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以载道》樱桃杜子春

3、森鸥外

　　森鸥外付完草莓蛋糕的钱款后，就看见爱丽丝直直地盯着甜品店的角落。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盘吃了一半的提拉米苏摆在桌上，就像海边被遗弃的贝壳。

　　“爱丽丝酱在看什么？”他俯下身问道。偏长的额发随着他的动作柔顺地垂落，紫红色的眼瞳兴味地微阖，仿佛是一名和女儿聊着家常的普通的父亲。

　　爱丽丝摇摇头：“我感觉原来那里有人在偷看我，但是我看过去的时候却没有人。”

　　“哦？”森鸥外挑眉。

　　爱丽丝蹦蹦跳跳地跑到那盘提拉米苏前坐下，用勺子把提拉米苏搓的不成原形。森鸥外依然站在收银台前，对着服务员歉意一笑道：“虽然店里还有空位，但是爱丽丝酱似乎很喜欢那个位置，还是麻烦你帮我收拾一下了。”

　　服务员当然不会觉得冒犯。她去后厨取来了托盘和毛巾，仔细地擦了擦并没有很多脏污的桌子。期间森鸥外不着痕迹地炫耀了他家可爱的小姑娘，再加上爱丽丝恰到好处的娇憨，逗得服务员笑意连连，不知不觉地就和这位带着女儿来的父亲聊起来了。

　　聊到兴处，服务员笑道：“说起来这个座位之前坐着一位美丽的夫人呢，可能是你们来之前刚走的吧。”

　　“这样吗？”森鸥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小田桑的记性真的很好呢。可以跟我聊一聊这位夫人吗？”

　　小田是服务员的名字。她听罢有些羞赧地摆摆手道：“也谈不上什么好记性。是因为那位夫人的气质太特别了，所以才印象深刻。”

　　她说：“她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家店买甜品。如果以前她来过，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位特别的人物的。”

　　“说到特别是因为，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她应该穿着绮丽的和服，撑着油纸伞，凭栏倚在深闺远望；又或者是跪坐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书卷念着和歌。现在有这样古典的气质的女人很少见了，所以她盘着辫子，穿着现代服饰的样子真的很奇怪！”

　　“就像那种怪异的、想要拙劣地模仿人类的，深山里的女妖怪一样。”

　　“听起来很像红叶大姐呢！”爱丽丝从甜品里抬起了头，嘴角边糊了一圈白白的奶油，在森鸥外西子捧心大喊着“卡哇伊”的背景音中问道，“那她是不是也有着大姐那样的红头发？”

　　服务员笑道：“确实是红头发，而且那种红色不是正统的朱红色，是仿佛在水中漂过的水红色。”

　　这位名为小田的服务员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轻松的时光了，她来自神奈川的乡下，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迢迢千里来到横滨打工。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机器，母亲推一把，她再走一步。小时候周围的人都去乡里的学校上学，于是尽管她对学习没有太多的天分和乐趣，还是和周围的同龄人一样去了。她真的学的很吃力，也很努力，但永远达不到母亲的期待。

　　“你简直为我们家蒙羞！”这是母亲经常骂她的一句话。这位乡下的女人有着强烈的耻辱观，她永远不明白自己的女儿为什么理科不及格。而小田也像母亲骂的那样越来越差，最后连大学都考不上了。

　　小田一辈子最叛逆的决定就是离开家前往横滨打工，她想要离开那个带给她痛苦的地方。

　　她原本以为离开家之后，到哪里都是自由的，想要拼命地干活，过上好日子，但总是折服于现实的苟且。只有高中文凭的她怎么可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呢。她换了很多工作，吃了很多苦，一个月前刚刚来到这家甜品店里，也知道不能在这里长久地待着。老板是因为原来的服务员老家出了事故才招的临时工，等到那位正式工回来之后，又是她露宿街头的时候了。

　　小田已经不再想一些什么自由不自由的事情了。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不自由的，即使离开了那个家，她也依然像一个机器一样，别人推一把，她才走一步。

　　但是今天，她遇到了一位幽默的男士和他的女儿。他们简直诠释了她对自由的全部想象，有着体面的工作，优雅的谈吐，在夏秋之交的午后来甜品店里消遣，多么富足啊。并不是说她对这位先生有了男女之间的幻想，她深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这样的上等人的。

　　“林太郎，我吃好了！”女孩清脆的声音唤醒了小田的神智。于是他们告别，一个走向门外，一个走向空间颇为逼狭的服务台。小田站在台前，还能看到远处男人和女孩打闹的身影。说是打闹，不如说是男人一味的纵容。爱丽丝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眉眼里只有骄傲，没有骨子里的卑微。

　　真好啊，她想道。小店的风铃声音再次响起，她对着下一位顾客说着烂熟于心的欢迎光临。

　　远处，森鸥外牵着爱丽丝的手，慢慢踱步走向港口黑手党的大楼。他笑眯眯地问道：“爱丽丝酱觉得那位突然消失的人会是红叶君吗。”

　　“林太郎明明都自己知道了，还来问我！林太郎真是个大坏蛋！”

　　“哎呀，爱丽丝酱~别讨厌我嘛……”

　　他走进大楼，周围人高马大的黑西装们恭敬地鞠躬行礼，候在一旁的秘书迎了上来。他随口问道：“红叶君今天还是在审讯部吗？”

　　秘书恭敬地回答：“是的，尾崎干部今天下午一直在审讯室。情报已经整理出来了，现在还在尾崎干部的手上，打算等您回来之后送来。”

　　“那就请红叶君来送一趟吧。”

　　“是，首领。”

　　他踏进属于首领的专属电梯，叹息道：“真是头疼呐，爱丽丝酱。”

　　“明明是林太郎太没用了！”

　　“是是……”

　　随行的保镖们心照不宣地把头垂的更低了。

　　亚空间，神社里。

　　我一遍抄写，一遍为《舞姬》而大声喝彩。

　　“没有和森鸥外聊一聊真是可惜。”我伸了伸懒腰，活动一下久坐的筋骨，在桌子和椅子之间的狭小空间里扭成了一条快乐的蚷。

　　系统问：“为什么这么说？”

　　“果然系统你只能被称为系统嘛。”我笑眯眯，“三次元里的森鸥外留学回国的时候，确实有一个德国的女孩儿追着他回了日本。不过据说森鸥外拒绝见她，几天后就送她回国了。这两个人的分手很平静，也很理智，完全没有小说里的爱丽丝那样，在得知爱人要将她抛弃而奔赴前程时的崩溃和歇斯底里。”

　　“你说森鸥外写作的时候，把现实中和平的分手折射成为这样一个悲剧，究竟是什么想法呢？天真的爱丽丝，飞蛾扑火地追寻爱情，最后被无情地背叛。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爱丽丝在丰太郎面前没有秘密，她把她的一切都悉数告知，而丰太郎对于自己在前途上做出的种种许诺都含糊其辞。你说丰太郎没有骨气吗？他从出生开始就按照母亲的想法过活，营造了一个优等生的形象，直到出国之后，自以为认清了自己，誓不再做一拨一动的机器，才去追寻一些自己喜爱的东西。但是最后，他不也还是妥协了。面对回国的良机，他完全没有办法拒绝，连犹豫都无法做到，那样快速地就做下了决定。”

　　系统说：“丰太郎应该很后悔吧，你看他在文章里流了多少次眼泪，用了多少的篇幅来述说自己的悔恨。说明他对自己的背叛的行为还是有羞耻心的。”

　　我说：“这才是最可怕也最无奈的地方，事后悔恨地无法面对，连背叛的话语都要由他人转达，但是事前做出决定的时候又那么果断。可是如果你让他再做一次选择，结局也是一样的。
　　”
　　系统问：“难道他痛苦的心情是假的吗？”

　　“当然是真的。”

　　系统没有回答，周围瞬间便沉寂下来，只剩下笔尖摩擦稿纸的沙沙声。

　　我把抄完的稿纸整理成册，甩了甩酸痛的手指，今天的工作结束了。等到我准备熄灯睡觉时，系统突然问道：“我也许无法理解你们人类的想法，既然那么痛苦，为什么会选择背叛？”

　　我说：“森鸥外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是由我看来，对于小说的主人公来说，爱情是可以被牺牲的，而名利不可以。”

　　我按了开关，亚空间的最后一丝亮光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