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醉倾歌(上) ...
-
窗外,细雨正浓。
屋内,青衣人靠窗独坐,正提笔在誊写着字,眼神温柔专注,一行行隽秀的细楷遂落在纸上。
铁手赶了很远的路,眼看目的地就在眼前了,步伐反倒放缓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那院门上的字——“惜晴小聚”,叹了口气,迈步走入。
雨水打湿了屋檐,滴答滴答。
青衣人专注地写着字,似未察觉屋内多了一人。铁手亦不出声打扰,站在一旁只静静地看着。屋里的一角摆了厚厚一摞书,目光扫过之处,竟全是医书。
良久,青衣人搁了笔,理了理桌上的书稿。再抬起头时,眼中适才的温柔已不见,被一种清冷且淡远的光所取代。
铁手见他只是看着自己也不说话,自己径自进屋在先,此刻倒也不在意,寻了张椅子坐下。顿了顿才开口问了句:
“顾惜朝,你可好么?”
顾惜朝微撇过头,看着窗外被雨水沾湿的石阶,答非所问:
“来看晚晴的话,轻自便,你知道她在哪里。”
语气间已是送客的意味。
窗外明亮,雨水的光芒映照在他脸上,投出一片柔和的白皙。
再叹口气,铁手想,两年过去,顾惜朝更像个书生了。只是不知他的心,是否也沉淀了下来,从此远离江湖……
看向屋角那摞医书,问:“这全都是你誊写出来的么?”
顾惜朝见铁手没有告辞的意思,也不生气,面无表情地回答:“是。”
这两年,他一本一本地将那些医书按类划分,整理誊写。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自己每日活着的理由。也只有面对着那些医书,才能感觉到她,感觉到她其实没有离开,一直就在看着自己……
晚晴。
两年前紫禁城之战的画面犹在眼前。看着她走近,看着她颤抖着递出那封密函,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大喊:
“疯子!还不快跑!”
如今这句话犹如魔音,时时缠绕在他的梦境中。
一命换一命。她拿自己的命,换了顾惜朝的。
可是,换了这命给他,他活着做什么?
晚晴你告诉我,我活下来做什么呢……
铁手见顾惜朝说了一个字便不再言语,眉间淡淡的愁,眼神凝望着窗外的雨,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知他自清醒后话语就变少了,不似往日那般的刻薄,连那份傲气与凌冽也掩去了七分,眉眼间只一片化不开的云雾,似遗忘,又似铭记。
不惹是生非、不掀起江湖血雨腥风、只是专心誊写医术的顾惜朝本是让人省心的,可偏偏,铁手的心里泛起了一丝不知是同情还是可惜的感觉——这样的顾惜朝,真不像顾惜朝啊……
“我来,是送喜帖的。”
铁手取出一封大红的帖子摆在手边,顾惜朝望过去,长方形薄薄的一张纸,端的是金丝描凤边,火红一片,喜庆得紧。和这冷清素色的房子及房子里的人,对比鲜明。
“戚少商和息红泪大婚之日,定在下月初七。”
铁手走了。留下桌子上一封红艳艳的喜帖。
那么鲜红的色彩,是在这屋里唯一的红。红得如此显眼,让人想无视都不行。
纤长白皙的手指扶上那烫金的纸面,打开来,手指停留在戚少商的名字上,来回摩挲,却始终读不懂那个名字,眼里只剩下一片大红。
鲜红色渐渐晕染开来,模糊成一片,脑海里浮现出的也是漫天铺地的红——
却是血红!
没有声音没有任何的点缀,仅是血红色的液体,缓缓地流淌。
血色覆过血色,一遍遍加深。
******
“去见见他吧。”铁手看着他说。
顾惜朝的脸上满是嘲讽,他千里追杀过的大侠要拜堂,竟会请他这个他恨不得亲手杀死的人去。是这个世界疯了么?还是他顾惜朝疯得还不彻底?
他不相信。
铁手看着顾惜朝脸上的表情,虽是嘲讽,但也是自来了以后头回看到的生动。心想:或许,无情的话是对的。
“戚少商在金风细雨楼两年,突然离开,回去迎娶息红泪,你不觉得这里面是有原因的么?”铁手说着,看到顾惜朝的眉毛一动。
等了一会没等到他开口,于是深深吸了口气,告诉他:“戚少商中了毒,无解。不过三个月的命了。”
语罢,似看到窗口的青衫轻微地一抖。
半饷听得他冷笑一声开口:“关顾某何事。”
“他毕竟救过你。”
是啊,他救过他。在他因为晚晴的死而疯掉时,他救了他。
顾惜朝现在也不明白,戚少商那时为何要救他……
不杀他或许还可以归为帮铁手完成晚晴最后的心愿,也慰藉她在天之灵。那么,救他又是为何?
他难道不是那个把他给的信任践踏在脚底、三番几次背叛他的人么?他们之间那沉重得这辈子也还不了的血债,难道都是假的么?
这就是大侠所谓的侠义么……
他被带回了金风细雨楼,安置在一处,每日有大夫前来看诊开方。照顾他的从来都是陌生的面孔,三日一换。
一月过去,神智渐清。在这段时日里,顾惜朝从未见过戚少商。一次也没有。
他到底是不愿意见到他吧……他还是恨不得他死吧……
那他为什么还要救他呢?
顾惜朝清醒不久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金风细雨楼。
未见人跟踪寻觅,也未见人阻扰追杀,顾惜朝带着晚晴的骨灰回到了惜晴小居。
戚少商,你是想让我再多欠你一些么?
反正,欠的已经那么多了,我不在乎。
反正,我也还不起。
往日朝露,譬如尘埃。青霜剑冷,似花非花。
******
顾惜朝笑了,一个舒心开怀的笑,眉目舒展,唇角上移。心中结已打开。
似有一朵花,正缓缓自心上绽放。
合上手中的大红喜帖,他问自己——
顾惜朝,你可还有牵挂?
摇摇头。
没有了,这一次,真的没有了。
铁手赶路回去,进入城门的刹那,脑海里想起无情的那句话:
“只有顾惜朝能救戚少商。”
本是不相信的,可这喜帖他还是送了。这件事,无情知道,息红泪知道,自己知道,唯独戚少商不知道。
纵使顾惜朝救不了他,这最后一面,他还是想见到他的吧……
曾不止一次地看到戚少商一个人默默地喝着酒,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木然地一杯一杯地喝。有几次戚少商喝多了,看到铁手还跟他抱怨说“你真该常常旗亭酒肆的炮打灯,京城的酒没有那个味道,喝不出满头烟霞烈火……”甚至有一次,戚少商竟然拉着他喊了句“顾兄弟!”
铁手终于知道,陪戚少商在旗亭酒肆里喝炮打灯的那个知音,是谁。
顾惜朝,你救得了你的知音么?
毁诺城。
“红泪,你真的要嫁给我?”
息红泪瞪了一眼那个人:“喜帖都发了出去,你要我悔婚不成?”
戚少商低下头,轻声说:“我不想连累你。可是你等了我七年,如今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我才回到你身边,你还是要嫁给我么?”
息红泪伸手环住戚少商的腰:“是!我就是要嫁给你!剩多少日子我都不在乎!”
“红泪你真傻……”戚少商伸开双臂抱住她,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心里不住地叹气,这么聪明这么美的女人,明明知道在自己心里江湖侠义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还因此害她苦苦等了七年,七年啊!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光又有几年呢?
如今他命不久矣,她竟然还是固执地要嫁给他。这份情,戚少商想,这辈子他也还不了了。
时日渐渐逼近婚期。
息红泪面上瞧不出异样,心里实已焦急万分。
她爱上了一个大侠,可是在大侠心里装着的是整个江湖。所以她恨透了大侠所谓的侠义。一个女子,要的不过是爱人的陪伴和安稳的生活,这些侠义于她有何关系?
偏偏她爱的是大侠,若是大侠不再担起重千斤的江湖侠义,大侠就不是大侠了。
息红泪不后悔。
她只是不想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无情说,那个人可以救戚少商。
真的么?
三天。
距大婚之日,还有三天。
戚少商把玩着一只酒杯,心思渐渐飘远。
一个人影总是在眼前,浮浮浅浅,忽远忽近。待伸了手去抓,又是一场虚无。美酒惹人醉,醉了便看不清,这世上还有多少人多少事是他想忘掉却始终忘不掉的。
耳边似有琴声响起,熟悉的调,熟悉的感觉。迷迷蒙蒙地像是有一个弹琴的身影,半明半灭间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乌黑的卷发、郁郁的青衫已表明了那人的身份。
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他把青衫穿得更好看了。
一曲终了又是一曲,节奏却缓了下来,一个音拖出了几个调,婉转缠绵。似流连,似不舍。
戚少商伸了手,手指发力地攥着,想握住些什么。
只可惜手中空空如也。
可是又做了一场旗亭的梦?
顾惜朝……
******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在最后一刻放过他的性命,逆水寒锋利的刃那么多次就搁在他颈边,只消轻轻地一划,鲜红的血液便会流出来,他和他之间的恩怨便不再纠缠下去。可是,看着剑下那人不服输的赌气的脸和清亮倔强的眼神,他就是下不了手,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一次次地找着各种借口,他的惊世才华他的文韬武略他会改过他可以学好……到最后也不知是要说服别人,还是说服自己。
顾惜朝疯了,又被老八刺了两枪。铁手把人送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戚少商的心里一瞬间闪过的竟然有一丝喜悦。
莫名的情绪使得他的心乱了。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京城白道之首,不可心乱。那人的一切交给杨无邪打理,既是六扇门送来的人,没有不照顾周到的道理。
只是,他不敢去见他。他不敢看他失了神不复往日飞扬跋扈的眼睛。那么漂亮的眼睛,尤其在算计人的时候,掩不住的光芒便从里面散发出来。可现在,黯然失色,剩下一片死灰。
后来,杨总管说,顾惜朝慢慢地好起来了。
有几次深夜,忍不住地跑到对面屋顶上偷偷地看他。
青色的身影背着窗坐着,戚少商看不见他的脸。只知道他在屋顶上看了多久,顾惜朝便在那里坐了多久。久得以为那是一副挂在窗口的画。
叹了口气,自屋顶飞下,尴尬地和楼里的暗桩侍卫打了个照面。
“咳……月光不错……”
话未说完就走。心里想的是:他的病真好了么?
窗口,顾惜朝缓缓回过头,怔怔地望向对面的屋顶。
再后来,杨总管说,顾惜朝走了。
哦。
走了。
******
息红泪找到宿醉的戚少商,他竟然就趴在石桌上睡到了天亮。正要摇醒他,却看到他眼角似有泪痕。
戚少商,哭了?
堂堂九现神龙,面对生死也是眉头不皱一下,如今,他竟然流泪了?
会是为了自己么?息红泪暗自想着,心里已是一酸。顾及他大侠的面子,退后几步,远远地喊了几声“少商,少商……”
听得有人唤自己,戚少商悠悠醒转,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到是息红泪,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息红泪努力平稳着心绪说:“怎么又醉酒了呢?还在外面冻了一宿。”
握了她的手,戚少商笑说:“反正时日无多,你若要我此时戒酒,还不如直接拿了我的命去。”
息红泪心里感伤,低下头,目光扫到桌上的一个小锦盒。取过来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抬头看了眼戚少商,同样是一脸的迷惑。
轻轻叩开盒子,一股清香逸了出来,息红泪看了一眼竟禁不住的“啊”了一声,顿时满心的喜悦!
盒内静静躺着一枚凝润珠圆的白色玉珠,似有柔和的光芒萦绕在上,香味便是从它上面散发出来的。
“少商!你有救了!”息红泪高兴得声音都在颤抖起来,“想不到江湖上传说的凝香玉露丸真的存在!”
戚少商表情还停留在上一刻那迷茫的样子,好似听不懂怎么自己忽然就有救了?息红泪的声音忽远忽近,待到听见“凝香玉露丸”时,浑身一颤,突然间就明白了过来。
江湖传说,凝香玉露丸,通体凝白如玉,散布幽香,珍贵之处在于能解百毒,极为罕见。
谁会这么好心在这及时关头送药来呢?
戚少商取过锦盒,来回细细的翻看,终于在盒子背面看到了两个字——
“贺礼”
无内容,亦无署名。简明扼要得只剩下目的。
息红泪还在欣喜地说些什么,戚少商全没听进去,他盯着那两个字,皱起眉头。
大婚前一日。戚少商不见了。
连云寨和毁诺城的人马加上铁手,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
直到大婚当日吉时的前一刻,戚少商才出现。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红烛高堂,夫妻对拜。
息红泪脸上笑着,心里在流泪。
看着那喝得烂醉瘫在榻上的大侠,拉着自己的手呜呜咽咽地哭,嘴里重复呢喃着“他弹了一夜的琴一夜的琴啊,弹了一夜的琴……”
七年啊,终于嫁给了这个人。可是,她嫁了一个心里没有她的人。
******
曾细细研读过《七略》,那样隽秀而有力的字,戚少商只一眼便入了心底。所以他有了疑问,不得不去找他问清楚。
其实,铁手和息红泪背着他给顾惜朝递了喜帖的事,他是知道的。只当是他们怕擅自请了顾惜朝来而惹自己不高兴,便假装不知。
他心里,其实是想见到他的。
金风细雨楼一别,未曾再见过那个人。这两年也不曾在江湖上听闻他的消息,他终于肯收敛、肯学好了么……
戚少商知自己剩下的时日不多,能在他死之前看到那个追杀他千里的人学好变乖,也算了了他的一件心事。
几曾料到,他竟不知从哪里弄到了这解毒圣药,这算什么?
顾惜朝一心想杀的人到快死了之时,他不来落井下石嘲弄一番就很了不得了,竟然送药解毒?而且是如此珍奇难觅的药……
顾惜朝,真的是你么……
戚少商找到了惜晴小居。
素色简单的几样家什,角落里安安静静地摆着一摞医书,全出自同一个人的笔迹。细细密密的字,清秀整洁,写的时候一定很是专注,甚至是带着温柔的神情?
戚少商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就知道他写这些书时是什么样子的,脑海中已幻出那个人坐在窗前提笔誊写的模样。
或许,这就是知音吧。
心里一动,脚下已有了方向。
旗亭酒肆。
高掌柜早已不在,生意还在继续,不知掌柜的是谁。
再一次摸到酒窖里,幸运地给他找出两坛子炮打灯来,尝了一口,顿时满头的烟霞烈火。酒还是那个味道,不知道那个与他同饮的人,会不会来……
人,戚少商等到了。
只是看到那抱着琴的人影出现时,他就闪到暗处躲了起来。完全没经过思考,全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像个怕被人发现的偷儿。
第一声琴音响起时,戚少商浑身一震。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听到这个曲子了,那是两年前旗亭一夜时顾惜朝弹奏的曲子。
两年了,他终于再次亲耳听到了,而不只是在梦里回想着这旋律。却是以这样诡异的方式,一个墙里,一个墙外。
整整一晚,顾惜朝弹的就只有这一曲。
戚少商狠狠地灌着自己,炮打灯一口口地烧过肠胃,火辣辣一片,痛的连心就揪起来了。早忘了他的初衷是要问清楚什么,心里来来回回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们到底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直到天色微明,琴声渐止。戚少商靠坐在墙上,似醉非醉。
“铮”的一声划破了空气,戚少商心里突地一紧,想爬起来才发现脚下绵软无力,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扶着墙跌跌撞撞地摔进门里,顾惜朝已不在。
地上留下一张断了弦的琴。散落在琴弦间的,是嫣红色的斑斑血迹。
刹那间,心痛如决堤的洪水,泛滥成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