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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满袖啼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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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夜小雨后,玉京的第一缕晨光洒进章华宫的中庭。
月牙池边水淋淋的夏菊映着旭日朝霞,满眼金意昂然,鲜亮的雨珠汇集在一起,坠得蕊瓣承不住分量,顺势落进积雨的草洼里,澹然荡开层层涟漪。
花株刚挺直腰身,就被一只玉白无瑕的手拈住,连枝折下,放进竹篮里。
鲛绡纱裙随步拂过茵茵芳草,曳地的后摆沾了雨水,荔枝熟透的丹红色在阳光下被浸润得愈发鲜活。
内侍从回廊里一溜小跑绕出来,赶到身边禀报:“主子,南直隶的昆腔班子到了,正在前头候着呢。”
高珚不抬头,继续在花丛里拨弄挑拣。
没听到明白话,那内侍也不敢再问,只好亦步亦趋跟在一旁等吩咐。
好半晌,她才摘出几朵勉强称心合意的,拾起之前折好的一截五针松,提着竹篮走回栈桥对面的水榭。
那外面果然有七八个抱弦握笙的人,恭恭敬敬在台基下跪成一溜。
高珚走进水榭,那里面早铺开了案几,刀、剪、盆、盂也都预备齐了,青玉佛莲炉中才添过香,素白的烟气袅袅飘出,聚在半空凝滞不散。
这时候,宫人们已经拉开绸结,桁架上的粉绡帐幔垂泻而下,迎着阳光一照,仿佛朝霞雾霭般遮笼着里面宫装婀娜的艳影。
一名书吏打扮的人走到跟前打躬:“小的是南直隶巡抚衙门治下,奉巡抚大人之命专程送这戏班子进京,敬献长公主殿下消闲解闷儿。”
“大清早解闷儿?呵,听你们抚台大人的意思,本宫这份闲心还当真不小。”
一开口马屁就没拍到舒坦处,看架势这会子心绪不好,那书吏低着头正心里打鼓,又听水榭里厌厌地一叹:“也罢,那就听听。”
“还杵着做什么?赶紧唱起来吧。”
那书吏还木着脸发愣,就被内侍瞪了一眼,这才回过神,转头招呼后面一票人慌忙谢恩起身,分班架好阵势。
丝竹皮鼓悠然串起过门儿,粉墨浓妆的男优踩着碎步走上前,水袖迤迤然甩出花样,大氅下袒开半身细皮嫩肉,挑一挑被油彩描得纤长的眉眼,捏嗓儿冲水榭里“咿咿呀呀”开了腔。
一段还没唱完,帐幔内便嗤声笑起来:“这是给本宫送戏呢,还是送人呢?”
语声不刺耳,听着却十足叫人发虚。那书吏抽着脸,回头瞥了眼正随曲调舞弄身段的男优,心说,戏有戏的好处,人有人的妙用,这种事向来都是上下心照不宣,哪有当面明着问的道理?看口气,大约是真没瞧上这份孝敬。
那书吏品着话有点犯慌,只好硬起头皮道:“回长公主殿下,这个班子是平江府出身,三代传继的香火,有幸得过名家调.教了正宗的水磨腔,戏和人都是一等一的,单这一出就锤炼了两年的工夫,我们巡抚大人特地花了二十万两银子……”
正绕着弯儿献媚,帐幔内花剪“咔嚓”一响,吓得他浑身打了个颤。
“方才你说,这出戏捶打了两年?”
书吏摸不着头脑,心虚地继续回话:“这……小的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信口开河,确是足足两年工夫,总算略有小成,否则也不敢有辱长公主殿下清听。”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冷笑:“既然磨了这么久,也该有个样儿才对,怎么后面奏曲的连‘托腔保调’都还欠着火候呢?”
案几后艳影微晃,又是几下“咔嚓、咔嚓”剪枝声:“其他的都先停了,叫司笛的照曲谱单吹一段,让本宫再仔细听听。”
这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原本好好的差事却莫名其妙触了个大霉头,那书吏满头冷汗顺着脑门子往下淌,慌不迭地冲身后摆手:“快停下,停下!都聋啦!啧,平日里挺能耐,专等见真章的时候丢人显眼,还以为能瞒得过长公主殿下的法耳?哎,哎,没叫你停,接着吹啊!”
乐班里打边坐着的笛师哆哆嗦嗦站起身,在书吏连声催骂中颤巍巍地抬起手,突然将将打横的笛子竖过来,后头抵在了唇间。
寒光随着闷促的吐息在笛口前端一闪而出,飞刺向水榭里的人。
几乎同时,那笛师扯开衣衫下摆,从衬底内抽出一把短刀,径直冲了过去,刀尖将要挑进帐幔的一瞬,不知什么东西斜刺里打来,跟那道寒光撞得火花四溅。
笛师猛地一颤,鲜血从颈子里喷溅而出,哼都没哼就闷头栽倒在石阶上。
戏班里其他人都惊得发懵,那书吏更是脸色煞白,趴在地上没命地叫冤,很快被如狼似虎涌进来的护卫尽数拿下,提溜着拖了出去。
这时候,一名鬓发灰白的年老内侍才从台基后绕出来,佝着背缓步走到水榭前。
“多亏徐大伴,我这回还真是有点大意了。”
高珚依旧安安稳稳坐在里面,修剪过的松枝已经插进矮几上的双耳瓶里。
顺着幔间的缝隙,能瞄见枝干上戳着半截银光闪亮的断针。徐显诚眼中闪过愧色,把仍在发僵的手拢进袖筒里:“老奴失手,殿下受惊了。”
高珚拿起一朵夏菊,在脚边斑驳喷溅的鲜血上沾了沾,很快染得红艳欲滴:“不妨事,本来还琢磨着拿什么由头给南直隶那边翻翻底,换换人呢,这回正好,给锦衣卫传个话,叫南镇抚司那边辛苦一趟。”
徐显诚上前半步,贴着帐幔低声道:“那,不如就让老奴亲自走这一遭吧。”
“呵,大伴这是藏着心思呢,京中八营十二卫几万号人都选不出个合意的来,南边能有瞧得上的么?”
高珚润白如玉的手上拈着那朵血染的夏菊端详,打趣似的叹声一笑:“好,就这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