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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暗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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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连槿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在这个冗长且混乱的梦境里,出现了难以计数的人物,熟悉的,陌生的。有的如走马灯一般,只是一晃而过,有的却如刻入骨髓,真实得伸手可触摸。
抱着她追忆宫外往事的姐姐们,将她从死尸堆中拉出来的恩师,与她一般孤苦无依而相偎相依的芷兰和夏初,仅有一面之缘却向她许过诺言的病弱少年……
以及许多,她记不起亦或是素未见过的面孔,衣着华丽的贵妇,面目威严的男子,须眉苍苍的老者,稚气未脱的孩童,他们或笑或哭或怒或喜,神情生动地仿佛就在眼前。
尤其是那个总角小童,青稚的小脸上堆满了不乐意,鼓着腮帮子直直地瞪着连槿:“我才不要这个丑八怪当妹妹呢!”
说罢还猛地推了连槿一把,即使她明知自己是身在梦中,却仍是止不住地向后倒去,一边担心着片刻后的疼痛感,一边感叹这似曾相识之感。
“连槿,你可算是醒了!”
尚未完全睁开沉重异常的眼皮,耳畔便就传入急吼吼的喊声,震得连槿混沌的思绪霎时清明了不少。
眼前的视线几乎全被云莺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占据着,布满焦急之色。
连槿歉然开口,声线却轻弱如丝:“对不住,我起迟了……”一面说着,一面正欲从床上起身,却发现浑身无力,根本支不起自己的身子。
“哎呀,别动别动,你昏睡了两日哪有力气,还不快好生躺着。”云莺坐在床榻边沿,一向疏朗开阔的眉间也拧起了小结,转头吩咐道:“你去膳房看看有什么吃食,尽量拿些清淡的来。”
“是,奴婢这就去。”听得这声软糯轻柔的女声,连槿这才注意到云莺身后还站着一陌生女子,粗布灰衣,脸若满月,端着一副恭谨谦卑的盈盈笑容。
待那陌生女子转身出屋,云莺才朝连槿解释道:“这是素妗掌严听闻你病倒后,送来伺候你的二等宫婢,唤作锦瑟。说什么咱们崇文殿事务繁多人手不够,顾不上病人。”
云莺瘪瘪嘴,一脸不领情:“难道云姐姐会眼睁睁看着你病着,置之不理不成?瞧不起咱们直说便是,寻的这个借口还真是敷衍。”
连槿眼眸半阖着,听着云莺的絮叨,慢慢理顺思绪。
睡了两日,怪不得自己觉得这一觉分外的长,可怎么会病了?
长于掖庭的她,早早地便磨砺出了风寒不侵,暑热不入的体质。那日夜里,不过是在雪地里受了些许的凉风,如何能让她发热两日人事不省?
“我,得了什么病?”连槿抬眼询问。
云莺摇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怪病,既不发热,又不呕吐,就是一味地睡着,若不是你尚有着呼吸,定要被扔到那患坊里头去了!”
连槿心猛地一沉。
宫婢患病没有医官医治,都是靠自己硬扛过来,略懂医理的会自己煎药,但若是药石无灵,便会直接送入患坊。
宫里头所设的患坊,是用来专门安置那些已病入膏肓无法医治的垂死病人的。那里没有大夫,没有医女,唯有一群等待永远黑暗的活死人。进了患坊,就意味着是一脚跨入了地狱,只等着死期一到,一卷草席便是最后的安身之所。
云莺见连槿的脸色愈加白了几分,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转移话题,“欸,你虽是睡着,但你下颚处的伤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说着,云莺取过一旁放置的药瓶在连槿眼前晃了晃,满脸邀功的神情,“这两日我可是日日都不忘为你在伤口上擦药的。”
连槿的手抚上下颚,已摸不出什么异样。
但她犹记得自己是在夜里擦完药后,被从伤口处传来的蚀骨疼痛给疼晕过去的。
难道,是云莺给的这瓶金创药的缘故?
连槿抬眼,正对上云莺那双原本灿若明星的眼睛,此时却蕴着满满的担忧,诚挚万分。
连槿在内心暗暗摇了摇头,她识得云莺手中拿着的,的确与自己擦抹的是同一瓶药。既已连用了两日,自己的伤口并无恶化,那便不是药的问题。
不是云莺的问题。
连槿不禁舒缓了口气,嘴角微弯,朝云莺道:“这两日承你照顾,多谢。”
云莺还是不大习惯被连槿这么郑重地道谢,挠了挠头,“擦个药而已,小事一桩。这两日,崇文殿里也没什么正事闲得很,倒是太子身边颇为热闹呢。”
“你不知道,就在你昏睡的时候宫里又出了一件命案。”云莺凑近连槿耳边,窃声私语:“死的是殿下身旁的近侍内监,尸体就倒在咱们平常去崇文殿的那条甬道里。幸亏那日因你人事不省,让我耽误了上职的时辰,不然一大早的就碰上这样的秽事,可晦气了。”
那个内监,竟死了?!
“怎么,怎么会?”连槿惊得脱口问出。
难得连槿对自己的话感兴趣,云莺讲得更是眉飞色舞:“他是夜里死的,就是你被鬼追的那天。哎,指不定你见到的就是这内监的魂魄呢。哈哈,我说笑的。不过听说,他浑身都没有查出一丝一毫的伤,宫里头都说是被以前的冤魂索命去的。照我看,被冤魂索命也是他活该。他之前为李掌事做了不少缺德事,都是因果孽报啊。那李掌事也因手下人无故身亡,惹得宫内流言四起而被殿下训斥了呢。”
说罢,云莺摆出一副洞明世事的淡定模样,但仍掩不住眼底的幸灾乐祸。
“李掌事?”
“哦,你还不知道?她是殿下入主东宫时,陛下特特派来打理东宫事宜的。因曾是陛下身边伺候过的,平日里连林司闺都要让着几分。现下,她已然成了一宫掌事,时时跟在殿下身侧,骄横得很呢!”云莺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近耳语。
连槿却是渐渐恍然,想来那次敢当着太子的面呵斥自己的李氏宫人,定是云莺口中的李掌事了。
据云莺这般说,那名内监是李掌事的手下,那么他对自己下杀手也极有可能是由李掌事授意的。
想起当时李掌事看向自己的目光,连槿内心即是一寒。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竟得罪了这般人物。
她既然已对自己有了杀意,一次失手后定还会有下文。
自己在遭杀机后仅仅昏睡了两日,至今无恙,难道她会如此轻易的放过自己吗?
连槿陡然不安起来,被褥下的手不禁紧紧攥成了拳。
云莺突然起身走向门外,探出头四下看了看,将屋门合上,返身时一向嬉笑的脸上却露出罕见的正经。
“你虽是初来,但毕竟已是东宫里的人了,有些事还是该知道的。”云莺压低声音,附在连槿耳边轻声道:“你别看咱们宫里人稀事少,其实只不过是那些龌龊糟心的不被一般人见着罢了。不然,你也不会来这了。”
云莺朝连槿身下的床榻努努嘴,“别的不论,仅是我知道的。我一年前从三等宫婢升为女史,仅这一年里,这张床的主人就换了三个。”
“第一个落水溺毙,第二个悬梁自缢,第三个染疾暴毙。”云莺板着指头算着,尽量轻描淡写,但在连槿听来却依旧是触目惊心。
云莺抬眼看向嘴唇紧抿神色不安的连槿,乌黑清澈的瞳仁中闪烁着些许了然,“我不知道你碰上了什么事,我自己也只是个没有品阶的女史,帮你恐怕也无能为力,所以,你以后行事,千万小心啊。”
连槿定定地看向云莺,没想到连看起来纯真无邪的她竟也察觉出自己这次遭遇绝非偶然意外,那么其他人岂不是……
云莺仿佛瞧出了连槿的担忧,连连摆手:“放心,我可没把你那日晚上遇鬼的事告诉任何人,别人都以为你这次卧病只是风寒入体,但素妗掌严恐怕有些不信。”
素妗若是信她只是微染风寒,又怎会派手下的宫婢前来“伺候”。
“你……”连槿犹豫了片刻仍是开口,“你为什么要帮我?”
在这明哲保身为上的宫廷中,如何值得为一个相处不过几日的陌生人卷入一场是非。
云莺无声一笑,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看似天真无邪的懵懂少女,“这宫里头的冤魂太多,少一个清净些。”
雪夜寒月,雾色迷离。烛影摇红,细语连连。
“去掖庭暗查的结果如何?”
“虽然章岘称病不见,但也查得□□不离。那个丫头是方敬亭的幺女,十六年前因‘梅笺之祸’籍没入宫的。明面上看,似乎和……”曹芳华顿了一下,仍是不敢将那个宫中忌讳道出口,“没什么关系。”
“方敬亭?可是在当年被称为‘墨梅学士’,并独创方体盛行一时的?”
“是。”
“竟是他的女儿……方家女眷可还剩下哪些?”
“除了这个丫头,一同入宫的其他方家姑娘都没了。能在掖庭中活下来,她的命确实很硬。”
曹芳华话音落下多时,没有听到回应,犹豫了半晌才继续,“司闺您,可是想起了什么?”
“方家与独孤家曾是世交,后来为了避嫌,彼此间的来往才渐渐少了的……”林蕴衣的声音随着飘飞的思绪渐渐消散在寒意森森的空气,二人陷入沉默。
“会不会是因为,这两家曾有联姻,”仿佛想明白什么似的,屈身在侧的曹芳华陡然打破沉寂,“这丫头身上有些许独孤氏的血脉,所以容貌会有几分相似。”
立于一旁的人却继续默然不语,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回话。
一阵寒风袭过窗台,曹芳华却有些受不住这浸透肺腑的冷意,轻轻咳了咳,屈身上前低声问道:“那个丫头最近被李绣姝盯上了,咱们……”
“静观其变。”林蕴衣终于从思绪中回过神似的,毫不犹豫地开口,“她竟能躲过李绣姝的杀招,那她的背景就绝不会仅仅是罪臣孤女这么简单。”
“确实,仅凭她一个小姑娘,怎能将李绣姝的得力心腹毫无破绽地杀死?她身后定是有人相助。”曹芳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过这倒是无意间帮了咱们一把,想来李绣姝此时定是被气得不轻。”
林蕴衣轻笑一声,看着远处沉沉的黑幕,意味深长地说道:“受益的又何止咱们一家。”
却不待曹芳华反应过来,继续吩咐:“素妗那儿可有什么回复?”
“倒没什么异常。素妗派去的人说,日常作息一切照旧。看来,李绣姝栽了一次后,谨慎了不少。”
“嗯,芳华你让素妗那边继续看着,但凡有丝毫异样不许轻举妄动,速速报来即可。”林蕴衣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既然她不是独孤一脉,那么咱们也无需替不相干的人做靶子。”
“是。”
皎月被几朵寒风吹来的乌云遮挡,月色越发迷离,使得笼罩着东宫的夜幕更添了几分幽邃的森寒。
而今夜月下无眠者,却不只是这些位高权重心事重重的女官们,位于东宫心脏的承恩殿,也依旧灯火如昼,人影未歇。
承恩殿是太子寝宫,殿外守备森严,侍卫们即便是在呵气成冰的深夜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隔着重重殿门后,却是另一番气象。铺着厚软精美波斯地毯的殿内,地龙烧得甚旺,温暖如春,暗香浮动。
因太子喜静,伺候的宫人们都候在书房门外,相互倚在廊下半睡半醒。
此时,祁珣正一目十行地翻阅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跪在桌案前但腰背依旧笔直的暗色身影。
过了许久,桌案上的灯烛已燃去了大半,祁珣揉了揉略有倦色的眉间,朝地下请罪多时的人影挥了挥手,“仅此一次,下去罢。”
被宽恕的人影却不曾改变丝毫身形,依旧固执地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怎么,你还有不满?”祁珣的声音平稳如初,但微微抬起的眸中神色却陡然冷了三分。
“求殿下成全。”
许是长时间不曾开口说话,声音略带干涩沙哑,但那一字一顿的语音配上他笔直如剑的脊背,给人难以拒绝的坚持。
祁珣听完,眼中的冷意散去,凝视了跪者毫无惧意的面容片刻后,哂笑道:“你就不怕惹恼了孤,直接要了她的命?”
话音刚落,凛然的杀意就从暗色身影上急速铺散开,但仅是一瞬后,又归复平静安然。
“求殿下成全。”依旧一字一顿,但身形却有了微动。
祁珣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当初真不该让你去。”
“谢殿下!”
意识到太子的言下之意,他顿时喜不自胜,伏地谢恩,素来木然无神的脸上竟泛出异样的光彩。
一旦有了牵绊,再锋利的宝剑也会生锈,再顶尖的高手也会失手,但却会使不羁的烈马驯服,令恣意的杀手忠心。
祁珣注视着他此时异常的一举一动,不动声色道:“孤虽不知晓你二人的关系,但想来终究避不过‘人伦纲常’这四个字。”
他身形一僵,默然不语。
祁珣见此心中更是明了几分,继续道:“孤可答应你,但现下尚不能妄动,至于时机是何时,孤心中自有计较。”
“孤方才已说过了,仅此一次!你若再擅自出手,孤可不会再念及你护卫多年的辛劳。”
祁珣的嘴角衔起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但话语之下的寒意却胜过万年冰窖中的积雪,“卫峥,孤身边的暗卫可不缺你一个。”
卫峥顿首,烛火摇曳的刹那,暗色的身影便凭空消失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下,杳然无踪。
祁珣侧过脸,幽深的目光凝在桌案上多出的一物上。那是一把无鞘的匕首,锋刃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隐隐的青色,透出凛凛的寒意。
一丝玩味之色从眸中涌现,但转瞬便在那片幽如深潭的暗寂中,湮没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