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光》鹤轸

13、丧子

　　这两日楚芷总是感觉断断续续的腹痛，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虽然此前闹过诸多不快，但楚芷心中还是极为看重这孩子，毕竟血浓于水，这几日汤药就没有断过，整个院子都笼罩在药味中。

　　早膳楚芷也吃不下东西，一手撑着头一手拿勺子拨弄面前的银芽羹。奚奴在旁看得心疼，布菜道：“公主，再吃点吧，你近来越发消瘦了。”

　　“撤了吧。”楚芷放下筷子。她何尝不想多吃些，但实在没有胃口。

　　奚奴无奈，只能依言照做。用过早膳，奚奴便搀着楚芷在院中散步，忽然见温良仪直直闯了进来：“今日阳光正好，妹妹也出来散步啊。”

　　“嗯。”楚芷摆手，示意奚奴带自己回去。

　　估计如温良仪这般的豪门贵女应当没有过过宛城这样清苦的日子，还不到一月看上去比楚芷还消瘦几分，唯一的乐趣估计就是来给楚芷添乱，将前线战事说给她听，今日宁垣又下几城，如何将敌人打得屁滚尿流，最后还要佯装无辜道：“哎呀，忘了妹妹是南秦人，听闻这些，不会伤心吧。”

　　堂堂高门贵女变得如同井市妇人一般拈酸吃醋，楚芷也实在为她可悲。

　　如果是在平日，楚芷或许还有几分闲情逸致看温良仪如演一场滑稽戏般在自己面前自说自话，只是今日她十分不舒服，未等温良仪说两句便不耐敷衍道：“王妃若是无聊，不如出去逛逛，让那几个侍卫陪着你，想来也出不了大事，这宛城虽然如今荒凉些，但还算别有一番景色，奚奴，你去安排一下。”

　　“等等。”温良仪疾步跟上去：“妹妹不与我同往？”

　　“不必。”

　　腹中坠痛感更甚，楚芷皱着眉随口敷衍，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冷淡惹恼了温良仪，见她要离开，心中不悦，猛地伸手拉住楚芷。这一下可不好，原本楚芷就因为疼痛脚下不稳，奚奴又正准备去前面开门，左右无人搀扶，身形一个踉跄，竟然被温良仪生生拽着后退好几步，直直撞上桌案，痛呼声尚未出口便晕了过去。

　　一室狼藉，血气浓郁。

　　产婆药童鱼贯而入，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整个院子都陷入惊慌嘈杂之中。

　　剧痛将楚芷从昏睡中弄醒，楚芷胸口不断起伏着，只觉得呼出一口气都是痛苦。腹中好像有钝刀子一般将每一寸骨肉都生生刮下来，疼的她连痛呼都喊不出口。

　　“公主，您别怕，奴婢这就去找人叫成王殿下回来。还有大夫，大夫已经去请了，撑住啊。”奚奴用袖子拭净眼泪，哽咽出声。

　　“奚奴，别走。”楚芷扯住她的衣袖：“对不起奚奴，我现在，我现在只能靠你撑着了，别让，别让温良仪的人靠近我，和我的孩子。”

　　温良仪今日此举看似意外，但估计这几日一直都伺机而动，她一个名门贵女大老远跑到这荒凉边城，不是冲着宁垣和楚芷肚子里宁垣的孩子，楚芷还真想不出她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当初楚芷顾念她出身高门，应当不会用下作手段害人，才一时疏忽，如今追悔莫及。

　　奚奴连忙答应，楚芷面色越发苍白，她埋在柔软的被褥间，脸上湿润一片，不知是泪水还是汗珠。

　　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孩子还未露头，楚芷已经觉得自己快要疼的过去了。

　　终于大夫进来，奚奴连忙去看，却发现不是自己相熟的，奚奴两手张开拦住他们：“站住，你是谁？”

　　“他是我从京中带来的大夫。”温良仪进来，她也被吓得不轻，但依旧强作镇定：“孙大夫医术高超，必定能保华亭公主母子平安。”

　　“不许进。”楚芷的叮咛犹在耳畔，奚奴决意不让人进去，温良仪厉声斥责道：“你这奴婢，如此大胆，是想害死成王殿下的子嗣吗？”

　　里间依旧传来断断续续楚芷的呜咽声，此前明明安排好一切，但事发突然，她又无法离开，只能让宁垣留下的近卫去请人，导致院中现在只剩下些丫鬟，抵不过温良仪带来的婆子和近侍。温良仪想要强闯，奚奴一步不让，两方僵持不下。

　　“滚开。”外面传来一声呵斥，有人上前将温良仪一脚踹开，带着奚奴熟知的大夫进来，拔剑挡在温良仪的人面前：“谁若再进一步意图伤我姐姐，我便让她血溅当场。”

　　是楚菁，应早就离开的楚菁，如今出现在楚芷的产房前，风尘仆仆，面上还带着血，如蒙上寒霜的牡丹，冷艳逼人却又让人不敢直视。

　　奚奴松了口气，哭喊道：“临安公主，我们公主她……”

　　“留着气回头再哭，快去救姐姐。”那边温良仪还想上前拦住楚菁带的人，却被楚菁拔剑抵在颈侧：“不想活的，尽管试试。”

　　“放肆，你是何许人也，竟敢在此撒野，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楚菁虽没有带人，但她看出温良仪并非寻常人，挟持住她退进内室：“若在多说一句扰到姐姐，你就先到黄泉路给我探路去。”

　　“你你你，你这是死罪，成王殿下知道之后会杀了你的。”

　　叽叽喳喳扰的楚菁头疼，她冷声道：“那就看你有没有命留着给他告状吧。”说完一剑鞘便将温良仪敲晕扔到一边，进去里间看楚芷。

　　楚芷双目微合，眼中满是茫然，消瘦的手紧紧握住身下的床褥，隆起的肚子下坠着，看上去可怖又可怜。

　　“……宁垣。”

　　她意识已经完全溃散，如果宁垣现在在她身边多好，她不至于如此痛苦，不至于他们的孩子落入奸人之手。可是宁垣不在，他依旧在前线，为了他们的孩子，在攻打楚芷的母国。荒唐又讽刺。

　　“姐姐。”楚菁握上楚芷的手，眼中含着泪珠：“不怕，我陪着你。”

　　最后，我再陪你一程。

　　烛泪落了一层又一层，温良仪醒过来又被楚菁打晕过去，宛城中所有的大夫皆汇聚于此，整整一日一夜，汤药不要钱的给楚芷灌进去，又吐出来，整整一天一夜，宫缩越发无力，大夫们也束手无策。

　　楚菁眼睛都熬红了，她日夜兼程赶到宛城，一刻不歇就陪在楚芷身边，只想留下这最后的亲人，可是楚芷她身体底子本就不康健，又是难产，大夫已经暗示多次可能母子俱亡。

　　“姐姐。”楚菁只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空，趴在床头握住楚芷的手：“求求你，你还有我，不要丢下我好不好，看看小幺好不好……”

　　她一声声呼唤，唤回楚芷的一丝神智。楚芷全身绷紧，身下胎儿脑袋总算露了出来，产婆和大夫立马上前，银针推拿双管齐下，狠狠压住楚芷的腹部，扯住孩子的头，那瘦弱的孩子便随着翻涌的鲜血滑落出来。

　　预料中的啼哭没有出现，孩子在离开母体的一刻已经断了呼吸。力竭的楚芷沙哑着声音问：“我的孩子呢……”

　　屋内的人跪了一地，楚菁毫无血色的手微微颤抖，紧紧握住楚芷的手，用眼神示意奚奴赶紧将断气的孩子抱走，如果此时让楚芷看到死胎，与逼她上路没什么两样。

　　“把孩子还给我，我的孩子……”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翻身滚下床，楚菁赶紧扶住她，楚芷拽住楚菁的袖口，语无伦次道：“我的孩子，小幺，我的孩子，求求你让我看一眼……”

　　血浓于水，她怎么能就这样不管不顾。

　　可是就算看了又能如何，无非平添伤心而已。

　　“姐姐。”楚菁声音中还带着哭腔，一声厉呵止住楚菁的哀嚎：“一切都会好的，你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以后，还有以后……”

　　奚奴趁机赶紧离开，但当她出门一刻，却听见身后传来的凄厉惨叫。眼前，是披星戴月，满脸焦虑的宁垣。而她手中，是这二人的血脉，早已没有气息的血脉。

　　阴云密布，遮天蔽日。本就萧条的院子随着新丧更显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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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已经安葬了。”宁垣拿帕子拭净楚菁额上的汗珠，小心翼翼捂住她的手，轻声道：“我还抄了好几次大悲咒，他来世定能投一个好人家。”

　　楚芷自然不会答他，这几日她也只不过是拿药材吊着一口气而已。

　　宁垣继续道：“你那个妹妹已经走了，我答应过你不会伤她的，她若想继续留着也无妨，但她不信我。”

　　他马上就能打到南秦都城，纪晗带着十万大兵逃走，若是此刻宁垣抓住楚菁，未尝不能逼出纪晗，但他不能，也不敢，若是楚芷醒来知道自己害死她妹妹，怕是要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

　　“对不起阿芷。”宁垣声音发颤，这几日他无时无刻不自怨自艾，如果他再多留些人，如果他将温良仪早些赶回去，如果他快点赶回来，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许若是他当初让楚芷离开，是不是也会更好？即便相隔天涯依旧能相安无事，而不是走到如今的死局。

　　不过短短两日，丧子之痛如一座大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那夜楚芷的哭喊是他夜夜逃不开的梦靥，都在斥责着他的无能，他的自大。是他害死了他们的孩子，将楚芷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即便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能赎罪。

作者有话说

　　电脑终于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