐下来。
他们在河岸边停下,靠着栏杆休息,夏初说:“老家的工作已经找好了,后天就走。”
傅泽城说:“嗯。”
夏初说:“关了工作室,你去上海发展挺好的。”
傅泽城又说:“嗯。”
夏初把目光投向远方,想到大一那年,她跟傅泽城和徐子骞夜游秦淮,比赛谁知道的关于秦淮河的诗更多。结果大家除了一首“烟笼寒水月笼沙”再也背不出别的。倒是夏初,憋了半天,忽憋出一句,“过秦淮旷望”。傅泽城和徐子骞齐齐看着她,后面呢?那天,后面的她到底没想起来,他们笑她瞎编,那时船经过桥下,光影一明一暗,傅泽城瞥过来一眼,看进她的心里。
“傅泽城,”夏初转过目光,凝视傅泽城,好像隔着他的眼睛凝视那些飞逝的年光,“我喜欢过你。”
05
两年后,夏初才又再见到傅泽城。
昨夜下了雪,积雪一路延伸到远方。傅泽城就站在路边,隔一道街的距离。显然是他先看见了她,所以立在原地不动,等她出来。
夏初望见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愣了好一会儿才穿过马路走上前去。天冷,一开口冒出大团的白气。夏初手里拎着超市里加热箱里刚取出的奶茶,傻愣愣地递给傅泽城,“喝吗?”
傅泽城摇头,低头看她时眼里有很明亮的笑意,“不喝了。没想到在这儿碰见……还好吗?”
夏初把那罐奶茶打开,紧握在手中,试图汲取一点温暖,“……还好。”
父亲去年病倒了,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今年才稍稍好转。生活中一件好事接一件坏事,但终归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唯独没有惊喜。
雪后的路边不适合寒暄,站一会儿就觉得冷。夏初不认为傅泽城是无意间经过她老家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北方小城,所以干脆直接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傅泽城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同样干脆:“我跟凌薇分手了。”
夏初顿了一下,表情平静,“……怎么了?吵架了吗?还是……”
“夏初,”傅泽城打断她,“其实我……”
路对面忽地响起一声汽车鸣笛,两人齐齐抬头望过去。那车车窗落下,驾驶座的人冲着这边挥了一下手。夏初抬手,也挥了一下。
傅泽城愣了一下,“……你朋友?”
夏初转过头来看他,目光似乎充满了内容,又似乎很空,“未婚夫。”
过了好久,傅泽城才笑出一声,“是吗,那恭喜你了。”
那天,夏初坐在汽车后座,看着车窗外傅泽城的身影一点一点远去,清楚听见心里封存悲伤的城墙土崩瓦解,漫天尘埃之中,她想起那年树下初见的傅泽城,依然少年,依然衣冠胜雪。
爱了他多久,她自己也算不清楚了。
好像从发现自己爱上那一刻开始,她就游走在没有时间的夜里,不知春,不知秋。
从南京回来那一阵,她把十二万分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之中。耽搁了一年,她正式工作的经验比别人少,只能花更多时间却适应那些毫无创作性的工作。成年人的世界无非是找个稳定的工作,在合适的时机结婚,陪伴父母左右……也许过两年,她也将生个小孩,遵从这样的轨迹,平静无波地生活下去。
事到如今,母亲还是会把她当初推掉工作,留在南京,捣鼓什么工作室的事情拿出来念叨。
她不辩解,只低声说,当初傻呗。
06
傅泽城和凌薇复合之后,开始陷入频繁的争吵。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没去上海,依旧经营着工作室。
他一年六个月接单,四个月外出采风,剩下两个月满城漫无目的地浪荡。他开车或者步行,把南京城里那些已经熟谙于心的地方,重走了一遍。桃叶渡、明瓦廊、户部街、长干里……每一处地方,他都能回忆起和夏初有关的细节。
今年生日本来约定了去上海和凌薇一块儿过,他修了整晚的片子,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忽然听见雨声,他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夏初”,而后骤然惊醒。
他曾在无意间听见一首叫《山阴路的夏天》的歌,歌里唱着关于南京的一段往事:“你是否还记得山阴路我八楼的房间,房间里唱歌的日日夜夜,那么热的夏天你看着外面,看着你在消失的容颜。”
那天下午他坐在工作室里,烟烧完了一支又一支,终于清晰地认识到,他如此焦虑地想念着夏初。
那年的颐和路,他说要给她拍一张照,她却往后躲,说自己不上镜。那年她送他禄口机场,在地铁的最后一排,她低头沉默,看过来的目光闪躲又暗藏热切。那年他去参见她的毕业典礼,她把脸藏在花后面对他说“好久不见”。那年他说要开工作室,她说“你缺个人帮忙”。
她一直在等他,等他发现,等他给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存在的回应。直到她终于山穷水尽,那一天盛装打扮,对他说“喜欢”,却决绝地在“喜欢”后面,缀了一个“过”字。
和凌薇提分手,过程惨烈无须赘言。凌薇打了他一巴掌,说“我早知道”。
傅泽城没做任何争辩,只是把当年夏初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为什么开工作室吗?”
凌薇愣着,显然不记得那年聚餐,她曾经说过什么。她让傅泽城解释清楚,他却摇摇头一言不发,起身便走,身影决绝。
工作室最初是为凌薇开的,但现在他守着它,却是在守着和夏初日渐稀薄的回忆。
和凌薇分手之后,没多做犹豫,傅泽城联系上了徐子骞,打听夏初的下落。
徐子骞说:“真服了你,夏初跟着你去创什么业的时候我就以为你俩能成,搞了半天你还是选择了凌薇。你不是拒绝那些狂蜂浪蝶挺干脆的吗?说是不想让她们伤心,怎么,别人的心不能伤,就夏初的能是吧?”
傅泽城不辩解,拿到地址就直接奔去找人。
然而直到看见夏初上了车,在寒风里消失于灯河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两年时间,于他只是一晃眼,而对于夏初而言,或许已是一生一世。
这晚,他在宾馆里睡得不踏实,梦见了夏初。
总是忙忙碌碌的背影,对他汇报着团购搞定了,广告发出去了,接到第一单生意了,收到尾款了……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嗯”了一声,继续捣鼓他的片子。
在那间狭窄的工作室里,他俩吃盒饭,两菜一汤,米饭硬邦邦的不大好,她说,以后我自己做吧?然后时常提来一保温盒的家常菜,等他吃完以后,就去起窗下的洗手台清洗,有时候哼着歌,有时候抬头看一眼窗外,突然对他说,学长,鸡鸣寺的樱花好像要开了。
傅泽城凌晨四点就醒了,抽了半包烟,换了身衣服出门。
夏初的家在一栋老的居民楼里,他背着风点燃一支烟,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十分钟后,夏初急匆匆地奔出来。她穿了件羽绒服,帽子围巾都没戴,傅泽城解下自己的围巾,往她脖子上一裹,“陪我走走吧,我中午的飞机,一会儿就去机场了。”
沿着积雪的路,他们走了很远,直到到了一条河边。河面都结冰了,萧索的风迎面扑来。南京从没这样冷过,秦淮的水一年四季也不会上冻。傅泽城查过了当时夏初只记得起“过秦淮旷望”的那首词,秦观写的,最后一句是“江月知人念远,上楼来照黄昏”。
心口漫上难以言说的痛楚,傅泽城看着夏初,好像要把她刻在自己心上一样地认真,“夏初,我爱你。”
围巾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烟味,一路包裹着她。夏初眼泪忍了许久,还是汹涌而下,仿佛是那年那个淹水的下午,她蹲在路牙上哭得声嘶力竭。
“……我们错过得太多了。”
春樱、夏雨、秋枫、冬雪。
当我奔向你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刻。
人世如潮,我在等你回眸,等到时钟忘了时间,等到一座城都老了。
将夏初送回家以后,傅泽城单独一个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直到风把他吹得毫无知觉,他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他望着身后独自一人的脚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痛苦如雪山崩落,顷刻将他掩埋——
他一生给人拍过上千万张的照片,却没有一张是夏初的。
07
春暖花开的时候,夏初收拾东西,准备搬出父母家。
未婚夫来帮忙,翻箱倒柜,把犄角旮旯的东西都找了出来。不知翻到了什么,一样东西雪片般地飞出来。他拾起一看,笑说:“毕业照?”
夏初把东西夺过来,看着被徐子骞和傅泽城夹在中间,抱着两束鲜花的自己,突然怔忡。
“我一直没跟你说,我觉得你好像不太上镜,当时你妈妈给我看你照片的时候,我没想到本人会这么好看。”
夏初笑了笑,“你没看过我的校园卡,更丑。”
未婚夫掏出手机,“拍一张吧,我帮你找角度,一定找个最好看的。”
她对着镜头微笑,“好呀。”
在他按下快门的时候,她突然说,“……你相信吗,我在南京待了五年,但没有一次去看过鸡鸣寺的樱花。”
他说:“以后陪你去。“
她笑着,只是摇头,把那张照片紧紧地攥在手中,好像攥着最后一缕不肯枯朽的岁月。
她是个安于现状的人,一生只生活过两座城。
一座生与死,一座爱过又老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