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番外：一个巴掌拍不响（又名平康白雪在遗言中隐去的部分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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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6月下旬，江潭市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又这么不声不响、顺理成章的来了。
那一天是星期一，是新一周工作的开始，上午九点多钟，又正是上班族们最忙碌的时候，江潭市第一人民医院也不例外，作为全市乃至全省最负盛名的三甲医院，人流量熙熙攘攘到不输菜市场半点也不稀奇，尽管谁都明白医学不是万能的，水平再高的医院也有治不好的病，以及救不活的人，然而面对疾病、面对至亲爱人，又有谁能够做到无动于衷、不去赌一把呢？
朱伟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坐在医院顶楼的手术室外，与一群身份各异却同样紧张期待的人们坐在一起，两眼紧盯着3号手术室大门上的那盏红灯，还不时瞄一眼墙上显示屏中打出的那一串姓名，如果那红灯熄灭的同时“江阳”二字亮起，他便会立即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奔至门口，出现在江阳的身边——几天前江阳在平康县吐血晕倒后，原本是被他和陈明章送去了当地最好的医院，查出是肺癌中期后医生建议转院，去江潭市进一步治疗，江阳本来不肯，坚决要求出院，是他和陈明章坚持将他送到这里来的，并且近乎强迫的要求他接受了这次手术，反正有陈老板在，钱都不是问题，就连主刀医生也是陈老板帮着找的，要知道这位医生可是行业内的权威人士，每天日理万机，想要挂上他的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钱都不一定管用，江阳能排上这次手术，多亏了陈老板啊。
陈明章这老狐狸真是不简单呢，对小江又那么好。朱伟这样想着，心头不由自主的便泛起了一丝酸涩，尽管这酸涩只是一闪而过，此时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盏灯和那个名字上，不光因为他对那个名字的主人所怀的刻骨情愫，还因此刻他是病人唯一的监护人，其他的家属好友一概不在场——小树今明两天都赶上期末考试，红霞只能留在平康县照顾孩子，后天才能过来；张超有个官司正在外地出差，李静的书店又离不了人；陈明章本来说要来的，但恰好有个客户从国外赶来拜访，还特意给他带了些珍贵的冬虫夏草，陈明章一听就动了心，打算将那虫草炖了一并给江阳拿来，正好给他补身子，代价就是他不得不缺席了江阳的手术。只有他朱伟一人无事一身轻，这陪伴江阳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他肩上，其实就算他真的有事他也会全推掉的，在江阳的问题上谁都可以缺席，唯独他平康白雪，是万万缺不得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距离手术开始已经过去了两小时了，朱伟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在渐渐沉落，曾经心存的一点希望也随着渺茫起来。术前医生已把相关事宜介绍得很清楚了，此次手术是要从江阳的肺部找到那块阴影，然后取样做病理检测，如果结果是良性那就万事大吉，马上便可缝合结束，但如果是恶性（医生也认为这种可能性非常大）那就只能进一步切除了。而江阳进去这么久还没被送出来，是个人就能想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管你多不愿接受，事实也终究是事实……
朱伟攥紧了拳头，身不由己的将后背靠在了椅背上，就在这时那盏红灯忽然一下熄灭，而显示屏上江阳的姓名也随即亮了起来，他便如得了指令，“腾”的一声跳起，一个箭步冲向了缓缓开启的手术室大门，看见江阳安安静静的被护士推了出来，瘦弱的身体上连接着各种导管，朱伟叫了他两声，他也没有反应，一旁的护士说了句麻药劲还没过呢，先送他回病房观察。朱伟便抓紧了床栏，死死盯着那护士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
“他，病理结果，到底——”
“恶性，侵袭性肺腺癌。”
朱伟的手指几乎要把那铁制的床栏掰断，他怎么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帮忙把江阳推回房的，等他回过神来时，就已在协助护士们把江阳往床上抬了。掀开被子他才注意到江阳的胸前多了一根管子，他知道那是术后的引流管，是用来引出胸腔积液的，可是据他术前在其他病房的打探和与其他病患的交流，那个引流管可谓是类似患者的噩梦，经历过的人没有一个不疼得哭爹喊娘，除非躺着一动不动，绝对不碰到它，否则分分钟让人疼到后悔生出来，恨不能一死百了。如今看着这根要命的管子连在江阳的身上，等到麻药劲一过，他，岂不是也要……
朱伟咬着后槽牙紧托住江阳的身体，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防止那引流管抖动，和那几个护士一起把人搬到了病床上，接好各种仪器，护士们嘱咐完该嘱咐的便忙别的去了，留下朱伟独自坐在床边陪着江阳。托陈老板的福，江阳住的是干部病房，还是单人单间的这种，论条件在这家医院也算数一数二的了，可是病魔，会因此放过他么？老天在夺去了他的爱情和事业、家庭、社会地位之后，会不会犹嫌不足，连他仅剩的健康和生命，也要一并剥夺？
不，老天爷，你不能这么残忍，你不能把事情做绝！更何况江阳他，他做错什么了啊？
床头的监护仪器发出规律的“嘀嘀”声，朱伟一声不响地望着枕上那张安静的面容，自从江阳出狱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他，虽然他每多看一眼便只会让自己多心痛一分。牢狱之灾和疾病已经摧毁了江阳的相貌，那张曾经眉清目秀又不失英气的脸，如今不但瘦到眼窝、两腮都肉眼可见的塌陷，更因癌细胞肆虐的缘故而蒙上了一层黑气，再加上他蓄起的胡须和层出不穷的白发，让他看上去竟比他们几人中最年长的陈明章还要苍老，单看模样的话谁又能想象得到，他今年才三十三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最该建功立业、驰骋疆场的年纪啊……
朱伟按在腿上的双拳越攥越紧，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几次伸出手去想摸摸那张枯瘦的脸，却又一次一次将抬起的手掌收回，他知道这会儿的江阳是没有意识的，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就算他真的对他做些什么，他也不会知道，更不要说他只是想摸一摸他的脸，尺度还不及他丢了钱包时老陈的那一通安抚大，但是不知为何，面对着那张昏睡的脸，他就是下不去手，他总感觉即使江阳就这么躺着昏睡，病魔缠身动弹不得，他的身上也能透着一股凛然之气，令人不敢侵犯——哪怕是他老朱，也不能。
小江，小江……
朱伟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那个名字，一面将自己的两只手都牢牢扣在腿上，即便内心的情感已是山呼海啸，他也决不允许自己冒犯江阳分毫。然而就在他竭尽全力和自己作斗争时，那阵原本规律的“嘀嘀”声突然变得一乱，那仪器屏幕上的数字也跟着迅速升高，而原本沉睡的江阳忽地颤抖了一下，眼睛虽未睁开，双手却猛地抬起，向自己的胸口处抓去，朱伟一眼看见，顿时变了脸色，他知道江阳这是想把胸口的引流管拔掉，即使麻药的作用还在，他的意识还没有恢复，那些异物的存在也让他不舒服，出于自救的本能他便会动手去扯，但万一真被他扯掉了，那后果岂不是——
“哎，小江！”
朱伟大呼一声便纵身扑了过去，于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抓住了江阳的两只手，分别按向他的身体两侧，万幸他手疾眼快，总算没让江阳碰到那引流管，避免了一场危险。可危机却并没解除，因为神志不清的江阳仍在剧烈的挣扎，想想也知道那几根管子得让他多么痛苦，而被这种痛苦激发了本能的江阳变得力大无穷，朱伟竟险些擒不住他，偏偏他的两手都占在了江阳手上，一下也不敢放开，导致他根本腾不出手去按床头的急救铃，这间干部病房的隔音效果又极好，他扯着嗓子连喊几声护士也不见有半点回应，此时此刻这间病房便成了一座孤岛，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帮不上忙了！
“小江你别动！这管子是救你命的，不能拔！你听话！我知道你难受，咱再挺一挺，啊？挺一挺就过去了！小江！”
朱伟手忙脚乱地按着江阳的双手，由于那引流管的存在，他不能用上身去压制江阳，只敢用臂力挟制，一边凑近江阳那拼命摇晃的头，不停的对他说话，穷尽他这个糙汉子毕生的词汇储备，去安抚那个被上天折磨到不堪忍受的灵魂：
“小江，小江！你醒醒，醒醒！手术已经做完了，医生说你没事了，你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啊！”
“你上次不是跟我说过你还想试试的吗？你说咱照片也有了，受害者名单也有了，侯贵平的案子就快见亮了啊！他还等着你帮他洗清冤屈呢，你都忘记了吗？你得先好起来啊，你听话，小江！”
“你不能就这么认输！听见没有，江检？难道你想自己的冤情就这么算了吗？难道你想红霞和小树变孤儿寡母吗？你替他们想一想，替你老婆孩子想一想啊！”
“我是老朱，朱伟！你别怕，兄弟，有我陪着你呢，我在这儿呢，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一直都陪着你，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你身边，你千万撑着点儿，你不能丢下我一个，我们要一起查案，要一起……熬到这长夜过去……熬到光明降临……小江，我要和你一起……”
朱伟记不得那天自己到底说了多少话了，他只知道当江阳的身躯慢慢恢复了安静，呼吸也平稳下来，仍像从手术室刚出来时那般熟睡之后，他才发现江阳的两只手正被他紧紧握着，贴在自己的脸上，至于贴了多久，他却如何得知？他就只是一个激灵猛地直起身来，愣了几秒钟后又重新俯下身去，叫了好几声小江，见江阳毫无反应，他才略松了一口气，紧跟着便感到背后湿了一大片，天晓得假如江阳真被他弄得清醒了过来，看见他这副架势，那该怎么收场？万一他的这番举动给他添了堵，害他病情加重，他还活不活了？
“小江，对不起……”
朱伟强迫自己重又在江阳的床边坐下，可那一句“对不起”终究是脱口而出，而他的双手到底也没能从江阳的手上移开，就那么紧紧地握着，哪怕下一秒便会天打五雷轰，他也不想松开。
“请你，原谅我……”
滚热的液体自眼角汩汩而下，不多时便流了一脸。他，平康白雪，自从穿上这身警服，似乎就已经忘记了眼泪是什么滋味，可是自从认识了江阳，自从江阳倒下，怎么他就开始变得这么娘们了？这要是给他过去的同事看见，不活活吓傻几个，那才叫见鬼了呢。
可是，他的倾诉，却就是停不下来，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什么都没能为你做，什么都没能……”
“帮你开手机维修店，又帮你出钱治病的，是老陈，给你生儿育女，为你稳定大后方的是红霞，可我为你做过什么呢？我只会横冲直撞，只会意气用事，害得你总是孤军作战……但凡我能有老陈的一半谨慎，你也不会这样……”
“所以有时候想想，就算是男人和男人，你也是和老陈那样的更加合适吧……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根本就不配说爱……看着你受苦，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不配说爱你，不配……”
“我只求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你要活着……”
“小江啊……”
朱伟的哽咽渐渐弱了下去，直到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嘀嘀”声，他依然不曾放开过江阳的手，而江阳也始终安静地沉睡，没有烦恼，没有病痛，像一个沉浸在梦乡之中的孩童，那么安全，又是那么的放心。
“幸亏你什么都听不到，真好。”
朱伟对着那安睡的面容露出一个欣慰的笑，然后他缓缓起身，似乎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一样，松开了自己的右手，轻拢住江阳的头发，极轻柔、极小心地凑近了他的面颊，屏住呼吸，在那对苍白的唇上，轻轻的，吻了下去……
只是一个唇部相贴、再无任何多余动作的吻。
从吻上，到放开，只有三秒钟而已。
朱伟依旧笑着守在病床边，守着那个安静的身影，病房内一切如昔，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
病房门外，一个修长的人影迅速闪到了一边，那人西装革履，戴着副金边眼镜，两鬓虽已斑白但风度依然甚佳，一看便是那种商业成功人士的做派。他的右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显然是来探病的，只是他透过那房门玻璃似乎看到了什么，让他立刻收回了准备推门的左手，提着那保温桶悄悄走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逐渐变作凝重，长叹了一声之后，却又多了几分悲悯、几分感慨……
……
干部病房的护士站内，当班的护士揉着肚子从洗手间小步赶回，一面想着到底要不要跟领导请个病假，扣奖金也认了，不知道是不是早餐的问题，她一直在拉肚子，一上午的工夫已经跑了五六趟厕所了，好在今天的病人个个都很争气，即使是312病房那个动肺癌手术的也没什么异常，否则要是赶上她跑厕所而耽误了对他的急救，那麻烦可就大了。谁知就在此时，桌上的座机响起，是护士长打来的，询问312的病人这会儿醒了没有，她一看312的急救铃没有发出过动静，便说应该还没有，可对方却不依不饶，严肃地催促她道：
“你别说‘应该’有没有，你赶紧去亲自看看，麻醉师刚才来电话了，他说那个病人的体质对麻醉药不太敏感，让我们加强术后观察，万一他提前苏醒了，又没绑着他的话，可能会造成危险——你快去病房看一眼，这可马虎不得！”
……
2010年3月9日，平康县。
坐在陈明章车上的朱伟用手机写好了一条短信，发送给了江阳：
“你放心吧，后面的事都交给我了，我会为侯贵平讨回公道，也会为你讨回清白！还有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着，我会看到小树结婚成家，看到你的孙子出世！你放心，放心！”
半分钟后，朱伟的手机响了，是江阳的回复：
“我知道。”
又过了几秒钟，朱伟的手机又响了，是江阳的第二条回复：
“我都知道。”
双眼红肿的朱伟捏着手机微微颤抖，很快手机便又响了一声，原来还有第三条回复：
“其实，那天，麻药劲已经过了。只是我的身体，不听我的使唤……”
紧接着，又是第四条，也是最后的一条：
“但，直到你把我的手贴在你的脸上，我才活了过来……如果不是你，也许，我真的不会醒。”
那天，朱伟在陈明章的车上，对着自己的手机，哭尽了一生的眼泪。从那以后，平康白雪，就再也没哭过了。
陈明章将纸抽放到了朱伟的手边，便又按下了车载音响的开关，随后便专注地把控着方向盘，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那阵阵欢快的旋律飘荡在空气中，仍然是那首他们三人昔日相聚之时，必听、必唱的保留曲目：
“你我青春的冒险不停歇，
无论世界有否明天，
都要出发寻找光明的春天，
疲惫的身躯在搁浅，
睁开眼就能继续向前。
无论世界有否明天，
都要出发寻找光明的春天，
就算我会随风轻轻的飘逝奔飞，
就算我会随风轻轻的飘逝奔飞……”
作者有话说第5章 番外：一个巴掌拍不响（又名平康白雪在遗言中隐去的部分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