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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比翼连枝 ...

  •   灯花落,风撩过。
      “咚咚——”郑荷听见几重门外几不可闻的大门叩击声响起,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穿上鞋,又偏头看了看小床中尚在梦乡的刘丕,微微松了一口气。没等走出屋,就听见刘彦在她的房门外头轻声唤道:“嫂嫂——”
      郑荷应了一声,细细穿好外袍,这才打开门走到院里,见刘彦大约也是匆忙起来的,只着了一件单衣。她的面色大约有几分紧张,所以刘彦看了她一眼,安慰道:“嫂嫂不必怕,我这就去看看是谁,你将三个孩子看顾好就是。”说话间将下巴指了指刘晟和刘赫尚还紧闭的房门。
      郑荷颔首,低声嘱咐道:“千万小心。”
      刘劭征战在外,战果虽然越来越丰厚,但是官兵却屡屡上门,若不是郑荷与刘彦机灵,几次都险些被抓走。后来刘彦与刘劭商量,在庐江买下了一座不起眼的田舍,偷偷搬了进来,对外却伪装成一座无人的弃地。每每买粮食,刘彦都是乘着夜色从后墙翻上山去,绕道而行,第二天晚上再回来,这才终于得了半年多的安生。此番却没成想今夜有人夜里叩门,是以二人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
      郑荷站在原地,看刘彦手执长刀,轻手轻脚靠上门去。却不想此刻敲门声又起,惊得郑荷赶紧又回头望了儿子一眼,生怕刘丕被吵醒发出哭声。但好在此后是一片骇人的寂静。刘彦将眼对上门缝,郑荷则转进他的房里,拿了件外袍出来。
      但等到出来,却见刘彦将手抚上门闸,轻轻拉起了闸。郑荷正待开口,却听他叫到:“兄长!”
      她心里一惊,就见乘着月色窜进两个黑影来。刘彦在二人身后仔细别好了们,郑荷却只看得见飞快地走进院里那个高大的身影。
      刘劭面上胡须未刮,配上夜色里的面骨分明,更显出几分铁血凌厉的颜色。几年未见,郑荷见得这样熔铸进血液一般熟悉的面庞,却显出了迟疑。倒是刘劭先反应过来,走上来一把搂住了郑荷。她甚至能感到薄甲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物,直渗进心里来,但是那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与雀跃,所以她抬起手,抚上了丈夫的后背。
      “这些年,辛苦你。”拥抱过后,刘劭捧着她的脸,替她擦去眼中不断涌出的泪,手指上的茧却刮疼了她,于是他只好收起手,露出一个微笑,“我很想你。”
      郑荷不住点着头,却见和刘劭一起进来的人走过来跪下,笑道:“属下见过夫人。”
      郑荷赶紧上去扶起他,却看见原来是一个面相正直,人处中年的将领。刘劭走到他身后,笑道:“这是李意卿李慕,我现在的护卫。”
      郑荷对着李慕点点头道:“家里简陋,还怕招待不好将军。”说着将手里的衣服递给刘彦,吩咐道:“披上衣服。贤文,你去烧些热水来给李将军与你兄长暖暖身子。”
      李慕闻言赶紧摆摆手道:“夫人不必客气。”
      刘劭在旁边看着,也微微颔首,朝着刘彦招手:“我们吃过了饭,还等了两个时辰才来的。明早再说吧。贤文,过来陪兄长说说话。”刘彦只好答应着走过来,将手里的衣服套上了。刘劭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话。
      刘彦小刘劭六岁,二人面目相似。此番他坐到刘劭的面前,略显局促:“兄长怎么这么晚突然回来了?也不在信里知会一声,方才我和嫂嫂都还以为是贼人!前方战事不是吃紧吗……”惹得刘劭与李慕相视一笑。
      刘劭打断他答道:“是行军经过。”
      刘彦一愣,见刘劭的目光一直定在自己身上,心中自然明白是为了什么。所以也只是不自觉错开眼去,低头问道:“兄长的部队到了衡山了?”
      “你倒是清楚。”刘劭抿起唇笑,眼里却只是玩味,“这次回来,接你们去颍川。”
      没等郑荷搭话,刘彦抬起头来:“兄长是真的要开始打张克成了?”张克成盘踞渔阳、衡山、九江、庐江四郡已久,但前不久刘劭攻下渔阳郡,直取衡山。刘彦早与郑荷母子讲过,却都没想到事情竟然这样快。但是转念一想,却又也不觉得快。毕竟距离上次离开,刘劭与家人已经五年未见,五年中命运浮沉,一家人甚至只有用简牍联系。刘劭运气不差,又知人善任,才最终几乎拿下了中原的广阔区域。
      刘劭沉默着点点头:“再过些时日,就有人来接你们。”,说着看向兄弟,“贤文也不必再守着了,和承平一起,跟我到前线去。”
      郑荷闻言一惊,却见刘劭探究似的目光从刘彦身上转到自己面上,唇角微微上挑:“颍川有仆人伺候、军队保护,如此我们便时常可以见面,我也不必担心你们。”
      四个人走进堂上,郑荷笑道:“刚回来就说这些,真是急的!”说着对李慕道:“家里只有三进,将军若是不嫌弃,可以住在贤文房里。恕我先失陪。”说着就要转进自己的屋里去,却被刘劭一把拉住了。
      刘劭手劲极大,见郑荷面色稍变,便微微松开手,却仍然扯着她的衣袖:“到哪里去?”
      郑荷心中知晓他关心自己,有些欢喜也有些羞赧,面上也笑出来:“你还说呢。自然是把孩子抱到他兄长房里。”刘丕因为年幼,一直都和郑荷睡在一处,另外大些的刘晟和刘赫则睡在另一间房里。
      刘劭闻言神色怔忪:“是老三吗?”说着站起来,“我也去看看。”
      郑荷看向李慕,却见他一拱手:“将军和夫人请自便,不必把属下放在心上。”
      刘彦从愣怔中醒悟过来之后,也笑道:“都是和兄长出生入死的兄弟,定然晓得他有多挂念嫂嫂和三个孩子的。有我在此处,嫂嫂不必担心待客不周。”李慕点头称是。郑荷于是也不再客气,抱歉一笑,和刘劭一起走进房中。
      却没想到还未推开房门,刘劭便一把拽住了郑荷的手腕,另一手护住人后脑,轻轻巧巧地将唇靠上妻子的面颊,在上面灼热一吻。郑荷心神荡漾,却不防刘劭已经将舌侵入了她的牙关。等到二人都气喘吁吁,郑荷娇笑着不住去打他的胸膛,将眼看着院里另一座屋:“别吵了承平和承命!”
      刘劭笑里夹了痞气:“那就再给他们添个兄弟。”郑荷白他一眼,拉人进了自己房里,又细心地关上了房门。再回过头来,刘劭已经站在小床头低头去看刘丕尚在睡梦中的小脸,微微一笑,轻声道:“脸蛋长得像你,眼睛闭着看不出来,倒是眉毛——和贤文倒是略似。”
      郑荷站在他身后:“眼睛也像我,嘴巴倒是像你呢……”看着业已长大许多的孩子,又想上一次夫妻离别,刘丕还不过是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婴孩,就觉得委屈,“你这么些年都不回来,孩子早就会叫爹爹了,却还没见过爹爹是谁。”
      也不知道刘劭听见没有,却听他说:“看信里,是叫承康?”
      郑荷颔首:“你起的名儿,一个大过一个。倒是贤文说得好,他出生的时候你的战事最是吃紧,吓得我我几次三番都以为自己要随你去了。这样坎坷的命,还是平安健康地长大是最好的,我不喜欢你说的那些虚的。”
      刘劭闻言眯了眯眼,似乎在笑:“他倒是知你的心意。”
      等到郑荷望过去,却看不见他的面上颜色,只见他低下去将孩子抱了起来。刘丕睡得虽沉,却已禁不住这样的吵闹,睁眼见了面前人,眼里闪着疑惑,又见旁边的郑荷,忍不住哭闹起来,一个劲儿往母亲身边伸手蹬腿:“娘——娘——”
      郑荷本来见他抱孩子的手势竟然毫不生疏,心下略有惊讶。听见孩子哭,才赶忙伸手将刘丕抱过来,刚坐在床上,却听见房门被敲响,外面一个少年的声音:“娘,您在房里吗?”
      刘劭的目光本来定在刘丕身上,眼里微有思绪。听见这声音,却笑了起来,先一步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身量未足的刘晟,身后是拿着蜡烛的刘赫。两兄弟见到父亲俱是一愣,却是刘晟先反应过来,惊喜道:“爹!您回来了。”被蜡烛的火光一映,与刘劭十分相似的面上显出十足的喜悦。
      刘劭侧过身放他们进来,搂过长子的肩膀,笑道:“几年不见,承平长高不少。”
      “真的?”刘晟笑起来,“儿现在还和舅舅一起上集市呢。”
      一家人住在此处,物资都是刘劭暗中派人供给,刘彦也就常常到集市上去和人接应,一家人也只有以此法相通消息。
      刘劭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刘赫:“承命今年多大了?”
      “禀父亲,儿十一了。”上次离别,刘赫还只有六岁,这些年来对父亲的记忆,多是从母亲、舅舅,尤其是长兄口中塑造的,所以真正见到之后,反倒有些踟蹰,当下也只是低着头禀告。
      刘劭见他羞涩,豪爽一笑,又转向刘晟:“我有些印象,你比你长兄小了四岁——承平也已经十五了,我听你舅舅说,你根骨不错,念书也念得很好——可愿意跟爹爹出去见见世面?”
      刘晟心中一喜,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了郑荷一眼。刘劭却只是道:“不必看你娘,如今战事,不出五年,必定可有一个结果。我此番回来,一是因为想你们娘儿俩得紧,二是因着部队离庐江已不远,拔出张克成那孙子也不消太久。你是我儿,也大了,出去看一看没什么不好。”话语间竟是不容拒绝之意。
      郑荷见此,赶忙责备道:“什么话也不必非得放到今晚来说。”说着招呼长子,“承平过来,把承康抱到你俩屋里去。夜里照拂着些。”
      刘晟对刘劭的话语多有心动,却见母亲似乎并不愿意,只得低头上去,接过了刘丕。郑荷挥挥手让两人回屋去,刘晟便只有拱手告退。
      刘劭却一把拉住了儿子,语气不容拒绝:“你若是想去,不必管你娘的意见。”
      刘晟抿抿唇,似还是犹豫,却终于抬起头来答道:“爹,儿子想去。”说着看了郑荷一眼:“但是儿子放不下母亲和两个兄弟。”
      “你若是争气,一家人很快便也见得。军中和你一般大的孩子还不在少数,玩伴是不会少的。加上那些个谋士,不必担心没有书念。”刘劭看了郑荷一眼,又道,“何况你去了,还能见得一个兄弟的。”
      郑荷心下一凉,刘晟也是一愣,刘劭却没有再看向妻子,眼里涌上郑荷也读不懂的思绪,就像方才他在看向哭闹的刘丕时一样的复杂,最终只是淡淡说道:“他叫承乐,长得和你小时候很像。”
      场面的寂静被一直站在一旁的刘赫打破,孩子已经初具英气的面上显出不解:“那不是母亲的孩子吗?”
      刘劭看他一眼,目光里含了深色:“是父亲的孩子,是你们的兄弟。”见刘赫似乎还有不解,他便挥着手对刘晟道:“带两个兄弟回屋去睡吧。明天起来,爹给你讲讲现在的形势,带你们去山里打猎。”
      刘晟抿唇说是,又似乎对郑荷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只是抱着刘丕,领着刘赫告了退。刘赫的脸仍旧回过来看着案旁相对而坐的父母,只觉周边无际的黑暗,似乎连烛光都要吞噬,更妄论二人。但是刘晟招呼他:“承命,走了。”
      郑荷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孩子们关上的门收回来,搭上对面的丈夫,却见刘劭已经目不转睛地看了她许久。
      他在看什么?这郑荷也不知道,又或者是她在丈夫站在院中笑着看她,将她拥进怀里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觉察出了什么刀戈铁马般扑上她面目的气息,可是她权当没有感受到。她只是愣愣回抱住他,掌心隔着薄甲,眼里涌着一次又一次漫长等待、孤灯相对所郁积的悲切。
      她觉得泪水似乎又泛上来,惹得刘劭的面孔愈发显得模糊又陌生,但是他的手仍旧伸了上来:“莲娘,这些年,辛苦你。”说的是和方才院中一样的话,弄得郑荷自己都仿佛觉得她真是因为辛苦而落下的泪。刘劭继续说道:“再忍忍,等到推翻了那个狗皇帝,咱们就能日日见面了。到时候,我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和我在一起。”
      “孩子呢?”郑荷简直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承平总归都要接过我的担子”刘劭很快答道,似乎还在笑,“你不要放不下他。以后要做些事,总得有些让别人服他的资本。我会护好他,你就等着我回来。”
      郑荷抓着他的手:“你果真如贤文所说,想去坐一坐那个位置么?”
      “我杀了皇族的人,杀了狗皇帝的两个叔叔,都到了如今这一步——就算我不想,手下的人怎么想?”刘劭反手抚上她的手以示安慰,“贤文倒是早料到有这一层,急吼吼地和你说了?”
      郑荷垂下眼去:“他说你志不止于此。”
      没想到说话间刘劭却忽地起身吹熄了灯,一把捞起郑荷,手劲大得无法挣脱,他将妻子放在床上,又趴在她耳边冷声笑:“我看我这个兄弟很像我,倒是真的志不止于此吧?”
      郑荷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李将军还在外面呢!”
      “你不是安排好了吗——让他和贤文在同一处?”刘劭一点不放松,嘴放在郑荷耳畔,竟然就要欺身上来。
      郑荷觉得他呼出的热气敲打在自己的耳边,身子几乎要软下来,却仍旧拉住他脱衣服的的那只手,哑声道:“去把脸洗了。”
      刘劭闻言一愣,满不在乎地将脱下的薄甲和外衣冷在小床上,笑道:“你倒是少有敢这么命我的——不过今夜我累了,不想洗。”语气里竟有几分耍赖。
      郑荷自然知道他不过是不愿意再等,却也从那话里敏感地摸出些许风流的痕迹。她是少有的?那么更多数,又是怎么样的?她不愿再去想。
      “这次该是我的老五了。”刘劭却没觉查出她的沉默,只是躺下来,一只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去描摹妻子的眉眼,“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美。”
      郑荷听他的话,感到气息喷涂在鬓发间。
      想幼时两人相识,少时相知,中年相守,仿佛都是昨日的事。又或者对她来说是昨日的事,因为自从刘赫出生,刘劭起兵相应当初吴涉叛军,在这些年走走停停的逃亡日子里,两人一直都是见少离多。留给她的不过是这些被时光火燎过的残余碎片,可留给他的是什么?
      郑荷也不愿去想;“十五年了……我会老,可你却可以一直看着年轻的。”
      刘劭看着妻子不施粉黛却依旧清丽的面容,温声道:“在我心中,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郑荷却觉察不出那背后的深情,只是明白他默认了自己的话。
      他征战在外,声名远扬,多少人投靠巴结,一两个女人又有什么难处?这她早该想清楚才是,她早就清楚。可是看着刘劭虽然胡须盈面,却仍旧俊美非凡的面容,这样她在闺阁里想起来就要笑的一张脸,此时那双她以为会永远透着痞气和轻狂的眼睛,却早就不若年少时那般灵动可爱,而只是闪烁着连她也捉摸不透的微光。
      等到欢愉告了段落,郑荷将手抚上自己早已冰冷的脸颊,惊愕地摸到了一手的泪水。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和承平说的那个孩子……”
      刘劭本已经要睡过去,混沌中听见她说话,过了半晌才答道:“他才满周岁不久。”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和承平小时候一等一的像。”
      郑荷拿下抚在面上的手,转头去看刘劭,却见他并没有睁开眼,便转过身去抚上丈夫的胸膛。这次中衣微敞,她似乎被那滚烫的温度烧着了,手指飞快地蜷缩了一下,最后又下定决心似的覆盖上去,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他娘……”
      出乎意料地,刘劭忽然睁开了双眼,先是看了郑荷,目光大约定了定,然后转向自己胸膛上那只虽然白净,但仍旧被日复一日的生活留下了难以磨灭痕迹的手。
      他想要握上去,但最终没有,只是将手殿到脑后,说道:“已经死了。她生下孩子不久,洛阳城就陷落了。她托付孩子给江东照,由他带回来给我,自己投了井。”语气似乎若无其事,但是他却大口地吸着气,似乎刚才的精疲力竭,要等到现在才能呼吸一般。
      郑荷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他在刘劭说完话之后就收回了目光。她听着丈夫仿佛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为了一个女子的死去心生庆幸。
      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但是她又想到自己十年来的朝朝暮暮,想到自己一个人抚养三个孩子,想到也许刘丕生病,她彻夜难眠的时候,眼前自己的丈夫也许正搂着一个年轻娇俏的女子,想到他也有为人父的喜悦,想到刘劭抱起刘丕时娴熟的手势,却并不是因为怀抱着二人的孩子……
      她知道刘劭有更多女人是早晚的事,正如她身为郑家嫡女,却又有两个异母的妹妹。更何况刘劭如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能够记起他,愿意睡在她的身旁,似乎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可是她是一个女人,是让眼前这个男子在年少时追着郑家的马车走的女子,为他生育了四个孩子,她没法让自己变得更大度。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完全相信他,早几年的时候,刘彦也让她放宽心,因为她知道刘劭虽然有时无法回绝一些春风一度,却都没有留下任何让她伤心的结果。
      所以时至今日,她忍不住去想,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会打破了二人十五年来心照不宣的默契——哪怕相隔异地也无法分隔的心?
      又或者……这只是一个的却是一个例外,不是刘劭一夜风流的意外,而是没有扫除能够被人发现的证据的意外。她愈发不敢往下想,却见刘劭转过身来,双腿微曲,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将头枕在手臂上望着她,口中说出的却是于她而言刀子一样残忍的话:“你若是见了他,也会欢喜的。”
      郑荷露出一个笑来,可是自己也觉得扭曲,最后没有笑。她说道:“那承康呢?你见了他,欢不欢喜?”
      刘劭回想方才手中婴孩儿短暂的柔软的触感,答道:“孩子像你,我自然欢喜。”
      因为像她吗?那那个孩子呢?那个被他宠爱着的孩子,是因为是什么,才让他欢喜?
      “方才两个大些的过来,也没见你十分欢喜。”她说道。
      刘劭“唔”了一声,说道:“五年不见,难免生疏。家里来的信我都要看的——承平长大了,字写得好,书也念得好。今日见了,也长高不少。”说着忍不住笑起来,“我还记得他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个,后来长开了些,眉眼像我,嘴巴和耳朵像你。”
      郑荷听他说着,话里是实打实的欣喜,忍不住也微微笑起来:“他自己如今可有主意了,凡事都不用我和贤文操心的。”说着又问,“承命呢?刚才你见他,话可不多。”
      刘劭抿抿唇,坐起来探身到一旁小几上倒了一杯水。回来对着郑荷示意,见她摇头,才自顾自喝了,又躺下来皱着眉说:“他是个机灵的。但怕没有好好念书吧?”
      郑荷听他这话,就想起两个孩子给父亲写信,刘赫总是写不好的,最后还是刘晟被缠得没办法了,口述给兄弟。却没想象到一下就被刘劭发现了,专程写信回来将两个孩子都训斥了一顿。至此之后,刘赫便不愿意再写信了,刘劭却也一点没有挽留的意思。想到此,她微微一哂:“你也别说人家,他和你最像了!”
      刘劭挑挑眉,似乎一点不在意似的:“也罢,他不必做出什么样子。只要别惹麻烦,好好地学着点儿承平的样子就好了。”
      郑荷摇摇头:“还是承康的性子大约和承平更像一些。承命虽然顽皮,心思却很细腻。这般年纪的男孩——就是承平当初,都是顽皮得不得了的!家里热闹些,也没有什么不好。”
      “如今还好。但以后他们行在那路上,少不得要通晓诗书道理,不可肆意妄为。”刘劭答道,“承平这次我要带军中,也是要为他树立威信才是。他的天赋好过兄弟,担子也要重得多。”
      郑荷叹了一口气:“那你可要护好他。”她注意到他并没有理会关于自己说的有关三子的话,心中知道缘由,却又心疼幼子,“承康未见过你,生疏是肯定的……”
      “当初你来信,和我说有了他,我坐在马背上都在想孩子的名。”刘劭的话大约是安抚,有着令人安心的轻柔语气,“‘昧旦丕显’——我倒是喜这些不切实际的。”
      郑荷听他仿佛在为刚才自己一句话使起了小性,有些忍俊不禁:“贤文可怜他还没出世,爹爹就火急火燎地跑去战场了,总是要多照顾些的——他是你兄弟,给外甥起个小名,有什么要紧?”
      刘劭半晌没有答话,仿佛睡过去了。过了一会,郑荷才听见他说:“自然没什么要紧。我的儿子,倒是要他来操心。”
      郑荷从这话里寻出了几分不寻常的滋味,忍不住撑起身来:“德郎,你怎么想起要把贤文也带过去?”
      刘劭挑挑眉:“左右去了颍川,他留在你们身边也没有什么用,不如跟我走——怎么,你留他有用?”
      郑荷摇摇头,却没见到黑暗里刘劭探寻的目光,只是说道:“这些年来,家里多亏了他。自从丽娘去了,我们又不安定,他也没张罗着娶妻,对孩子们也好……”郑荷想起早已被自己当做亲兄弟对待的刘彦,心里也有几分过意不去。刘彦本来在八年前娶过一个农家女子,可惜在生产时一尸两命。此后他似乎便受了打击,再不愿意娶妻。郑荷开始还张罗着,后来见他态度坚决,便也无可勉强,这么就过了许多年。
      所以在听到刘劭的回答时,她心里升起了疑虑。“到时候他和我去,自然是要张罗婚事的。”
      于是她问道:“他会愿意么——怕还是要看人自己的想法。”
      “他有不愿意的条件吗?”刘劭微微一哂,转过身去,将后背对着她,过了一会终于又补充道,“困了,睡吧。”
      郑荷赶忙低低地答应一声,不久就听到丈夫微微的鼾声响起。但是几年来过着只有半夜里孩子哭闹声突然响起的生活,此番突然躺在这样一个似乎万籁俱寂的房间里,身边是连她也无法确定是否真实的存在,甚至总觉出他话里三分保留的意思,令她忽然觉出一丝可怖。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210811 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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