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俞瑕

18、韶华不留

　　楚地柳家公子，吴国江氏儿郎。
　　这一句是在大成建业末年，江柳两家家主分别封王后流传出来的话。说的是楚王右丞相柳伯忆恩铭公和吴王原太尉江东照明公二人的后辈。
　　江柳两公一武一文，与高皇帝出生入死，又是结拜兄弟，建业初年曾有谓“联璧”，均为当朝显族。虎父无犬子，两公后辈自然也十分出挑。
　　江明早年征战在外，少随家眷，子嗣不算丰厚，先得一女江璇，即后来的余杭翁主。两年后又得了一对龙凤胎，公子江瓛，女公子唤作江璐。
　　然虽江公一直到二十有八，才得了嫡长子。但是其与夫人何氏，并不因此十分宝贝江子瑜江瓛公子，反倒后者自幼从军，十岁就做了火长，十二岁校场上百步穿杨，十六岁军中少有敌手，年未及冠，便随军驻守西疆，自领一军，英雄肝胆不逊其父当年，让奴族人闻风丧胆，奈何不得。
　　柳家的公子从“庆”字辈，按了“修身齐家治国”一句，排下来分别叫做柳庆修、柳庆齐、柳庆治。前两人并着长女公子柳允均为嫡出，第三个柳家叔子年幼生母病逝，被温夫人抱到膝下一同养育，加之天赋异禀，总角之年已经背得《诗》的大半，故而可与两兄并称。
　　然这却也比不上自幼得了柳公真传的柳家嫡长公子伯藏庆修，才高貌好却谦和有度，曾是当今圣上的伴读之一，年纪轻轻就做了左丞相府的奏曹掾，自是大好前程不在话下。至于柳家仲子庆治，光说相貌，随了温夫人，是兄弟里最出挑的。可惜不喜舞文弄墨，武功谋略却很了得，勉强在丞相府里做了大车属属，此处倒是不提也罢。
　　开头这句话全国上下流传已久，四位公子性格各异，却都是国人津津乐道的世家公子，虽比不得高皇帝膝下引以为豪的“长宁公子”刘止龙章凤姿，却也是多少女子梦中的情郎。

　　虽则在江柳两家的女公子眼里，这样的崇拜多少要打些折扣。
　　“姊姊，我去啦！”江璐站在江璇的房门口挥了挥手。
　　时年建业六年，江家那时候还住在京城万年的王府里。江璇的小院里种了一株桃树，每到春天随风而动，倚窗而望，触眼即是满园的春色招摇。
　　江璇答应了一声，见她走出去，自己到窗前的床上坐下了。江璐昨日和柳允约好去楚王府里玩耍，今日和她一起用过朝食就迫不及待地走了。但江璇晓得，既然江瓛也说要一起去，指不定伙上柳家仲子，几个孩子就偷跑到哪个校场去玩儿了。
　　这本也不是她该管的事，只是害怕几个人又闹起来，像上次一样弄得衣冠不整，又要惹父亲生气。
　　江家教育两个女儿，一直以来秉承的都是截然相反的路子。江璇自幼读《礼》，一板一眼都是十足的雅致。但江璐因为刚出生时较之兄长江瓛个头不大，时江明又在外征战，何夫人心疼她心疼得不得了，一直到会走路说话都被捧在手心里。等到江明得胜归家，兄妹俩已经两岁，刚进门一左一右抱着江公的大腿。据说彼时的江公笑得豪爽，一把抱起江璐便笑道：“好小子，知道我是谁吗？可会叫爹爹了？”
　　这一出笑得全家人前仰后合，会稽翁主也在江公怀里咯咯直乐，知道自己弄错之后，江明反倒更高兴了：“你母亲说你身子不好，如今看来，倒很健康！”
　　再加上后来教江瓛习武，江璐在旁边吃糕点，一通下来学得竟比江瓛还要像模像样，让江公也起了爱才之心，对小女儿偷偷跟着学武，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直到后者六岁就因为江瓛抢了她手里的糕点，把自家长兄摁在地上捶了一顿。
　　这时候江璇已经八岁了，所以清楚地记得那天小弟跪在堂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小妹却坐在母亲怀里故作凶狠：“哭什么哭？打你哦！”说着挥了挥拳头。
　　父亲并不安慰小弟，却在旁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江氏儿郎，宁可流血，不可流泪。你抢妹妹吃食本就该打，竟然还打不过！真是丢人现眼，不许哭了！”江瓛闻言瘪了瘪嘴，眼里包了泪，转了几圈，终究没有流下来。
　　这事后来成了他们玩伴之间的笑话，却也成了江明看重江璐，教她一起习武的开始。一来让江璐强身健体，二来二人本就一胞双生，天赋所差无几，性子又都倔强，学得竟比开始江瓛单独练习时候更快。
　　所以江瓛后来取得的成就，实际上江璐也完全配得上。只是她性子更潇洒，又得父母宠爱，加之是个女子，并少有上战场的机会，便在家中到了几乎无法无天的地步。
　　江璇每每观之，心中多有羡慕，然也并无嫉妒。许是两人性子不同，阴差阳错投了最适合自己的路。
　　江璇出生时父亲已经二十四，却是家中第一个孩子。江家几辈官都坐得不大，然何氏却是前朝正儿八经经商的富贵之家。吴王夫人何晴自幼习礼，成婚后与江明举案齐眉，一身的书卷气很得江明喜爱，所以二人早就商量好，若是得了女儿，便要按照江夫人的样子好好培养。所以江璇自幼泡在礼法里长大，出了名的知书达理。高皇帝建国之后，江明官居太尉，已有不少人暗地里要和他约亲，均被婉拒。
　　江璇日日书香，自得其乐，江璐却总觉她闷，爱跑来她房里捣乱，晚上还赖在她被窝里不走。江璇疼爱妹妹，每每也只有扶额由着她。她总觉自己是不会闷的——一张书桌，纸墨笔砚；一个庭院，桃红草长。她每日抚摸床栏的漆痕，临摹屏风上的孤雁，也并不觉得异样。又或者，从没有人告诉已经十岁的她，那可以被称之为寂寞。
　　深闺里的生活，向来如此。
　　江璇的眼睛眨了眨，像是要把烦心事清出心里。她注意到婢女走到近前来了，便温声问道：“何事？”
　　“娘子，外边一个公子哥儿，拿了这个进来。说是二女公子叫他送来的。”婢女提了食盒。
　　江璇接过来，打开之后才发现竟然是几块卖相诱人的桃花酥，便合上盖子，问道：“可知道是哪位公子吗？”
　　婢女颔首：“是柳家的大公子。”
　　江璇讶异地站起身来。她自然知道柳家为人谦和知礼的大公子，当今圣上两位公子的侍读，风头正盛的少年天才。这样的人，居然被自家小妹请来给她送吃食？她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烧，“人在哪？”
　　婢女答道：“柳公子说二小姐让他送到小姐手上，所以夫人说让他自己送来就好。但自己又说终究于礼不合，所以就在院子里等奴婢回话。”
　　江璇于是转身想推开窗子，却一转念又放下了手。她意识到柳庆修说得没错，若是贸然相见，的确于礼不合，于是只说：“去告诉柳公子，说我收到了。多谢公子。”
　　婢女出去了，江璇就透过窗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形转过身与婢女交谈。末了那人转过来朗声道：“瑶娘不必在意，这院里桃花正红，故柳某在此妄恻，这小食送得也算是得当。受人之托，幸不辱命。江柳相亲，修与弟妹早该拜访，然未曾准备，故不敢唐突。若他日能得瑶娘赏脸，修必与弟妹一同扫净蓬门，恭候大驾。”声音是清亮的少年声，人说着也正身而立，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江璇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见得他挺直如松，礼行得一丝不苟。
　　她听他唤自己“瑶娘”，分明已经含了亲近之意，不知为何面上有些热。于是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她仍旧双手交叠，郑重还了一礼：“公子谦虚了。能得青睐，瑶不胜荣幸。若得双亲大人应允，必得一赴。”
　　柳庆修行过礼后，本不意听到她的回答，此番颇有些意外，声音也含了笑：“某必恭候——小姐读过什么诗吗？”
　　江璇闻言颇为羞涩：“哪里敢与公子论诗？”说话间看到一旁清扫的嬷嬷鱼贯而入，不知怎么有些慌张，“若得来日，盼闻公子佳音。”
　　柳庆修一点儿不感到唐突，倒是朗声应了好，告别又行过礼后，对着婢女颔一颔首，转身离开了。
　　江璇这才支起窗户，望着他的背影在桃红满眼的庭院里走远，最后出门，又看了面前一碟桃花糕，捻了一块放进口中，桃瓣香气沁人心脾。她突然觉得他说的不错。这样的天，送了这样一碟糕点，是很合宜的。
　　晚上江璐回来，进门就问：“姊姊，桃花糕好不好吃。”
　　“好吃。”江璇笑着颔首，替她拿过准备好的换洗衣物。
　　有婢女走上来服侍江璐脱下外衣，她就举着手笑得灿烂：“修郎不会射箭，投壶也一点儿不准，和我们玩了好几把都是他输，可儿就把他打发来给你送吃的了。”她一面说一面招呼下人：“把简给我。”
　　“什么书？”江璇颇有些好奇。
　　江璐嘻嘻一笑，接过之后塞给她。原来是一卷《诗》，这书江璇也大都背得，所以莫名。等到翻开一看，却见其上用小篆都密密地做了注，难能的是字也清秀可观。“这是庆修让我带回来送给你的。加起来有一小箱子呢，剩下的我都让人放书房里了。”江璐凑过脸来看，颇为嫌弃地一撇嘴：“嗬——密密麻麻的，看得眼睛痛。”
　　江璇又惊又喜，捏着竹简的手指紧了紧，不自在地打趣她：“你也就和可儿在一起念书能不觉得眼睛痛了！”
　　江璐没理她，只咋咋呼呼：“那你们见过面了？怎么样？较之玉郎长得可好？”
　　江璇摇摇头：“没见到。”
　　江璐眼里的失望显而易见：“那他回来说你很知礼数，还给你送书！我还以为你们相谈甚欢呢。也难怪他不说你好不好看，我们还以为他害羞了！”
　　江璇愣了愣，不知为何羞涩，敛眉轻声说道：“他也很知礼数。”
　　江璐闻言大笑：“连面都没见过，也没什么好夸的，就说对方知礼数！”
　　“小妮子乱说什么！”江璇趁她低头系带，走上前去敲了敲她的头。
　　“姊姊！”江璐无辜地瞪大了眼睛，眼角泪痣盈然可爱。江璇却转开眼去，目光幽幽地落上了白日里透过柳庆修正直的身影的那扇窗户，心里莫名地升起了一丝烦忧，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第一次有些羡慕起自己的妹妹能够每天恣意快活，和那样一群公子们一起玩耍了。
　　若果真如此，那她是不是就总是能够和他相见，而不必隔着一层纸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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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小时候真好啊。
似乎永远都是六月的潮湿温热的风和透过树叶罅隙的骄阳，像小人鱼在夕阳下浮出水面，旁观着灯火通明的人间。
江氏三个孩子（按年龄大小排序）：
江璇：小字、乳名瑶娘；
江瓛：字子瑜，乳名玉郎；
江璐：小字璐娘，乳名小鹿。
江瓛和江璐是双胞胎，所以江璐常常把江瓛打趴下后说自己是姐姐哈哈~
210814 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