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俞瑕

4、两重心字

　　春来月半，江南草长莺飞。吴国宫人尚未留意，依河的官道垂柳便已抽了新芽。
　　马蹄哒哒，远远可见宫墙尽头几人御马而来，为首一个绛色骑装的女子，到了宫门前便一腿越过马头，利落跳下马来，单手攥着的缰绳也顺手丢给了紧随其后下马的随从。但见人身量修长高挑，一身无任何累赘，甚至系带上也了无配饰。面目英气卓然，丹凤眼上剑眉修长，眉尾微挑，略显盛气，幸而左眼下一点泪痣，平添几分妩媚俊俏。不过此时她似是不大痛快，眉心微微拧起，淡问来迎接的人：“母亲现在哪里？”却意外见面前人刚要答话，却又错开自己行了一礼，不由诧异转过身去，见一人身材高大的人正朝自己走来。她认出来人，按下了焦躁疑虑，恭敬行了一礼：“余叔——怎么你来了？”
　　“翁主。”公车司令余旳面目方正严肃，此时见了女子却微微笑着颔首回礼，“臣正从大王处来。听人说您回来了，出宫也顺道来此给大王带个话——要您直接去见他。”
　　女子正是吴王江明与夫人何氏的嫡次女江璐，此时听了余旳之言，颔首道：“多谢您，我这就去。”她顿了顿，抿了抿唇，又一笑，“此次围猎颇有收获，余叔若是愿意，也和父亲说说，下次让二郎也一并去吧？”
　　余旳长子在禁军供职，次子未满十四，尚只带在身边，与江璐的照面也并不多，此时听她毫不见外谈起，一时也颇为感激：“翁主若愿意，犬子定当效犬马之劳。”他见江璐一面颔首，一面已经解开了皮质护腕递给一旁随从，便赶紧恭敬又行一礼，“臣这就不耽搁翁主。”
　　江璐淡笑：“哪里的话？该是我不耽搁余叔才是。”也回了礼，“那我这便走了。”她对余旳颔首，又看了等候的宫内侍从一眼，先迈开快步往宫内走去。
　　余旳站在原地目送，见人步履生风，却忽然想起昨日在朝内掀起大波的消息，想起同为嫡出的余杭翁主江璇，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是江明旧部，也算是看着嫡出的孩子长大，了解三人的性子，却觉得尽管将瑶娘这般许婚也不好，但若是璐娘，只还不知要闹得怎样天翻地覆！
　　这面江璐面上已布了焦急，连素来活泛的调笑都没有，让殿前诸人免了礼，便匆匆抬脚穿过长廊朝内院走去。再转过几个弯来，她微微站住脚，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身上未来得及换下的骑装，转头却已见廊头侍中张渚从内推开殿门。两人遥遥一对视，张渚便紧步迈下来，笑着行了一礼：“翁主好快的脚程，大王正命奴婢来迎呢。”
　　江璐扯出一个笑来，抬臂叠手潇洒行了一礼：“有劳阿翁。”她和张渚一起拾阶而上，侧首问道，“父亲用过午饭了吗？”
　　张渚眼角笑出褶子：“早上听说翁主下午到，大王便让夫人备了佳肴，要等着您回来，一块儿去吃。”
　　江璐眉尾微挑，觉出父亲兴致也许不差，便也笑着应了几句，等上了堂内，婉拒张渚的帮助，自己重新整肃仪容，迈入室内，正见父亲坐在案后，几步上前恭敬跪下行礼道：“儿见过父亲，请父亲安好？”
　　楚国国主江明年四十有四，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眉如浓墨，眼含簇火。方才已经听见外面响动，此番见到因为春狩一别半月的女儿，面上却也敛不住慈爱，冲着女儿招手：“孤很好。小鹿过来。”
　　江璐于是站起身来，在江明身边坐下，看见父亲将案上明显是为自己准备的糕点推过来，忍不住笑：“儿还没有吃午饭呢，父亲这便要将我喂饱了！”
　　江明眼角现出笑纹：“我早知道——吃吧，先垫一垫。一会儿咱们一起去你母亲那儿吃好的。”
　　“那就带上一起吃。”江璐小臂曲起，下颌枕在手上，眼里微光潋滟，娇媚十足，“儿好想母亲与姊姊，您若也没吃，咱们便现在就去，一块儿吃吧！”
　　不出所料，江明一怔，神色便淡了许多：“你姊姊不与我们一块儿。”江璐没说话，只望着他。江明与人对视良久，终于叹一口气，“小机灵，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弯弯绕绕？说的是一个月，如今半月不到便赶回来，是听了什么风声吧？”
　　江璐终于也敛了笑，默了半晌，质疑道：“‘风声’？说是满城风雨也不为过吧？”她不再掩饰，声音高了些，“难怪玉郎临走的那几天老是连看都不敢看我们，原来心里这般有鬼！”
　　江明沉着眉眼：“他比你们懂事。”
　　“姊姊就是因为太懂事！”江璐觉出江明的不耐，却还是冷哼一声，“不懂事的是我，爹爹，所以儿不明白。郑家那个性子阴沉的病秧子，他那里配得上姊姊？只因为姊姊平日最柔顺，爹爹便能一声不响给她许了婚，连名帖都换完了，才让人知道这事？”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江明沉声。
　　“儿是不该管——可父亲不是瞧不起他们舞权弄势吗？不是可怜今上受制于人吗？不是最钦佩柳伯父家世才学吗？当初父亲最唾弃的，怎么如今反成了咱们江氏要巴结的？”她忿忿不平，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儿知道，也不过是和姊姊一般的翁主，自身尚且难保，却不知父亲准备什么时候把我也许出去？干脆和姊姊一并凑出个双喜临门好了！”
　　“放肆！”
　　“大王——”
　　江璐回转头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个面目柔婉的端庄妇人，一时也有些惊讶，却快步走上前去跪下行礼：“儿见过母亲。”
　　吴国夫人何晴红着眼将面前女儿扶起，轻轻拍了拍她的脸，目光却对着向自己走来的丈夫：“大王……”
　　江明似有些不自在：“晴娘怎么来了？”
　　“饭食已经备好了。”何晴冲着他抿出一个笑来，半晌又道，“……瑶瑶答应了。”
　　江璐心头一紧，正欲说话，却被母亲扫过来的凌厉一眼制住了。
　　江明也一怔，目光复杂地在妻女间逡巡一刻，才沉着面目颔首：“那……叫她与我们一道吃吧。”
　　何晴微笑颔首，侧身让丈夫先走出：“她正在清河殿内帮忙呢。”
　　江明闻言顿住了脚，半晌才似是叹息：“她总是最懂事的。”
　　母亲在父女之间，却忽然落后半步，握上了江璐的柔荑：“莫要惹你爹爹生气。这也不是他愿意的。”见江璐沉着眉眼不答话，她语气软了些，“是一个月前，万年太后的亲笔信——点明要瑶瑶嫁去。你说，如今咱们还有得选吗？”
　　江璐闻言一怔。人人都晓得如今前朝，被先帝临终委以大任的柳氏与外戚郑氏明争暗斗，诸氏莫不自觉站了队——外姓诸王，燕齐楚吴，秦郑柳江。秦氏之女乃当朝皇后自不必说，剩下态度暧昧的也就只剩拥兵数十万屹立于南疆、树大招风的前朝大将军，如今的吴王江明。
　　风从两旁矗立的高耸宫墙间穿过，吹起王后翁主的衣裙带裳，江璐从后看着父亲发顶漏出的丝丝花白在风中茕茕飘荡。
　　这是曾经那个能够让自己坐在颈上，一手一个抱起姊姊和长兄的父亲啊！江璐握紧了拳，却忽然感到悲哀的力不从心。
　　“想什么呢？”江璐被身边替自己布菜的姊姊声音唤醒，眼珠动了动。江璇对着她微微抿起笑来，“怎么出去了一趟，就这般傻里傻气的？”
　　与长得更似父亲的江瓛与江璐不同，江氏长女江璇眉眼温婉灵动，面目气质都颇类母亲何晴。不过此时江璐却注意到那样一双平日最潋滟的双眼下也因心事重重而积着深重的乌黑，如今虽然看似仍旧持正妥帖，唇角勉强的笑意却还是显出主人心绪不佳。江璐执箸的手指狠狠一紧。
　　大约是去了一桩心事，饶是宫内的家宴，也颇为歌舞升平。江璐食不知味，看着伶人水袖飘过眼前，却蓦地想起当年父亲在天子论功行赏的宴席上如何与柳伯父对酒高歌；想起少时父亲尚未归国，姊妹兄弟共同长于万年的欢乐时光；想起当初端庄持正的长宁如何一朝被斥归国；想起可儿出嫁那日琉璃簪珥在日光下闪着微光；想起姊姊在身旁悄悄看向那个儒雅俊秀的柳氏长子，眼里漾了怎样的笑意与钦慕……
　　江璐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气话没有错，在这样的压力下，不管朝廷要的是江氏哪个女儿，父亲都不会拒绝的。无力之中，忽地又生出痛恨。皇权、家族、利益，将一个个自由恣意的理想都捻得粉碎。
　　可她，可她对于这一切，又能做得了什么？
　　“爹爹——”在江璇的讶然注视下，江璐忽然走到中堂对着江明举杯，自己先喝了果酒下肚，见人欣然一笑也一饮而尽，这才道，“这次送姊姊上京，儿请同去。等到与玉郎会和，也请父亲允准，许儿和他一块儿到西疆去。”
　　“小鹿！”何晴惊愕。
　　“恳请父亲允准！”江璐挣开跑到身边江璇的手，叩首下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
210828 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