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俞瑕

37、谁家年少

　　夕阳斜射。
　　刘丕跪在建章宫前双阙之间，见到刘劭的内侍禄宁走了出来，对着他一揖，道：“陛下宣晋王入殿。”刘丕于是站起来回了一礼，见他颔首微笑，心中生了感激。他走进殿内，见刘劭坐在案前，便快步走上前去再次长跪行礼。
　　刘劭余光里见了他的动作，手下却未停，等到五六片竹简写完，才搁了笔，示意禄宁给他铺上一张筵席。刘丕于是站起来对着刘劭一揖道了谢，又弯下腰去帮助禄宁将席子铺好，末了又低声道了谢，才恭恭敬敬地坐下。
　　刘劭端起手边的水喝了一口，又顿了顿，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将杯子放下了。漆器杯底与桌面相叩，发出不大的声音，却叫刘丕的肩膀一耸。刘劭见了，微微皱起眉，见他还是没有看自己，终于说道：“抬起头来。”等到刘丕终于抬头，他见了这个与郑荷面目一等一相类的孩子，长得不可谓不俊秀，却少了几分坦荡。他的眉毛仍旧皱起，然而话到嘴边，却还是尽力婉转，“前几个月你说在学《公羊春秋》，如今背得多少了？”
　　刘丕闻言怔住，却清楚记得自己除却公事，私下这般与父亲相见已经是两三年来头一遭，更何况他近几年按照母亲的意思修习黄老，对《公羊传》哪里再上过心，更别说背诵。当下心乱如麻，却又泛起委屈来。
　　刘劭见他先是愣住，后来又低下头去不答话，心生诧异，倒是旁边禄宁见了，赶紧陪笑道：“前日里六公子送了新默的《公羊传》来，奴婢看着写得也好呢。陛下要问晋王，不如奴婢去取了来？”
　　刘劭闻言一怔，明白自己竟然将六子和三子记差了，不由得有些尴尬，便摆了摆手，道：“不必。”于是对刘丕的语气也微软了些，“前几日有些事，近日才得了空。晋王有什么事要说？”又抬手示意禄宁将糕点放到他面前。
　　刘丕见了糕点，意外中又含了尴尬。他已经二十一岁，从来也不喜欢吃甜食。从方才禄宁的话中已经知道刘劭将自己记成了六弟刘昌，却不知道如今在父亲印象中那个爱吃糕点的孩子又是哪个？终归不会是自己尚且只有七岁的幼弟刘英或者六岁的刘斐吧？他心中不平，却还是感激又惶恐地先谢了恩，捻起一块来放进口中，只觉甜得发腻，于是又接过禄宁递过来的水喝了，才整理仪容恭声道：“陛下国务忙碌，臣无大事，不敢稍微耽搁。”见刘劭眯起眼，终于鼓起勇气膝行几步，拱手道，“臣——儿今日来，只为其请求父亲赐婚。”
　　禄宁闻言心中一跳，转头去看刘劭面色，却见稍微缓和，反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来：“哦？” 但刘丕看不出来，只将眼盯着面前糕点，听刘劭问话：“是温家女儿？”
　　刘丕一惊，复一喜。想起刘止与自己说过皇帝有意赐婚给他们兄弟，所以鼓起勇气来求娶温佳宁，当下赶忙道：“是。”
　　刘劭招招手，禄宁便躬身退了下去，他低下头问道：“是个庶女？”
　　“是……”刘丕感到心间乱撞，却咬了咬牙，请求道，“陛下教导，臣兄弟自幼尊敬温太仆，温氏兄姊在朝中也都很好，以臣鄙陋，愿求得温氏，以结连理。”
　　二人对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心知肚明，温氏在朝中势力广泛，做得了柳氏夫人，也当得起郑氏女婿，虽然都没做出什么大业绩，却可谓是中庸之道遵循得最好的一家人。所以其实刘劭在见过刘止之后仔细考量，便也明了这其实是一桩十分划算的买卖。但是他还是问道：“你来，是求她做夫人？”
　　刘丕听他口风已有松动，忍不住欣喜，笑意终于露出来，答道：“是。”
　　刘劭见他眉目舒朗，举手投足之间一直显得拘谨，此番面上却是少有的欣喜，忍不住怔了一怔。这样相似的容貌，忽然让他的思绪翻涌，仿佛见得二十年前的郑荷坐在自己面前，也是这般的笑意。
　　回不去了。
　　当初刘晟去世，郑荷第一次哭倒在他的怀里，他是真真切切感到了彼此心上最美好的东西被时光粉碎。他也第一次经历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孩子骤然离世，同样无措万分。其实他当时心里，主意刘止继任，但是却也心疼妻子不思茶饭，日渐消瘦，便只顾着在她耳边承诺，很快封了刘赫为太子，却没有料到，这成了他们这么些年来渐行渐远的开端。
　　又或者……不只是那时候，而是很久以前，他们早就失去了回复往昔的资格。
　　在刘劭心中，刘赫自幼不长成于自己身边，已经不算亲厚。再加上他性子阴沉，只和郑荷亲近，完全不像刘晟一般阳光，所以他也并不喜欢。而且刘赫轻佻恣意，恃强凌弱，虽有郑荷每每压住风声，却也免不了逃到他的耳朵里来。父子二人素来针锋相对，郑荷却每每站在刘赫的身前。
　　若不是刘皎出生，只因为当初刘赫为了排除异己而杀人的手段，刘劭早就废了他。可惜他当初一丝恻隐之心，如今却被拿来反复践踏。就连稳重如他，也觉得养虎为患，自作自受。他忍不住叹息郑荷真是好手段，谋反之事竟然让他抓不住一丝一毫郑家有所参与的证据，而只得倾颓了曹家之后，用“教导不利”的理由，贬了郑茂的官。
　　想到这里，刘劭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下弯曲，他看着面前与郑荷一等一相类的刘丕，想起禄宁来报，说郑荷已经将他召回了椒房殿中居住抚养，渐渐露出一个未至眼底的笑来：“这事——你母亲知道吗？她之前为你新寻了不少侍妾，没有你喜欢的？”
　　刘丕之前见他许久没有回答，面上笑意早已经消融殆尽，听见他问这话，心中略有不安。又不知道那些女子是不是在经过刘劭应允之后送到自己院内的，所以不敢真实回应，只道：“请陛下恕罪，臣并未报给娘娘——这些日，娘娘身子不大好，总是卧床静养的。”
　　刘劭冷冷一哼：“静养？她到底是身子不好，还是看见了朕还坐在这里，才觉得碍眼，不想看？”
　　刘丕觳觫，悚然俯拜下去：“陛下何出此言！”他不敢揣测这话中的意思，只低了头忍不住颤抖。却不见刘劭的目光敏锐地跟随着他，眼中探究之色显露无疑。
　　刘劭知道郑荷只怕想要孤注一掷，让刘丕来争一争，却并不了解这个自己记不清年岁的儿子。他不会承认，当初因为刘彦对于他的爱护，让自己满心嫉妒，只觉得可惜刘丕长得像郑荷，叫他再冷情冷意，也做不到丝毫没有怜惜。他对于刘丕的了解，更多是来自刘止，知道这个孩子并不受郑荷待见，似乎就如同不受自己待见一般，长在崔嵬深宫之中。他至今才觉得的奇怪，为什么就连郑荷那样一个精打细算的人，也一直等到刘丕已经长成，刘赫已成弃子的时候，才想起这个儿子？看着刘丕战战兢兢的样子，听他一口一个“陛下”、“皇后 ”，他忍不住想要嘲笑郑荷的错算。
　　恐怕不能一切尽如你意。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好心情地一笑，笑里藏着难言的倦色。他说道：“起来吧。”等到刘丕的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才继续说，“承康，虚太子一事，你如何看？”
　　刘丕听眼前这个男人唤自己极少用到，最近却也总出现在皇后口中幼名，却感到生疏怪异。他问起的东西更是刘丕完全不愿参与的事，于是只低声回答：“陛下已经作出决断，臣不敢置喙。”
　　刘劭的声音也低下来：“那你觉得，朕对秦家长子的判决，如何？”
　　秦清明月前自认与虚太子刘赫有所密谋，现如今已经被发配到边疆的路上了。刘丕想起那个淡泊如月的男子，想起他总是站在刘赫身后冲自己微微笑着的样子，不含半分的嘲笑，如今却恐怕永远也见不到了。他沉默了一瞬，答道：“陛下对秦家已经仁慈，秦无敝又自认有罪，他人何须多言。”
　　刘劭颔首：“他是个聪明人。”见刘丕敛眉，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又想起刘止曾经站在自己面前说的话，微微一笑，“你也是个聪明人。”刘丕闻言诧异，但却没有表露出来，又听他说道：“可你是须得知道，聪明人要怎样才能驾驭其他聪明人。晋王夫人之位，若你单看中温氏的家底，朕大可为你找到更好的。”
　　刘丕抬起头来，赶忙道：“不是的，陛下——”他敢打手心汗湿冰凉，却终于说道，“臣在六七年前就见过了温氏女儿，是真心心仪她，臣不愿意要更好的，只想要陛下赐婚臣和……臣和宜娘……”他见刘劭从筵席上站起，不敢再说下去，也默默地站了起来，侍立在一旁。
　　刘劭却径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手。可惜刘丕的手上尽是汗湿，他微微凝了神，不意自己在这个孩子的眼中竟是如此可怕，有些啼笑皆非，却还是笑着说道：“‘宜娘’？是个好名。不过如今于你究竟合不合宜，倒真要视情况而定。”
　　刘丕的面部有些抽搐，但最后还是整理衣冠一揖道：“臣洗耳受教。”
　　“你这些年从没有向朕讨要过什么东西。这事承乐也和朕说过。所以今次，朕于情于理都不愿拂了你的意。但是你怎知，皇后会不会这么想——你是她最后一个儿子了。”刘丕见刘劭站在自己面前，觉得这么些年来，他从没有这样近的听见过自己的父亲用这样循循善诱的语气对自己讲话。今次终于有了，可说的却是让他梦碎的话。
　　刘劭五日前颁发了赐婚刘止与柳氏长女柳允的诏书，他已见郑荷情绪不稳，也是怀了侥幸，连续几日越过皇后，偷偷来到刘劭的宫殿前求见。他本以为有了父亲的旨意，母亲便也不会多言，却没想到唯一阻拦刘劭的，竟然是皇后的意思。他怎么不知，长兄刘晟娶的司马家女儿，次兄刘赫之妻曹氏，都是郑荷一手求得。他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不足为道，却忘记了这些日子郑荷将他接回椒房殿，以种种笨拙的方式频频示好是为了什么。
　　现在他懂得了。
　　这让他觉得琉璃瓦片般美丽的梦，轻而易举碎在了眼前，不由得心生绝望。刘劭等了许久，见刘丕面色发白，一言不发，眼神彷徨得如同受伤的猎物，忽然想起月前柳恩铭的一句话“种瓜黄台，瓜子离离。一摘瓜好，再摘瓜稀。三摘犹可，摘绝唯蔓。”眼神深了深，心中渐渐生了怜悯。他在腰间的手动了动，却最终只是摸到了玉佩上，温声道：“朕的话没有说完。你若是真想娶她，未必没有办法。”见刘丕的神色还是愣愣的，只得继续说下去，“皇后给你的那些侍妾，我也并不能管得——只是看那温家娘子，是不是受得这般委屈。”
　　刘丕的面色虽已经僵了，却对刘劭的话福至灵犀。原来他的意思，竟然是要让温佳宁以侍妾的身份嫁过来。这实在不是他想给她的体面的方式，但是却终归燃起了他心间一簇火苗，听见面前帝王继续说道：“如此，等到她嫁到王府，不出几年生了你的世子翁主，你也没有妻。你和温日长一起，那便是皇后，也管不得你要抬她了。”
　　刘丕略一思量，便明白这是个很可行的办法。毕竟朝中如同当年司马家、曹家一般势力的家族，当属高焘的高家，但是高家是高婕妤的母族，郑荷自然不屑拉拢。而略逊的江柳二家，一直与郑家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权利汇合点，自然也谈不上交往密切。另外的李、林、何、阮、唐等家，则相较温氏，少了一层帝王的关爱，家中女儿很难越过温佳宁去，所以这样不出几年，温佳宁必有机会升为晋夫人了。想到这里，他终于渐渐振奋起来，赶忙长跪道：“臣谢陛下成全。”
　　刘劭走到他面前，伸出方才踟蹰的手，隔着衣料拍了拍他方正的肩臂，见他眼里终于不是不安与彷徨，在提到那样一个娘子的时候，满溢的都是快乐。
　　他想起自己的生命中也曾经有这样一个人，让他茶思饭想，让他泛起少年心性。但是他最后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承康啊，年少夫妻是幸事乐事，也是苦事，是难事。以后多少年，你都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刘丕笑道：“臣明白，臣会一生一世爱护宜娘。”这样自然而然的誓言，是只在少年时才会脱口许下的，带着虹桥般七彩的美好，带着刘劭曾经也拥有，但终究全部失去的美好。
　　刘劭忽然觉得这样的笑刺眼，便抬起了头，深深呼吸了一口，眼里涌动的情绪是刘丕那时候还不明白的晶莹。但是他最后只是说：“如此便好。”他想告诉他，如今的山盟海誓在命运的捶打之中不过浮萍一缕，他日在各类猜疑之下，兴许不过是一个笑话。但是他还是没有说，他衷心希望这个恐怕自己一生都不会更加亲近的孩子，希望他能够带着爱的人一起，走出这片囚笼般的崔嵬宫墙。
　　哪怕可能微乎其微。
　　他闭上眼睛好久，仿佛见了那个温柔浅笑的女子，怀抱着他们唯一的孩子，这梦使他陶醉不已，但终止于身边衣衫摩挲之声，微微睁了眼，却见禄宁惊慌地跪在身边。刘劭面上露出梦被打扰的恼怒：“什么事？”
　　刘丕从未见过禄宁这般恐惧、抖若筛糠的样子，于是也奇怪地望过去，听见他伏拜在地上，哀声道：“陛下，方才椒房殿传来消息……永合公主中毒，未及、未及延请医官——已经……已经失救。”刘丕的脑中“轰”地一响，赶紧抬头看向刘劭。
　　皇帝的面色一怔，渐渐换上煞白，只见他上前几步，一把拽起地上禄宁，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
　　“你——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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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本章时间线接第31章。
本章可链接第7、36章刘丕、温佳宁往事；第11章睿太子刘晟相关；第12、13章郑荷、刘劭、刘彦往事；第26章刘劭、肖若往事。感兴趣的小可爱们欢迎回阅~
另外本章柳恩铭所述“种瓜黄台，瓜子离离。一摘瓜好，再摘瓜稀。三摘犹可，摘绝唯蔓。”内容改自唐代章怀太子李贤创作的《黄台瓜辞》，原文为“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具体可见《全唐诗·卷六》）根据架空时代文学的主流情况，改为四言体。如有错误，请大家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