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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梨中偶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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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樱桃都有些战战兢兢。尤其是见着秦摇微时,更是眼神躲闪,不敢言语。
且不提太子大婚那夜,她在殿内撞到的景象。单单是太子那句“杀了吧”,就足叫她后怕无比,一回想起来,就战栗不止。
郡主与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俩人,早就各自嫁娶。且太子招惹前朝遗脉,这说出去了,可是足以轰动朝野的事儿……
“这么烫的茶,是想叫我烫伤?”
秦摇微的话,将樱桃唤回了神。她愣了下,连忙隔着杯壁试了下茶温,果真是有些烫了。她慌慌张张道:“是奴婢不周,请殿下恕罪。奴婢这就给您凉一凉茶。”
说罢了,樱桃就想将这茶撤下去。
“你等等。”秦摇微喊住她:“都几天了,还这么魂不守舍的。多亏是在朝阳宫里,我还能念念旧情。要是换了别的主子,你早就没命了。”
她坐在南窗边,拿剪刀修剪盆中的一枝兰花。细长的绿瓣,如剑似地垂落下来。外头的春光融融照落,衬得翠色愈浓,就连秦摇微光洁面颊,似也罩上了淡淡的青影。
樱桃盯着摇微手中的剪刀,那剪刀锋利得很,咔嚓一声,就剪短一片病叶,像是砍掉了一个人的脑袋。她哆嗦一下,忙低头道:“殿下息怒。”
秦摇微见她双肩颤得厉害,淡淡一笑,说:“也不怪你,是我做事乖张,让你难受了。”
樱桃大惊:“殿下何错之有!”
“我是当真这么讲的。”秦摇微放下剪刀,起身走到窗边。三月的春光携着满庭的梨花影扑了上来,她拨开窗边垂落的水精帘子,盯着外头几个煮药晒书的杂役宫女。“宫女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会愕,会哭,会恨。谁要是不懂,那就是装的。”
樱桃听了,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话。宫女确实是人,可同时也不是人。那些主子高高在上,谁能将她们当人使呢?多的是打打杀杀的。
“你原本要死的,是我救了你的命,”秦摇微放下帘子。那水精珠子哗啦一声荡落下来,噼啪地彼此撞击着,映在秦摇微脸上的光也晃了起来。“你要是不好好替我尽心,那我便将你这条命收回去。明白吗?”
樱桃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她赶紧跪下来,往地上磕了个头:“殿下的救命之恩,奴婢此生难忘。”
秦摇微点了点头,道:“太子这些天赏了不少东西,我还没与他说个谢字。难得今天有空,你陪我去东宫一趟吧。”
樱桃乖觉地来扶她,又从屏风上取下熏好香味的披风。郡主病体初愈,偶尔还会咳嗽一下,可受不得冷。
二人出了殿门,迎面瞧见庭院里一派热闹。宫女们擦栏杆的擦栏杆的,修花枝的修花枝。庭院里,三箱子今日刚到的绫罗绸缎还没入库,两个小太监正对着簿子算数。见得郡主出殿,这些下人连忙行礼,齐刷刷道:“安华郡主。”
这幅景象,与前几日的清冷截然不同。虽已过了好几日,樱桃心底还是咋舌不已:太子殿下也真是怪,将这些宫人们撤了又送来,像是在和郡主比谁的脾气先消。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殿门旁,传来一道威严的中年女声。秦摇微一侧头,便看到个身着黛色宫装的女官。她细长脸,柳叶眉,面相如观音,语态却威严雷厉。
“去东宫。太子送了这么多东西,我总得说声谢。”
“您身旁这丫头看着面生,怕是不大稳妥。要不然,还是老奴陪您去吧。”
“不必了。”摇微神情淡淡:“我生病的时候,只有樱桃在旁。要是那时,白芷姑姑也如她一般念着我,那今日兴许就是姑姑您和我一道去谢恩了。”
一句话,听得白芷面色微青。但她见惯风雨,这点子冷热也不算什么,语气如常道:“老奴也只是担心这丫头闯祸。要是殿下您喜欢,那就将她留着吧。”
摇微没说什么,径自往外去了,抛下身后一片齐刷刷的“恭送殿下”。
轿舆在外等着,摇微坐上去,几个太监摇摇晃晃地起驾。樱桃小步小步地跟在轿舆边,想起白芷姑姑的脸色,心里头还是上上下下的。
自己在这朝阳宫里,到底是个新面孔。她才十五岁,前年才被选入宫来,原本只是个扫地的。而白芷姑姑呢,则是太子殿下恩赐的女官,贴身侍奉殿下多年。如今殿下这般抬举自己,姑姑会不会心生嫌隙?
一路穿过宫巷,到了东宫。此处已出了后宫的地界,少有妃嫔女眷来此,免得沾了流言蜚语。但秦摇微从不把这种不成文的规矩放在心上,该来便来,该去便去。几个东宫守卫,见到她便露出老酸儒的脸色,把心底的埋汰都写在脸上。
秦摇微不是不知道宫人们在背后说什么,翻来覆去无外乎那么几句话:前朝余孽,丧夫寡妇,不安于室,四处招摇……她都听得耳朵起茧了,懒得搭理。
这宫规束缚的是这宫里的人,可她不过是前朝的一抹幽魂,怕什么?
“安华郡主到——”
一声通传,她下了轿舆。东宫不比她的朝阳宫,热闹花草栽满庭院,而是向来肃静,不见半点花影莺声,唯有一株株罗汉松盘卧沙中,如砥砺老将。秦摇微从前来此时,和宋取予嫌弃了不止一次无趣,但宋取予却没有应她的撒娇,只说:“花有谢时,但松树长青。”
这回进了东宫,她抬眼却见得门口新放了两口錾花镀金的大缸,缸里灌着清水,娇娇养着两片翠绿圆叶。秦摇微止住了步子,问正在缸边伺候的宫女:“这是几时添的?太子殿下难得有雅兴。”
宫女道:“回殿下的话,这是昨日才搬来的。太子妃娘娘喜欢芙蕖,太子殿下便命人找了些名种来,好好料理,等五六月一来,兴许便有芙蕖花瞧了。”
闻言,秦摇微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她扯了扯嘴角,道:“是么?那届时我定要来看看。”
说罢了,她便大步往前走,再没看一眼那缸了。等到了宫前,一个太监上来拦她:“安华殿下,太子妃娘娘正在里头呢,一时半会儿的,太子殿下怕是没时辰见您。”
秦摇微愣了下,目光往里头望去。朱红的门扇禁闭,什么也瞧不见。她皮笑容不笑说:“那我等等吧。”
太监劝道:“您改日再来也一样。太子殿下今日怕都是不得闲。”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摇微又岂能不知趣?她目光闪烁一下,人仍笑着:“原来我是来惹嫌的。那我就不叨搅了,还请公公代我谢个恩,免得我亲自去,碍了太子的眼。”
太监一听,心里叫苦不迭。安华郡主说的这是什么话?字字都带刺,叫人不知怎么答。满宫大大小小的主子,也只有这位说话总是夹枪带棒。
秦摇微往外走得干脆,但快到东宫门口时,终是露了点不舍,慢下脚步来往回看,想着兴许那殿门敞开了,宋取予恰好送太子妃出来,然后对她道:“你怎么来了?”
她走得越来越慢,将宋取予跨出门槛的模样想了多般姿态。只可惜,那扇门终究是没开。一旁的樱桃看不下去了,小声道:“殿下,别看啦。外头花开得那么好,咱们去看看花吧。”
秦摇微愣了下,心里泛起苦涩:连一个宫女,都比她拎得清楚。
“是啊。”她叹息一声:“我也瞧见外面的梨花了,去看看罢。”
东宫的不远处,有片梨花林子。三月一来,便是一片群香烂漫、玉树琼苞的光景。秦摇微领着樱桃在梨花林里走了一段,瞧见一株梨树开得正盛,如堆雪似的,并驻足停留。
“殿下,这梨花多美。您看看,也能高兴点。”樱桃说。
“你是不曾见过唐国公别庄里的梨花林子。”秦摇微仰头,喃喃道:“那处梨花,才叫漂亮,就是花期太短,比别处凋谢得都早。”
樱桃傻笑一下,又不知当如何答了。唐国公府,可不是郡主从前的夫家?昔年郡主嫁给国公家的小公子,据说也是一桩京城美谈。那时的樱桃也才十岁出头,郡主出嫁的仪仗到了自家附近的桥头,她还随着娘亲去凑过热闹。
可谁知道那唐小公子这么倒霉,竟然牵扯入了谋逆大案,最后死在了牢里头。也不知道郡主心底记挂不记挂他,舍不舍得他?
一阵熏风吹来,梨枝微晃,几片落瓣落在秦摇微的肩头。她今日穿一身嫩鹅黄色衣裙,衣摆上绣一对振翅欲飞的白鹭鸶鸟。那梨花一落,便似鹭鸶鸟飞出衣裙,变活了似的。
“殿下?”
二人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略带迟疑的男声。
秦摇微正用手托着花瓣,闻言侧头一望,却见对面的树下有个人影。来人一袭银灰色平金袍服,琅玕玉带,清清冷冷的模样,似秋冬雪月中的鹤一般。他太静,一站在这里,便衬得身旁的群花春光过盛,隐隐欲燃。
“锦宁侯?”秦摇微认得这人。从前她在唐国公府,也不是没见过外人。
锦宁侯魏况,在朝上似乎是个颇说得上话的人。从前唐小公子还在时,没少在下朝后抱怨魏况嘴不饶人,还说他假清高,装模作样,就爱与监国太子对着干。可到了台面上,唐小公子还是功夫做足,笑面迎人,转头就要把自家妹子塞给魏况做妻。
唐家小妹自然也是愿意的,私底下说魏况年轻俊美,锦宁侯家又是世代名阀,京里想嫁他的姑娘不知几何。只可惜婚事还没说成,唐国公府就不在了。那唐家的小妹,后来被哪家四品官收去做了个婢女,也是可惜。
见到秦摇微,魏况微露讶色:“竟是安华殿下?我还道是别人叫我来此……”
闻言,摇微心底明白了:八成是魏况与他人有约,而她恰好误入此局。
她还没说话,那头的魏况已微微一揖,客气道:“殿下厚爱,某不胜感激。只是姻缘嫁娶之事,终究需听凭媒妁之言,还请殿下再勿行此事,免得叫旁人捕风捉影,坏了殿下清誉。”
闻言,就连樱桃的脸色都怪起来了:宫里的哪个别的公主,瞧上了魏况,约人来这见面?魏况当面来拒,还真是不给面子。
“侯爷,您误——”樱桃连忙想张口解释。但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秦摇微就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往下说。
只见秦摇微勾了勾唇,嫣然笑道:“怎么,嫌弃我?”
这话听得一旁的樱桃恨不得赶紧吊死在梨树上。
郡主啊郡主,别人私会,您不赶紧跑远点儿,免得沾了流言蜚语,怎么还玩上了?这等大胆露骨的言语,哪里该是一个郡主说的话?
魏况神色不改,温文客气道:“微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就是嫌弃得很。”秦摇微轻哼一声,慢悠悠往前走:“我知道,这满宫的人都嫌弃我,都不愿意见我好。”
顿了顿,她揉起了手里的梨花瓣,将细嫩的花瓣揉得几乎碎掉:“男人?男人算个什么东西,没一个好的,从骨头里坏透了!”
樱桃听得尴尬,她是明白了,郡主是在撒气,指桑骂槐。监国的太子骂不得,锦宁侯她就敢骂了。不,也许太子她也敢骂,只是见不到太子就骂不了,而这锦宁侯自己倒霉,撞了上来……
樱桃正在心底碎碎念叨个不停,冷不防听见一阵轻笑。她抬头一看,却发现是魏况在笑。说也奇怪,原本仙人似的一个人,就和雪浇的一般,一笑起来,就有春风拂面,似是紫陌青门里里外外的花都次第开了。
“殿下这样怪罪我,我好生冤枉。”魏况摇了摇头:“您前后统共叫人带了三回口信,每次都只说某时某刻,某处相见。我叫太监去回了您的话,也是为了您的体面。”
听魏况这么一说,他似乎还挺留情面。前两次,都没将那公主当面拒绝。这是第三回,他实在忍不了,就亲自来了。
秦摇微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大胆?
她骂过了,解了气,也不打算再玩,拿手指卷着肩上一缕发,轻笑道:“好了,不逗你了。与你相约在此的人不是我,我不过是从太子殿下那里出来,顺道赏个花罢了。”
闻言,魏况微讶,似乎还有些不信。秦摇微挑挑眉:“我可没哪句话承认,我就是那个约你在此处相见之人。”
说罢,秦摇微翩然离去了。而魏况则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侯爷,侯爷!”不远处,一个太监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可算是找到您了。东宫那头传您了,快些去吧!”
闻言,魏况收整了表情,平静道:“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