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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吊桥效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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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抬起头淡淡看了章裕年一眼:“你不是伤到肺了,怎么还抽烟?”
大概是刚刚开口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些陌生的低沉。
这样直白的问话听起来像是在暗讽章裕年多管闲事,十分不客气。
章裕年听他说话微微一愣,问道:“嗓子,好点了?”
林雀点了下头,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走到小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回三环住?”章裕年又问。
三环是林雀跟杜有有那个小出租屋的地址。
林雀敷衍地“嗯”了一下,手指机械性地抠着玻璃杯杯壁。
于是两人又不说话了。
其实林雀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章裕年更不是。
当前者疲于给两人之间的交谈挑起什么话头的时候,那么他们的相处大部分时候都是一种无话可谈的状态。
因此林雀十分好奇,章裕年到底为什么执意与他在一起呢?
他们两个之间,明明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爱情”的氛围,只有令人无奈的沉默。
但他又想着,其实自己也没什么资格埋怨章裕年以爱他的名义伤害他。
毕竟就连林雀自己也无法描述到底什么样的感觉才是“被爱着”。
出于良好的礼貌,林雀率先开口打破这略有尴尬的寂静:“这段时间,感谢你的照顾。”
章裕年问他:“以后我从你这里,是不是只能听见‘谢谢’这两个字?”
林雀有些为难地张了张口。
“算了。”章裕年低声打断他,像是再难以忍受从林雀那里听到那些礼貌又客气的话,“走吧,我送你。”
林雀下意识拒绝:“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打车的。”
章裕年自嘲地笑道:“你在怕什么?怕我重新把你带进笼子里锁起来?”
林雀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微微点了下头:“那好。”
出院手续办得飞快,林雀坐进车里时还没过饭点。
他将早已放在地图界面的手机屏幕举起来给章裕年看:“就载我去这个超市吧?先去买点东西。”
章裕年看了眼地图上的标识,沉默地发动引擎。
此时还不到上下班高峰期,车子缓缓混入来往的车流。
一路上林雀都在等待章裕年对他说什么,可直到车子停下,门锁打开发生“咔哒”一声闷响,章裕年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好似他也有些累了,于漫长的追逐中停下脚步,静静看着林雀走远。
到这种时候林雀反而有些心软了。
他背上包,按着车门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了看章裕年,眼神清凌凌的:“那就,再见?”
后者双手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滚滚车流,只留给林雀一个沉默的侧脸。
不知章裕年的沉默是因为他不想“再见”,还是不想再“见”。
中华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同一个词语能衍生出两种完全不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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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其实根本没打算回去住,而是又找了间房子租住。
新的居所距离理疗馆只有十分钟的路程。
写字楼式的小公寓,只有二十多平,客厅就是卧室,有墙隔断的地方只有卫生间和阳台。公寓租客也鱼龙混杂,但胜在租金相对便宜,而且不用押三付一。
林雀就先租了一个月的。
转账的时候林雀顺便也将医药费和餐旅费给沈旭那张卡转了过去,他的存款一下子就少了一大笔。
所幸卖去帝景那几首歌也让他小有收获,不至于喝西北风。
接下来几个星期,林雀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声带恢复的训练里。
饮食不能刺激对于林雀来说并不困难,蟹市人本身口味就很清淡。
只是每天字正腔圆地跟着理疗师一遍遍念“a、o、e、i、u、v”和“1、2、3、4、5”让林雀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幼儿园时期。
枯燥无味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那种蹒跚学步般的羞耻感。
在重复用不同声调念出那些元音辅音的时候,林雀有很多次都想到了章裕年。
那人不愿意让自己看见他狼狈攀上轮椅的样子,正如同林雀也不像让别人看到他傻乎乎地在念这些学前班拼音。
但又有很多次,章裕年是平白撞入他脑袋里的.
他想起那个狭小又四处透风的车厢中,章裕年沉重冰冷的身躯压在他身上,喉咙里发出一种油尽灯枯般的呼吸声。
等他们得以脱困,林雀眼睁睁看着章裕年被推进手术室,又莫名其妙被小护士往担架上按,这才发现自己胸口浸满了章裕年的血。
一时之间,对于死亡的恐惧仿佛有了温度和重量。
大半夜想起这种事其实是很有点惊悚的。
林雀抱着枕头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最后叹了口气平躺下来,认命掏出手机准备打发一下失眠的时间。
等反应过来,搜索界面已经被他打出“好像喜欢上救自己命的仇人了怎么办”。
林雀倒吸了口气,手忙脚乱地把屏幕扣在自己胸口上。
头顶的破空调不知道已经在墙上矜矜业业工作了多少年,外壳都已经发脆发黄,吭哧吭哧地往他脚头吹着没多少凉气的风。
林雀热得口干舌燥,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凉水。
怎么就喜欢了?林雀抿着杯口骂自己,你又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等他把一杯水啜完,慢慢吞吞挪回床上重新拿起手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刚不知点了哪个应用软件的推广:“没搜到‘好像喜欢上救自己命的仇人了怎么办’的结果?发出来问问大家吧!”
这稀奇古怪的问题不仅发出去了,大晚上不睡觉的热心网友们还纷纷给他回答。
“这是典型斯德哥尔摩症的表现,患者出现这种状况多久了,吃了什么药?”
“让我们先来分析一下语境,先提条件是仇人,仇人救了你的命,假设‘救命’这个行为是非常危险的,两人同时处在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况里,这时候肾上腺激素飙升,心脏加速泵血,这种状态跟什么行为很像呢?没错就是‘喜欢’,这种时候就算救你命的不是仇人,而是一只狗,你也会觉得你是喜欢上这只狗了。这其实是身体的一种误解,而这种误解也有一个学术名词,叫做吊桥效应。”
“当题主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证明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漆黑的卧室中,唯有手机屏幕发出一小块幽幽莹光映着林雀的脸。
林雀面无表情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侧过身抱着另一只枕头继续干睡。
其实刚刚的回答也不是没有建设性。
林雀想着,假如说那天救他的不是章裕年,而是随便的什么人——算了,是路边的一条流浪狗,他就真的会将那条狗抱回家好好养着,给它养老送终。
但章裕年他毕竟不是一只狗。
林雀又躺了一会儿,恼羞成怒地抬起手指狂戳自己脑袋:别管是斯德哥尔摩,是吊桥效应,是一颗拳拳圣父之心!你们已经掰了!结束了!挽回不了了!虽然章裕年算不上什么渣攻,但你也不要再贱了!
看来舒女士不远万里来医院给林雀做思想教育课并不是没有用处,他竟然开始有些动摇了。
林雀懊恼地把枕头抽出来按在自己脸上。
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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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继续往后滚。
公寓的租期续了一个月,燕市也已经没有那么热了。
老旧的空调在墙头呼呼吹着风,也就比电风扇强那么一点。
林雀坐在电脑前握着耳机,紧皱眉头听着自己一首歌的回放。
其实根本不用听回放,他录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唱得有多么糟糕。
林雀甚至没选在去年歌会上唱的,被誉为“飙出五线谱的高音”的《涅槃》,而是一首他还在日夜驻唱时最得心应手的一只普通曲子。
可在刚刚的录制中,不说完全顶不上去的高音部分,他连几个常规中音都唱不出来。
他按下暂停,摸出手机给理疗师打了个电话。
“张老师。”他嗓子一涩,没忍住停下来滚了滚喉咙。
理疗师听觉敏锐,几乎瞬间便听出他声音不对劲:“怎么?是出什么问题了?”
“我好像——”林雀咳嗽了一下,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又有些急迫地问道,“我好像,还是唱不好歌,是还需要恢复一段时间吗?”
他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按照时间表做训练,到如今除了说话时嗓子容易干涩、声音略有些喑哑以外,倒是与以前没太大差别了。
昨天四个疗程的训练全部进行完毕,在对他的声带情况进行复查后,理疗师和他说可以尝试着开始唱歌了。
然而结果却相当令人失望。
理疗师大概碰多了像林雀这样的客户,熟练说道:“虽然你日常说话已经没问题了,但唱歌毕竟对于声带的负担更大一些,如果你唱歌的时候觉得发声困难,喉部还有痛感,那还是再等一两个疗程的恢复看看,近期就不要再唱了。”
林雀解释道:“我只试唱了一首,没有过度劳累,也没有疼,是单纯唱不上去了。”
理疗师耐心劝他:“你的声带长时间没有经历过激烈的震动,一开始不适应是很正常的。你们歌手每天不都得开嗓吗?你也得等嗓子开一开,每天唱一小会儿,循序渐进,在嗓子微有疲劳感的时候就停下。”
林雀沉默一下,有些难受。
以前唱歌对于他来说是件信手拈来的事情,只要不是刚睡醒,随口就能溜一段漂亮的高音。
可现在他喝够了水热好了嗓子,认真唱歌却也唱不出来了。
他谢过理疗师挂了电话,在电脑前呆坐了一会儿,索性开始唱字母歌和小星星。
这样简单的儿歌唱起来还好,林雀来回唱了两遍,又开始选新曲子。
电脑中存着的伴奏比儿童歌高一个八度,他张开口合着伴奏哼唱前奏,后背的汗一层一层往下掉,喉咙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心里紧张得不行。
越紧张越堵,他刚唱第一句就已经走了音。
喉咙里两瓣声带好像久别重逢的小夫妻,无论林雀怎么使劲都贴在一起不肯分开,不仅唱不高调,也唱不出声。
林雀长这么大以来,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唱歌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
他脖颈上青筋根根暴起,脑袋也因缺氧而嗡嗡直响,他费尽力气想从喉咙里挤出些声音来。
冷汗从林雀的鬓角流下来。
混乱中他好像能听见身体不知哪里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他抑制不住地张开口吐了口血出来,喷进键盘的空隙里。
怎么回事?!
林雀大脑一片空白,唯有恐惧以指数爆炸的速度膨胀起来。
他惊慌失措地揩了一下键盘上刺眼的红色,下意识拿起手机给理疗师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瞬间就接通了。
“喂?”
?
林雀像是被烫到一般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喉头一滚,“哇”地一声又吐了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