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歌隐》舞鸣之

233、歌隐（大结局）

　　张辟疆最终还是走了，留候府对外的说法，便是二公子想要游历天下，去看看这山山水水，去访仙求道去了。

　　然而，从此之后，张辟疆却再也没有回过留候府，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样，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很多人都说，恐怕这位二公子在游历之中遇到了什么意外死在了某处，于是稍加议论之后，很快便忘记了这个人。

　　后来，世上多了一位姓良的游侠儿，再后来，上党多出一个良氏家族。

　　七年后，汉高后吕雉薨，陈平、周勃等大臣联合起来尽诛诸吕，然后以刘弘并非惠帝亲子为由废其帝位，迎立代王刘恒为帝，是为汉文帝。

　　文帝五年，留候张信参与谋杀旧楚贵族内史左尚，尽灭其一族，事败，以不敬罪被判处死刑，削夺留候国爵。

　　阴冷肮脏的大牢中，腐烂的稻草散发着难闻的腐臭之味，张信鬓发零乱，下巴上的胡须也是又脏又乱，他的身上穿着破烂的单衣，上面斑斑驳驳很多地方都是干涸的血迹。

　　他的身上有很多伤，不过大多是皮肉伤，像那种伤筋动骨的重伤到是没有，所以看着虽然狼狈，其实却没多大要紧。

　　张信懒洋洋地坐在这个牢房里唯一能见到阳光的那个地方，那是一个只有碗口大的窗房，因此，阳光能够照进这间牢房的时间就很短也很珍贵了。

　　他闭着眼睛，盘膝而坐，脸上的神情无悲无喜格外平静。

　　他知道自已要死了，在下定决定要将左尚一家送入地狱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为此他甚至事先送走了妻子和两个儿子。

　　好在，大仇终于得报，虽然困难了些，以至于让他花了整整十二年才得手，而自己也要付出性命为代价，但他并不后悔，也不恐惧，因为死了之后，他就可以去见父亲和老师了。

　　牢房外，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响起，起初的时候，张信并没有在意，因为他觉得无论外面是什么人，都与他无关。

　　但是，当那脚步声越来越进，最终停留在他的牢房门口时，他终于被引起了注意，缓缓睁开了双眼。

　　“张不疑。”

　　来人声音有些苍老，还有些熟悉，那平平淡淡的语气不怒不喜。

　　张信皱了皱眉，想要看清那个阴影中的人是谁，但是很可惜，他看不清，于是他问道：“谁？”

　　来人没有回答，只是又靠近了一些牢房的栅栏。

　　张信终于认出了来人是谁。

　　“陈平？”张信有些惊讶，更有不解，完全想不通陈平为什么会来看他，于是问道：“原来是丞相大人啊，怎么会想起来看我这个死囚？”

　　他与陈平并没什么交情，甚至就连父亲当年还是留候的时候，似乎两家也没多少往来，而这次自己事败，背后其实也有一部分陈平的原因，因为左尚是薄太后的人，而陈平也是薄太后的人。

　　“有人拜托老夫给你一条生路。”

　　“生路？哈，不必了，活着挺累的，死了或许能轻松些。”

　　张信身子往后一倒，后背靠在墙上，将自己隐入阴影之中。

　　他不知道陈平所说的这个人是谁，居然在这个时候还会为自己求情，不过他并不想要。

　　“他让老夫告诉你一句话，说如果你听了还是想死，那便随你。”

　　“什么话？说来听听。”张信闭着眼，不怎么在意地道。

　　“他说，他说曾经有个人死了，但过了二十多年后，那个人又活着出现了，一个人或许会因为某些原因躲起来，但总有一天会想要回去看他在意的那个人一眼。”

　　张信睁开眼，身子也坐直了起来。

　　他盯着陈平，目光有些凌厉。

　　“跟你说这些话的是谁？是不是辟疆？”

　　“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路，你要不要？”

　　张信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笑了起来，“要，当然要，说吧，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当然知道，所谓生路，不过是一个机会而已，即使是有人用人情给他兑换了这样一个机会，也仍然需要他付出极大的代价。

　　“你的全部身家。你罪犯不敬，就算是左伯文一家死绝了，朝廷总还要给其他人一个交待。”

　　“可以。我愿倾尽家产以赎命。”

　　“如此便好。”

　　数日后，长安城的东门多出了一名守城更卒，他每日里都会坐在城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尤其会特别关注那些年轻又容貌出色的男子，最为关注的，就是两个结伴而行的男人，如果被他看到，往往会冲上前去拦住人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又总会在别人发怒之前，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道歉退走。

　　有同僚对他的行为不解，询问他的时候，他便轻轻叹口气，道：“我在等人，我想，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想着回来看看我。”

　　然而，他终究是没能等到，因为他所等待的那两人，自从回到桃源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没错，宣城死遁之后，林依依和张良便带着演了一出好戏的林十九等一众暗卫返回了桃源村，自此之后，两人甚至连山都不怎么下了，就算有什么所需，也只会让大牛帮他们去完成。

　　如此又过了百年左右，桃源村的村民们生生死死已经传承了数代，而圣山也早已成为了一个传说。

　　传说中，圣山上住着仙人，仙人有时是男，有时是女，长的可好看了，心肠也特别好，如果有人诚心向仙人请求的话，仙人就会现身，满足他的愿望。

　　但是，想要见到仙人却很难，因为圣山的山腰上和满了桃树，如果是无缘之人，不管从哪个方向进入桃林，半个时辰之后，也总是会重亲绕出来，无法走到山顶。

　　这一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来到了圣山脚下，他抬头望了一眼半山腰的桃树林，此时正是花季，一树树的桃花灿若云霞，看上去美极了。

　　但是，这样的美景看在老头的眼中，却一点也不美丽，因为它们是他的阻碍。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再爬圣山了，前面的两次，他都是在桃花林里绕了半个时辰左右后就莫名其妙地绕了出来，但是这次，他已经决定了，要么通过桃花林，登上圣山，去请求仙人的帮助，要么，他就死在这桃花林里。

　　他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因为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来，所以圣山上基本也没有什么路，到处都是荒草乱石，特别难走。

　　老人走的很小心，他不想摔倒，因为以他的年龄，也许摔一跤，就进阎王殿了。

　　好在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一次他走的轻松多了。

　　略作休息，老头这才走进了桃花林，然而大半个时辰之后，他再次走出了桃花林。

　　他不甘心，坐在地上又休息，还从怀里掏出一块面饼吃了几口以补充体力，但因为太干，他又没有带着水，于是又将面饼放了回去。

　　休息好了，他再次走进了桃花林，换了个方向继续往前走，但是他太累了，嗓子眼干的像要冒火，而他年老的身体也负担不了如此大的体力消耗。

　　他的脚步越来越迟缓，他的眼睛也越来越模糊，眼前的桃树密密麻麻，却糊成一团一团的，让他更加难以分遍得出方向。

　　“仙人......仙人......求求你，救救我的小孙儿吧......”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恐怕是没有办法见到仙人了，绝望之中，他张开嘴大声祈求，却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低不可闻。

　　“酒是桃花香，

　　棋声入梦里，

　　最爱听琴舞长剑，

　　醉是笑容美。

　　长歌泛舟归，

　　折枝戏锦鲤，

　　功名富贵何足惜，

　　不如比翼飞。

　　人间事，

　　多繁芜，

　　怎比得你与我山间共悠游，

　　与君相伴，

　　不负深情，

　　哪管人寻问，

　　桃源深处有歌隐。”

　　隐隐的，似有歌声传来，老人的身体倒了下去，他努力睁大双眼看向桃林深处，模糊中，似有两道身影出现。

　　仙人！那一定是传说中的仙人！

　　他激动万分，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向那两位仙人伸出手，张着嘴巴想要说话，意识却不受控制地陷入了黑暗。

　　林依依和张良缓缓走到老人身边，低头看他。

　　“这老头这是第三次来了吧，看这样子，见不着你，应该是不会放弃了，你要出手吗？”

　　“看看是什么情况吧。自从大牛去了之后，桃源村已经很少会有人上山来了，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极致，他应该不会这么拼命。”

　　“嗯，刚才我听到了，他似乎是想求你救他的小孙儿。”

　　林依依看了一眼张良，笑了笑，蹲下身来在老人的腕间探了探，然后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来塞入老人的嘴里。

　　张良在一边帮忙将老人扶坐了起来，让他靠在一棵桃花树上。

　　过了一会儿，老人悠悠醒来，一睁眼，就见到一对长的特别好看的年轻男女站在面前。

　　“多谢仙人救命之恩，求求仙人救救我的小孙儿吧。”

　　老人立刻爬起来跪下磕头道谢，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你小孙儿怎么了？”林依依问道。

　　“他病了，村里的医师也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老头子现在就只剩下孙儿这一个亲人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会上圣山来求仙人救命。”

　　老头一边说，一边哭，“我那小孙儿今年才七岁啊，生的聪明乖巧，还孝顺，这一病，可是要了我的命了。”

　　林依依皱了皱眉，也有些无奈。她问的是孩子生病的症状，可是这老头却愣是什么都没说。

　　张良知道她不喜欢别人哭泣，温声劝慰道：“老人家，你先别哭了，说说你小孙儿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是哪里疼痛，还是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按理说，想要治病，肯定是要见见病人的，但他们已经太久时间没有下过山，也没有见过外人了，前些年就连大牛也老死之后，他们两就更加不想与外人接触了。

　　老人这下明白了，立刻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遍孩子的症状，偶尔林依依也会问上一两句，得到答案后，眼中便会流露出了然之色。

　　片刻后，她已经知道了那孩子得的是什么病，正好她身上还带着对症之药，于是便给他几颗，又叮嘱了他一些注意事项，这才打发了他离开。

　　当然，临走时也不忘叮嘱他不要将见到他们的事情说出去。

　　老人答应了，但是在他死的时候，他仍然将他在圣山上遇到仙人的事情告诉给了自己的小孙儿。

　　“传说有误，圣山上的仙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他们一男一女，应该是一对夫妻。当年，你的病，就是爷爷向仙人求了药才治好的。”

　　于是，当老头的小孙儿长大后，数次想在圣山上见到仙人都无果后，也不过是让桃源村里又多了一个版本的传说罢了。

　　又过了一百年，圣山之上，那几株老桃树下，被人挖开了一个大坑，坑里放置着一口巨大的棺材，棺材里面躺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他形容安详，唇角微微弯起，似在微笑。虽老态龙钟，却仍能看出年轻时必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男子。

　　这个老人就是张良。

　　他活了两百多岁，保持了两百多年的年轻貌美，终于还是没能抵挡得住岁月的侵蚀，一昔之间老去。

　　棺材是张良早早就准备好的，更是他亲手打造好的，是一口双人棺，因为他的爱人说要和他生同衾，死同椁。

　　林依依静静地看着棺中的张良良久，这才脚下一点自己也跳了进去，慢慢在他身边躺下。

　　她的寿命还很长，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是没有了身边的这个人，活再久又有什么意义？

　　她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吞入口中。

　　这是一颗毒药，能够让人一直沉睡不醒，是她在很久之前就准备好的，只为了这一天。

　　感觉到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林依依弹指打出一块石子，打断了不远处的一根绳索，然后吊在棺材上方的棺盖猛然落下，更带动了连接在棺盖上的几条绳索，启动机关，引起连锁反应，最终使大坑边上的泥土纷纷落入坑中，渐渐将棺材掩埋。

　　从此后，桃源再无仙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