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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炼金 ...

  •   南方的冬天多湿冷,不爱下雪,应城尤是。风从这边吹到那边,吹得行人一个个红着脸,毛绒宽大的围巾尽力往脖颈缠,生怕风钻进衣领,激起一阵阵不能承受的寒。

      然而在这样湿湿冷冷的天儿,钟鼎楼几天前就很热闹了,满了人气儿,东边来的才女,西边来的才女,北边来的先生,说起话来互称“您”,背过身去个个眼高于顶,谁也不服谁。

      文人的谦逊和高傲随处可见,楼里的掌柜可不管这个。反正来了这,全是闪闪发光的贵客。

      他念叨“白小姐是好人,是天大的好人”念叨了没一百遍也有九十九遍,没有白小姐在钟鼎楼设宴,哪来的四面八方争相涌来的泼天富贵?

      太谢谢她了!

      “白小姐”的形象地位一下子跃升为“衣食父母”,掌柜抄着手,嘚瑟地想高歌一曲。

      店小二顶了一脑门喊跑过来:“掌柜!座位又不够了!怎么办?!”

      “加!长板凳、高凳、矮凳、圆凳、方凳全都搬出来!不能失了咱们钟鼎楼的面儿!”

      “好嘞!”

      文人要颜面,开酒楼做生意的也要颜面。

      生意人的脸面好不好要,端看会不会处事,有没有心眼。文人的脸面,则是要动真格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谁人前显耀,谁人前丢面儿,大家伙眼睛都看着呢。

      林东、林西、西京、浮川等地来的记者们久候多时。

      四方涌来的文人豪客、少爷小姐贵妇们闻声也齐齐转过身来。

      一身深色长衣的沈善道从南门进,挽着年轻女子的手笑吟吟入场——她五十三岁了,翻过这个年,就是五十四——当代博士第一人,当代开办男女同校第一人,同时也是拥有海外32个博士学位的大前辈。

      学历最高,脾气最怪,文坛定海神针般的人物,她头顶有无数个光辉震人的标签,身上唯一值得诟病的,是她半辈子不婚嫁。

      活到这个岁数,竟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桩桃色新闻。

      凡是围观议论过‘这则新闻’的男男女女,见了她本人,免不了自惭形秽。

      再看她亲亲密密挽着的年轻女子,墨发清颜,眉目如画,上穿温雅复古的厚白开衫外套,下配一袭墨绿色马面裙,裙摆绣金鹤银纹,花开富贵。

      穿得着实雅致冷清。

      然而一对上她清凌凌的眼,始知何为冷,何为清。

      “这是?”

      有贵妇问到宋薄秋。

      宋薄秋笑了笑:“她就是白微,我家里人。”

      众人恍然。

      这就是白微啊。

      看着也不像以色惑人的败类啊。

      等等!

      贵妇觑着宋薄秋:“霍家这是……”

      “到底是家里人,没做过的事儿平白被人污蔑泼脏水,我倒是要看看,谁那么不容人。”

      哦豁。

      北边来的贵妇心里嘀咕两声:这也不是外人说的寄人篱下无枝可依的孤女呀。

      能张口说要设宴试才,果然不是没靠山的。

      但文人最大的靠山,是己身具备的才学。

      “去你的座位歇着吧,其他的,交给我来。”

      “有劳校长了。”

      沈善道浑不在意,目送白微回到坐席。

      她定了定,自觉招待起赴宴来宾。

      她亲领着白微进这道门,态度表明的再清楚不过——她不在乎有人在报纸上捕风捉影,但她在乎后辈的前程。

      于是就有了那句“白微若输了试才宴,沈善道自请退位,也不稀罕在文坛搅风弄雨。”

      不是虚晃一枪。

      她是来真的。

      看到宋薄秋态度的、看到沈善道态度的,心里再顽强,也得咯噔一下,想想斗不赢白微的下场。

      “金老师,你怎么了?”

      金柃宜经人提醒,这才回过神,脸上挂着三分真七分假的灿笑:“校长今天威仪太重了,我看入迷了。”

      “原来是这样……,确实,校长太威风了。”

      这只是一个少有人注意的插曲。

      偏偏坐在席位静思的白微注意到了。

      金柃宜。

      秦漂零。

      她淡然翻开一页书,不再多想。

      没一会,霍云舟的二姨太带着一大家子来为白微助阵,乌泱泱的——三姨太、四姨太,家里的少爷小姐们一个不落地赶过来了。

      她本不想来。

      但宋薄秋发了话,要一家人都来,不来,就是不给她面子。

      在霍家,不给大太太面子是很严重的事,谁也不想闹到霍云舟那里。

      关键的是,霍老夫人也来了。

      老夫人年事已高,宋薄秋请不动她,她这一遭出门,是替她远在西京的好大孙来的。

      她一来,引起不小的轰动,沈善道扶着老人家坐到位置最好的第一排,老夫人朝正好抬起头往这边看的白微竖起大拇指,白微清眸扬起笑,心窝里暖暖的。

      “大姐姐能赢吗?”

      四小姐霍灵黛扒拉着二姐袖子,霍灵绯撇撇嘴,想过嘴瘾说一句“最好输得她身败名裂”,又怕老天爷将这话听了去,成了真:“谁知道呢。你就当看戏就好了。”

      她担忧地环顾在场的名人雅士们,霍家跟来的有见识的管事,时不时和她介绍“这是谁”、“那又是谁”。

      谁谁谁的,烦死了,怎么这么多人?

      听得她慌慌的,怨恼起白微。

      原来不算大的事,看教她闹得,说大话招来这么多人,这得多聪明的脑袋瓜子才能镇得住场,赢了这许许多多的人。

      就是赢了,不得累死?

      幸亏她不是生性高傲的聪明人。

      她捏了把汗。

      “欸,发现没?霍家的人,在应城的好像都来了……”

      “可不是?你没听见霍太太说的那句话吗?摆明来为白小姐撑腰了。”

      “嗐,我今天见了这位白小姐,怎么说呢,这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其人和《晨南小报》写的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八竿子打不着,这年头,执笔的人也太乱写了!”

      试才宴还没开场,诸方齐聚,能讲论的话就更多了。

      这次盛宴,晨南报社的人也在。

      事儿是秦漂零明目张胆挑起来的,此时她却缩在角落,手握一杯酒,自斟自饮。外界那些议论声她全然不过耳,唯独某些时候,会往人群里瞥一眼。

      “燕校长来了!”

      宴会起了更大的轰动。

      京大校长燕白釉,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没沈善道显赫,但她是出了名的大家公认的君子、雅士、文坛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沈善道请她来,是为证明试才宴的公平、公正性,也是为堵阴沟里小人叭叭喷粪的嘴。

      她一来,说明试才宴即将开始。

      白微停下翻书的动作,有志青年们呼吸跟着一紧。

      燕白釉手持木槌,往铜锣上用力敲击:“试才宴开始,白小姐,请到这里来。”

      白微淡然起身,走到高台正中心,行了一个标准的文人拱手礼:“诸位同道,谁先来?”

      试才炼金,敢与试锋芒?

      “我来!”

      举手的不是别人,正是燕汀大学今年刚升任讲师、同为金融系老师的金柃宜。

      燕白釉笑容不改,视线隐晦地与沈善道对上——看来为了明年三月份的各省联赛,贵校争端也不少呀。

      沈善道耸耸肩——由着她们闹吧,不闹,不服,是踏实不下去的。

      金柃宜一出,可谓是把燕大教职工之间的竞争摆在明面上来。

      台下的宋良峥看看金老师,再看看白助教,轻飘飘叹了一声,惹来自家祖父一瞥,不禁端正身子,好好看这场比试。

      “好,你来。”

      白微没多看她。

      金柃宜最受不得的就是她的‘无视’,按理来说,她都逼得白微到了不得不自证、不得不树敌的境地,对方竟然还能保持沉稳,这份心境真是教她又妒又恨。

      “开始了。”二姨太戳戳女儿胳膊,霍灵绯赶紧打起精神来,支棱着耳朵细听——结果发现,根本听不懂。

      她尴尬得冒泡,听了好一会,屁股底下像是藏了针,想挪动吧,又怕被人看出端倪。

      这金什么的,也是出自燕大金融系,比白微还高一截,是正式的讲师,两人针对“金融学”各自发表见解,各自想找出对方的破绽,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

      但她是外行,外行也就配看个热闹,什么股票呀,股市呀,投资、债券啥啥的,听过,不懂,往往她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一转眼,白微又说到国外股市行情了。

      她真恨不得两人说点她懂的。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天爷听到她的心声,便见台上的金柃宜从袋子里抽出一份试卷:“我要考考你,你能答出来,就是你赢。”

      霍灵绯猛地一个激灵——来了来了,能看懂的来了!

      白微接下这份试卷,问:“限时吗?”

      金柃宜笑了:“一个小时答不出来,你不配站在台上!”

      “好。”

      她说了一声“好”,接下来是漫长的六十分钟。

      霍灵绯小心翼翼挪动两下屁股,心想:她就巴望两人在台上打起来呢,她到底在想什么屁吃。

      文人斗法,还是学金融的,好枯燥好没意思。白微放着那么多高雅学问不学,怎么就一心扑到一个满是铜臭味儿的专业领域?

      霍家倒是做生意的,可她是霍二小姐,也没想着以后做一名操盘手,做掌控大局的生意人。

      白微在想什么,实在是她一辈子也不会解开的谜。

      从这点来看,挺配霍青荇的。

      她大哥……

      霍灵绯暗暗“嗐”了声,她大哥就是个祸害,也就白微能降住了。

      一个小时,很漫长,也很短暂,刚够外面的人说长论短,话题从“谁谁来赴宴了”、“谁气势更盛”、“谁衣服最好看”等等等等绕一圈,白微的试卷呈交上去。

      由燕汀大学、西京大学、浮川大学,三位金融系院长共同评判优劣。

      .

      “三个满分?”

      “对啊,分数出来,金小姐表情好精彩,跟掉进染缸没差……”

      “那她认输了吗?”

      “她又问了两个问题,也不能说是问题,是几句话。”

      “她问白小姐‘你是不是很得意?年少成名,风光满身,上有沈校长为你保驾护航,身后又有霍家做你的避风港。白微,你太幸运了,你挡了多少人的路,夜里不会睡不着吗?’”

      “白小姐怎么答的?”

      “不得意,睡得着,下一个。”

      “……”

      “……”

      “……”

      “她、她好狂啊。”

      “可不是?不狂哪有今天的试才宴?‘白微自比为真金,求炼。’别忘了,这是她亲口说过的话。”

      .

      于金柃宜来讲,这是她灰头土脸的一天。

      于白微而言,赢了金柃宜,只是大浪淘沙,触碰到她的第一朵浪花,无足轻重。

      试才宴开场,金柃宜下场,后来人上场,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想赢白微,不能从她本身擅长的专业挑刺,得从自己最精通的领域出发,否则稍差一点,遇到她很可能就会输。

      “是你说‘求炼’,没错吧?那就是说,我和你比什么都可以?”

      白微点点头:“很偏门的我不会,但制香,我会。”

      少女一愣:“你认识我?”

      “沈校长昨天和我提起过你,香薰世家极有天赋的宫六小姐。”

      宫六小姐脸色微红,连忙摆手:“沈前辈谬赞,我家传的工艺还有好多没吃透。”她神色一凛:“不过你既说了那样张狂的大话,我也要考考你,你说你会制香,那就制一份给我看看吧。看过之后,我说行,你才是真的行。”

      “好。”

      “你没意见?”

      “没意见。”她微微一笑:“我相信宫六小姐。”

      “……”

      这话说得。

      好教人脸红。

      宫六知道自己在难为人,可很难不难为一下。

      她从祖地赶火车过来,为的就是教训教训这位狂徒,来了这,总不好因为狂徒太美,说话太好听,口下留情。

      这法子“考君子不考小人”,白微却应了,是出于对她的信,甚而是对沉绘宫家的信。

      宫六小姐忍不住坐直身子,请随从端上沉香、檀香、乳香、苏合香、零陵香、藿香等原料。

      “白小姐,请。”

      白微走到制香台,着手制香。

      制香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又是费心费力的功夫活儿。

      她在台上制香,台下已经有人坐不住窃窃私语,赞白小姐好风仪。

      话传到宋薄秋耳里,问她是怎么培养‘好女儿’的,她并不居功:“微微兴趣广泛,才情甚高,霍家起到的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辅佐作用。真正用心肯吃苦的,是她自己。”

      一番话,又为白微的才名添了一分踏踏实实、吃苦耐劳的好名。

      眨眼过去一个半小时,白微的香已制成。

      宫六小姐的瞌睡醒了,移步上前,蓦的轻噫:“你这用的,是我家的制香手艺?”

      “是。”

      六小姐脸色古怪。

      她家的手艺传女不传男,是行走在外的宫家人也要遵守的家规。

      她眨眨眼,翻遍记忆,终于想起五年前小姑曾写信来,说是被豪奢人家开了大价钱请去做教习,意外遇到个制香的好苗子,可惜人家不乐意把全部时间耗费在这上面。

      当时她见了信,挺不服气,制香一道,学问诸多,哪里是当爱好就能学好的?

      当然,她也稀奇是何人使得一向挑剔的小姑大为夸赞……

      没想到这就遇到了。

      金色铜炉内燃起袅袅青烟,香气清淡、雅正,颇具古法。

      “你统共学制香几年了?”

      “正经的学,大概三年。”

      这还分正经和不正经的?

      不过。

      三年……

      宫六小姐仰头望天,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十五六岁,在白微眼里还是和惊蛰一般大、需要呵护的孩子,看她快哭出来,方要安慰两句,六小姐潦草丢下一句:“蛮厉害的。”

      匆匆下台。

      宋薄秋露出满意的笑。

      会场响起鼓掌声。

      “白小姐能和我比一比书画两道吗?”

      “好,你来。”

      站在这台上,她说过最多的就是“好”“你来”。

      本专业的也有人大胆上去和她一较高低,自愧弗如后真心实意钦佩她的才学。

      到了黄昏,上去又下来的人共有七人。

      或是输了,或是像宫六小姐一样,认同白微有举办试才宴的资格。

      其实敢像她一般站在那儿,这份胆魄就超过好多人。

      “我和你比算学,你敢应吗?”

      人群交头接耳——

      “是浮川封八少爷。”

      “是八少爷,八少爷这就按捺不住了。”

      “……”

      白微喝茶润喉,茶碗放下:“好,你来。”

      浮川封八少爷年少便有“天算””神算“的美名,虽有封家有意的推波助澜,却也实在有些本事。

      他的名声开始是在浮川那一片传,后来渐渐的,传到大江南北,西京来的燕白釉也听说过这个后生。

      八少爷过了这个年十九,按照年纪来算不存在谁欺负谁。白微也才十八,年纪轻轻。

      但八少爷不想占一丁点便宜:“你体力脑力皆有消耗,不如睡一宿,明天咱们再来比过?”

      “比什么?”

      “心算。”

      “不用明天,就现在比吧。”她轻声道。

      封八少爷心高气傲:“那就不公平了,显得我在欺负人。”

      白微朝他露出善意的笑:“不算欺负,尽管放马来。”

      她一笑,封八少爷好似没了魂儿,还是家里的长辈推搡他,他才清醒,顿时面红耳赤,哪还记得甚公平不公平。

      “请燕校长出题。”

      心算很好比,比法也很简单,至少在二小姐霍灵绯看来,无非是很长很长的算数,谁先答出来,谁答案正确,谁就赢了。

      可第一道题,白微写在本子上的答案,包括她的用时都和八少爷不差分毫。

      第一题分不出胜负,就有了第二道题。

      以此类推,到第九题,白微快了八少爷两秒钟,答案誊写在纸上。

      白微赢了。

      天光一寸寸湮灭,余晖散尽,暗夜降临。

      想成名的人们提出‘夜斗’,白微奉陪到底。

      看客们倒在座位昏昏欲睡,熬不住的早去了楼上歇息。但还有不少人坚持下来,围观了这场并不公平的比试。

      比试不公平,燕白釉却没喊停,是因为白微不让喊停。

      她要比。

      要赢得干脆漂亮。

      霍灵绯觉得她是疯了。

      她打了个呵欠,又看到有人灰溜溜下台。

      看了这一日一夜,她算是看明白了,在白日里肯站出来的都是好样的,抢在夜里趁人之危的,大多名不副实,从品行上来看,十分小人。

      不知不觉,她有些看白微顺眼了。

      谁又不想成为白微这样的人呢?

      “好看吧。好厉害的人,好厉害的心性。”

      突然而来的说话声,骇得霍灵绯后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缓缓歪头,看到一张过分年少的面孔,她一怔:“宫六小姐?”

      霍青润没坚持住,跑楼上呼呼睡大觉,六小姐跑来坐在他的位子,朝霍二小姐咧唇一笑:“我好激动,也不想丢下她一人自去睡大觉,起先听我小姑说她天赋吓人的时候,我还不以为然,这回亲眼见了,好生服气了。”

      “……”不是,你谁呀。你是宫六小姐,制香很厉害,也不能冷不防跑来“交浅言深”吧!

      霍灵绯发钝的脑子艰难地转了转:“是吧,你也觉得她不像人?”

      六小姐看她两眼,下巴一点。

      很好。

      二小姐宣布:从今晚起,六小姐是她好姐妹了。

      两个好姐妹压着声碎碎念,越念越精神。

      天边现出第一缕光,沈善道、燕白釉两位大前辈忠实见证了一天一夜的比试。

      有浑水摸鱼的,有志大才疏的,一晚上,二十三人,不管什么样的妖魔到了白微这里,结局只有一个字:输。

      她没别的,风雨毁谤,她只有满腹的才学能正自己的身,正自己的名。

      好多人从楼上醒了,她一夜未睡,还不打算睡,衣服纤尘不染,细小的褶皱被一双手抚平,她端正坐在那,问“还有谁”,一时之间,台下静默。

      “林东仰酒,抚琴试白小姐高才。”

      “啊!是林东仰小先生!”霍灵绯激动地拽着好姐妹衣袖,宫六小姐也在那捂嘴惊喜。

      林东仰酒,人称仰小先生,旅行家,正直刚烈,仰钺的后人,家学渊源。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才二十一,相貌清俊,年轻有为。

      白微听闻他的声名是在三年前,此番见了真人,清冷的面容漾开如水笑意:“仰小先生能来,我很开心,也庆幸阁下不与我比试易容的能耐了。”

      台下一阵笑。

      道这白小姐瞧着清冷,其实也是个会开玩笑的。

      谁人不知仰家家学渊源,其中最擅易容,她上来就承认自己的“短处”,挺能引起人的好感。

      燕校长也在那笑,笑过之后,手臂抬起,往下压了压。

      会场寂静。

      落针可闻。

      仰酒在此时抚琴拨弦,琴能传情,亦能显艺,只是琴音太烈,乍听惊艳,久了,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白微招手唤来霍家的仆从。

      没多会,她手里多了一只陶埙。

      激亢刚烈的琴音中陡然响起悠远醇厚的埙声,吹埙之人,分明是不大的女子,听其音,却好似拥有宽广的胸怀和长者的宽厚慈悲。

      音境可见心境。

      她心境宽广,心也很静。

      弹琴的仰酒,恍惚被她带进沉静的海底,有海浪声在心底响起,又有春风吹过耳畔。

      琴埙相合,妙音响彻钟鼎楼。

      .

      霍青荇一晚上没睡好。

      好不容易静心上完上午的课,午后,她分别接到两通电话。

      “少爷,幕后的人找到了,相关证据已经交给白小姐,白小姐昨日大显神威,先拿下搬弄是非的金柃宜,沉绘的宫六小姐、浮川的封八少爷、林东的仰小先生,好多人,各个都承认白小姐厉害……

      “白小姐一晚上没睡,今儿早晨喝了蜜水,吃了些糕饼,中午吃了半条鱼,一碗米饭,赢了京大的几名学生,又在和林西的小棋圣对弈了……”

      “少爷,这一局白小姐好像遇到了难题……”

      “青荇?青荇?你在想什么呀,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话?”沈符抱着一颗足球:“到底还玩不玩了?”

      “不玩了,抱歉阿符。”

      “欸?不玩了,那我去找别人玩。”

      沈符一溜烟跑了。

      “在想阿姐?”

      沈筠坐在她身边,笑道:“阿姐肯定会赢。”

      “你说得对。阿姐会赢的。”

      上午的课结束,到明天都是学校安排的假期,霍青荇还在想是什么棋局难住了阿姐:“林西的小棋圣,你知道吗?”

      “知道。阿荇不知道她?”

      “我也知道。柳家嫡女,春野行至的师妹嘛。”

      只是究竟有多厉害,没亲身体会,一切就都在云里雾里了。

      “阿姐十岁赢了春野行至,我还记得那天,十六岁的春野前来应城踢馆,好多家棋馆,好多人,好笑的是没有一个挡得住她。

      “我那时也在棋馆里学习,春野行至的嚣张现在想起来我都历历在目。

      “她一脚踩住我的棋盘,说应城没有一个人是她的对手。我要她挪开脚,她很不屑,非要馆主和她比试比试。

      “馆主年纪大了,不好与小孩子计较,又不能不计较,欲派门下大弟子应战,未料阿姐在此时站了出来,和春野连斗三局。

      “前两局平局,最后一局,以半子之差赢了。

      “赢了棋局,馆里的人很高兴,阿姐指着那棋盘,对春野行至说,‘捡起来,道歉’。

      “春野涨红着脸,弯下腰来捡起棋盘,同我道歉。大张旗鼓来,灰溜溜回去。从此阿姐名声初显。”

      霍青荇撑着下巴眉眼含笑:“那是我第一次,被人那样郑重地鞠躬道歉,她还记得用袖子擦净我的棋盘……

      “据说输了比试,回国被师父重罚,不知是不是她输了的缘故,春野的师父第二年又收了一名小徒。小徒一眨眼,成了林西新鲜出炉的小棋圣,赶上我阿姐放言设试才宴,为了师门荣誉,肯定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扳回一局……”

      .

      钟鼎楼鸦雀无声。

      只因坐在棋盘前的人好长时间没有动作。

      其实比试到现在,整整三天的时间,足够白微自证,看过她在宴会上的表现,没人会再听信那些捕风捉影的不良言论。

      说到底,比到此时,白微已经赢了。

      也赢得够漂亮。

      没必要再固执着不肯停下来。

      整整三天的时间,白微也吃也喝,就是不睡,比夜猫子还能熬,干的还都是消耗精力的活儿。

      有人出招,她就接招,接来接去,到了小棋圣这一环,哪怕输了,也不会有人愚蠢到白微输给小棋圣就笑话她自打嘴巴,风大闪了舌头。

      沈善道年纪大了,抓紧时间往楼上歇息几小时,又赶回来。

      她如此,燕白釉也是如此。

      京大、燕大以及各学府派来的公证团这几天都在轮番休息。

      唯独白微不歇息,执拗得让人生气,沈善道又不能强行把人从台上扯下来。

      她知道,知道白微这回是打定主意要出一口气,出一场名。

      文人恼起来,争起来,真的挺要命。

      “如果坚持不下去了,肯认输了,你就收回那句话。”

      “哪句话?”

      “白微自比为真金。你收回这句话。”

      “……不收回。”

      “嘴硬。”

      白微不再看过两月就满十八岁的小棋圣,而是定睛看向整盘局。

      .

      “这是第三局了。第一局赢了,第二局输了,最后一局再输,她就算不得‘真金’了。”

      “胡说八道!她怎么不算‘真金’?”

      “就是呀,你有本事能赢那么多人?比才学的,比技艺的,咱们懂的,不懂的,她样样不输于人,何必那么苛刻?”

      “这已经是‘真金’了。在我这,她是这个。”仰酒竖起大拇指:“如果她来学易容,我仰家愿倾囊相授。”

      “小先生所言不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而且这不是我说的,是家父说的。”

      “……”

      哇!

      .

      第四日。

      苍穹破开一道光线。

      众人昏昏欲睡的时刻,白微拈棋落子。

      “落子了!”

      不知是谁一声喊,惊醒好多人。

      宫六小姐推推好姐妹,霍二小姐困得“不省人事”,六小姐一脚踩在她鞋面,霍灵绯疼醒了:“你——”

      “落子了!”

      “白姐姐落子了!”

      霍灵绯大吃一惊:“她还没认输吗!?”

      没认输。

      不仅没认输,还和小棋圣打平了。

      外人看来这是和局,小棋圣却不买这个账。

      一输一赢一和局,这就是她输了!

      她输给了白微。

      她面色不善地瞪着心平气和的美人,仿佛要在她美丽的面孔盯出个可怖的窟窿:“你为何不坚持学棋?”

      兴师问罪的口吻。

      白微好几宿没睡,有些走神:“嗯?”

      “我问你为什么不坚持学棋?!你该是最好的执棋人。”

      她一脸心痛。

      白微晃了晃神,听懂了,眼里浸出宽和的笑:“人生在世,何处不是棋场?我本执棋人,不过我的场,不在方寸间的棋盘。”

      在更大更广阔的天地。

      小棋圣心明眼明,转身大声道:“是我输了!白微是真金!柳家后人心服口服!”

      会场登时爆发热烈的欢呼声。

      沈善道笑着饮却碗里的茶。

      “后生可畏。小棋圣也很有意思。”燕白釉一脸叹惋:“她当初怎么不来京大呢?”

      “她”指的是白微。

      沈校长哈哈大笑:“我也有看准的学生跑你那里去了,我都没有喊屈。”

      两人对视一眼。

      沈善道问:“白釉,我知道你惜才,要不要来护她一程?”

      .

      众人欢呼鼓舞,鲜有人注意白微在偷偷活动发麻发僵的腿脚。

      她一脸倦色,好在眉梢含喜。

      待到场面安静下来,她问:“还有谁?”

      没谁了。

      她连续三宿没睡,到了第四日,心神损耗巨大,谁再在这个时候上到高台,才是不智。

      遭人污蔑,清名受辱,她想说的,已经在这台上“说”尽。

      就像最后那局棋,明明无声,众人却听到她心灵深处发出的呐喊。

      谁能阻挡一个心性坚韧、才华横溢、不向命运世道屈服的人呢?

      寒梅傲放,越冷越香。

      说的其实也是白微呀。

      她将多年来沉淀积攒的才学坦然盛放在金玉盘,有眼可见,有耳可听,台上这道始终不退始终挺直的身影,值得更多的尊敬,更多的掌声。

      晨南报社的人面如土灰,恨不能将自个埋了。

      输了。

      都输了。

      他们完了。

      秦漂零也要完了。

      “既无人再上台,那就开宴吧。今日白微宴请四方来客,多谢你们来看我‘年少轻狂’。”

      她也知道自己狂,为这狂徒般的行径感到不好意思。

      低眉一笑,清冷的雪融化在梅梢,慢慢升腾,不知化作在场多少人心上的月亮。

      宾主尽欢。

      钟鼎楼的掌柜两条腿跑得细了一圈,巴不得这样的盛事多来几回。

      试才宴到了尾声,远道而来的四方来客吃好喝好,白微这个出钱设宴的主人却被沈善道推进房间,宋薄秋抢着在她入睡前喂了一碗羹汤。

      谁也没料到,白微会这么不听话。

      ——她偷跑出去了。

      .

      霍青荇守着沉默的座机,指尖生凉。

      她有多担心白微,又有多遗憾不在场。

      其实她也可以去的,可直觉就是告诉她,不要去,不要打扰阿姐。

      那是独属于她的光辉时刻。

      任何人都要靠边站。

      她也一样。

      恰恰是她,恰恰是在白微心里占据要紧位置的她,只能远远看着,不能乱她心神,不能坏她筹谋。

      她知道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吗?

      她是不是也没有睡?是不是撑着一口气,非常执拗的,要赢。

      没去到现场,又比去了现场的还明白白微。

      电话铃忽然响了。

      惊了她一跳。

      她喉咙一动,嘴皮有些发干,拿起话筒:“喂?”

      西京很冷,白微的心很热,她笑容明媚,声音难掩沙哑:“惊蛰,我赢了。我打了很漂亮的一仗!”

      她说:“惊蛰,我真的真的真的好开心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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