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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瑞雪尔 - Blindnes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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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瑞雪尔喜欢夕阳,非常非常地喜欢,因为只有那个时候她才能看到那麽多美丽而绚烂的颜色。
还有,第七天以下的日落时分,永远是短暂的。
就因为这个原因,她只去过一次圣弗利亚就再也不想去了,而且对纯白的诺玛城也不大喜欢。杨曾有一次对她说最美的落日在耶路撒冷,她说,那是因为耶路撒冷是你出生的地方。
他说,有关系麽?本来耶路撒冷就是极美的,落日时分的耶路撒冷,你不觉得其实比神圣之城更加绚丽、更加壮阔、更令人目弛神迷?
她笑著划了划他的刘海,没有继续说下去。那时候他急切的表情,好像一个小孩子。果然男人无论活了多少年,有时候还是会像个小孩子。
而她才不会和一个恋著家的小孩子争论。
她曾暗暗地在心底想,也许在他心里,他爱耶路撒冷,比爱她更多。
後来事实证明果然如此──他明明那麽温柔深情地和她约定了终生,转头却慷慨地为耶路撒冷而死了。
她收到这个讯息的时候也正好是黄昏,跪在面前的传令兵说了三遍,她终於听懂了──伏击、重伤、药品不足、路途遥远导致延误救治、死亡……
那一刻,心里一下就静下去,但竟然并没有觉得多麽伤心。有一半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累得快要死了,所以反应都变得很迟钝了。迟暮夕阳缓缓坠下,无限温柔的光明照耀著她。她扬起头,近处的天空还是清澈明快的蔚蓝,可夕阳边的浮云五色错杂──绚烂的金色、华丽的深红、疏离沈静的深蓝次第出现,又晕染般的淡去,渐渐蜕变出一种极柔和极暧昧的葡萄灰色。
她勾起嘴角,慢慢闭上眼睛。
紫灰。她最喜欢的颜色。杨头发的颜色。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的话,“我喜欢你的头发,颜色真像晚霞。”
其实他从来不这麽觉得。但他从来没有反驳过她。
2
天界和魔界的战争打了多少年,不知道有没有谁能清楚记得,总之,从她所不知道的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可能也会一直延伸到她所不知道的以後。她觉得双方的态度经常都有些漫不经心,好像做游戏一般,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麽。有时候她觉得甚至连她自己对战争也有些漫不经心了,即使,她是个治疗天使;即使,不停地在战场上消逝的,都曾经是活生生的,生命。
所以,这是她的惩罚麽?
神知道了她的轻慢她的怀疑,所以把一心忠於他的杨带走,留下她?
事实就是这样麽?
她冲下城墙,跑去祈祷──她现在惟一能想到的,能做的事情。
说来这个要塞很奇怪,最华美最大的那座教堂被公然废弃,然後所有人都无奈地挤在一个显然附属的小神殿里面礼拜祈祷。而且,她进去的时候,神殿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在,连应该照顾这里的祈祷天使也不在。更加奇怪。
可她一点都不害怕。
她走到最深处,跪在祭坛前的石板上,跪在巨大的三十二枝烛台前面,一时不知道该想什麽,该做什麽。
死亡,对天使的意思,也是死亡吧?
生命之树在三战中被重创,从此再没有哪个天使的灵魂能依托转世,也就是说,她再也看不到杨了吧?那柔和的紫灰色的鬈发,总是喜欢含著温和笑意的眼睛,挺拔修长的姿态,体贴细致的关怀……从今以後,都没有了吧?
摇曳著的烛光是一片模糊的光明,亲切,但是并不温暖。她呜咽著,慢慢伏在冰凉的地板上。温暖的液体不停地从眼睛和心里流出来,一滴滴地落在灰白的石板上。小小的水印,不停地出现,又更快的消失。
──杨,就算最初我只是喜欢你的头发,可是现在,我已经很喜欢你了啊,真的已经很喜欢很喜欢了。我已经和养父母说过了,等战争稍微平静一点了,我就带你回去见他们,然後她们去艾博拉举行婚礼。这样不好麽?你不是一直希望娶我的吗?而且,你不是也答应了要去艾博拉麽?
──我知道你没有去过那里,我可以带路啊。即使那只是个第一天中一个偏远的小城,可是,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呢。仔细看,也很美的。日落的时候,站在城墙高处,可以一直一直看到无限红海。那才是壮阔,杨,你知道吗,那种天地苍茫的美,是你在耶路撒冷绝对看不到的。我告诉你,其实从小我就梦想著有一天一定要带心爱的人回来陪我到那里看落日了……明明……你都已经答应我了……
呜咽变成断断续续的哽咽,间隔越来越长,然後慢慢平静下去。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麽时候睡著的,可是,杨并没有来梦里看她。没有。
3
第二天,她在嘈杂的人群见到了他。和另外一些看起来很神秘的天使在一起。和她想都没想到的很多很多上好的药品在一起。
可她眼里看不到堆积如山的药材。那些救命的药材。
因为她看到他。
她只看到他。
──神啊,这怎麽可能?
她愣愣地盯著他看,直到他身边有天使发觉这一点开始看她。可是他完全没发现。他正忙著和一些人说什麽,吩咐著什麽,手上拿著册子样的东西,不时看一眼。大厅里众人秩序井然的忙碌著,甚至包括她手下的那些治疗天使,已经疲累到极点暴躁到极点的那些天使,都安安静静地遵从他的安排。那些来历神秘的天使环绕著他,目光中充满了敬重和信任。她听不清他说话,但感觉那声音一定很平稳有力,让人觉得很安心。
她绞紧双手,忽然心跳得很快。是他吗?真的是?不知道呢。最後一次见面还是几千年前,什麽都不懂的的小孩子,眉目都还没完全长开。
她上前一步,正好他不经意地扫了这边一眼。耳边嗡地一响。
绿的……碧绿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他的眼睛……好了?即使白天,也看得见了?
可是,为什麽,会变成绿色?
明明,她记得很清楚,黑暗中那双眼睛是浅浅的紫灰色,犹如暮色中最後的晚霞。
难道,不是他?只是……相似……
可是,怎麽会这麽相似……
她慢慢倒退了出去,退到门外,走廊上被风一吹,竟然浑身都没了力气。随便扶著柱子靠了一会,脑海里乱糟糟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一个天使匆匆忙忙从她身边跑过去。她伸手拉住了他,“里面的那些天使,哪里来的?是谁?”
小天使不耐烦的神色在看到她面孔的一瞬间变得异常恭谨,“啊,瑞雪尔大人,您怎麽在这里?我们也不知道那些天使是从哪里来的。不过他们带了很多药材,而且看起来似乎走了很远才到这里。大家都很高兴,这里药材之前几乎完全用完了,这样一来……”
“好了,我知道了。”她截断他的话,抬手缓缓虚指了指,“你知不知道中间那个天使是谁?或者,其他人怎麽称呼他的?”
“……”
“没事,不知道算了。”她善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小天使不好意思地朝她行了个礼就往前跑,没跑几步,忽然回头说,“我听得不太清楚,似乎是雅米尔什麽的。”
雅米尔……?
她愣在那里,眼前慢慢蒙上了一层雾气。那就不是了,不是他。
即使容貌那麽熟悉,即使连那种沈静的神情都似乎没变,也不是他。
她开心地笑起来,觉得眼前那层冰凉的雾气终於散去了。
太好了,这不是他。
可是,为什麽她面颊上是湿的?
她擦了擦眼睛,整理好自己,回到人群中去。
有太多事要做,太多人要救,相比之下,认错人这种事,实在不值得一提。
4
扑面而来的狂风中有难以忍受的腥气,阳光孱弱。她掩住口鼻,努力抬起头看著半空中那个巨大的身影。张狂奇异的深紫在渐渐冷却的蓝色中切割出近乎畸形的轮廓。
──那是……龙麽?
“不要乱跑!是军人的立刻把情况报告给汉尼勒殿下,是平民的马上找个有顶的地方呆著!跑的时候顺便通知其它人!恶魔一时下不来的!”
她扭过头去,怔怔地看著他,第一次看到他那麽动容的表情,焦急、愤怒、无奈种种交织在一起,那张精致而淡漠的面孔忽然变得格外生动起来,一时竟然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是什麽。
──你的名字,究竟是什麽?
──或者,你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麽,这个小时候在艾博拉的夥伴?
寒凉的烈风中传来猛烈的啸号,她顺著他的目光凝视著那条龙,以及安坐在龙背上的恶魔。
撒旦,亚巴顿?
确实,很意外。
可是,对我来说,不会比在这里遇到你更意外了。瑞雪尔默默想。几缕细碎的浅鸢色额发垂下来,她微微合上双眸。
她从来不喜欢酒吧这种地方的,当然杨也不喜欢。第一次她们在耶路撒冷的街道上相遇,窄小的街道,黯淡的天光,她从这边来,而他要到那边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注意到了他的头发,很用心地看了一眼,随口说了一句玩笑话他恰好听到,就此相识。後来想想实在太过偶然,也太过平淡。
而现在,如果不是因为觉得太累,她不会喝酒。一点也不。
即使她只要了一杯酒,坐了一个下午,仍然还有半杯。
然後看见他进来,独自一人,披著宽大的斗篷,深色的风帽压过额头,几缕发丝洒在肩膀上,依稀是月光般的色泽。面孔明明看得不真切,但感觉却明确得很。
他走到吧台旁边坐下,要了酒,然後似乎在发呆。脊背挺得笔直,但那背影总带著萧索。
酒意涌上来,烧得面颊发热,她倦然舒展柔嫋的腰肢,眯起眼睛,错落光影中记忆里那个冷清影子又泛起来,慢慢地和眼前的背影重合。
如深海般深邃的玻璃质感,天空中锋利的下弦月莹洁如冰,小小的背影孤独的远去,远去……直到融入她再也看不清楚的晦暗中。
那一眼的距离,转瞬便是千百年。
类似惆怅与悲凉的感受在她心中涌动著,大概是酒的效力,她干了一件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事情:搭讪。平时这种事极叫她看轻,今天她居然态度镇定而且无赖。可见,有时候酒确实是个好东西。
说来说去忽然就不耐烦起来,她准备拽掉他风帽的时候被他及时拦住,那双澄澈的青绿双瞳竟然有些狼狈。离得近了,那张面孔她看得更清楚。他年幼时候就已经漂亮得不似真人,现在更是如此。绿眼睛也好看。
──说起来她该比他年长吧?还是年幼?
──错,不是他,是法罗尔。
再说了几句,没等她把最想问的问出来,他竟然转头就跑……
然後,他们就看见了半空中的龙和恶魔。
匆匆奔回主殿报讯的时候她忽然清醒过来:似乎,刚才所有人都忘了问,他想要做什麽?
5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已经猜到了,那个人就是法罗尔。雅米尔什么的,不过是假名。
瑞雪尔微妙地叹息。
她从来都不知道法罗尔想做什么。从来没有人知道。
即使在艾博拉他们曾一起度过了百多年的时光。
当然,那时候都是孩子,都是些无名的小天使。但即使那个时候,他也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小天使。除了外貌之外,奇怪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明明笑起来的时候很灿烂,可是不说不笑的时候却显得异常高傲;待人十分温和,但是却总喜欢独自一人;似乎事事都漫不经心,其实心思缜密;还有,看起来很沉静似乎十分好欺负,实际上固执有主见……
负责照顾小孩的几位天使都以为他是盲的,可是有一次自己却撞到他晚上一个人悄悄跑到图书馆去看书,才发觉原来他只是白天看不见而已。而世上居然有这么奇怪的天使,日出后什么都看不见,日落后看什么都一清二楚。
瑞雪尔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微笑。
其实,他不记得了也很正常啊……
那时候一群有差不多近百个,平时密密匝匝,百多年间他也就在晚上见到我两次: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恐怕他名字和人都对不上。
她悄悄叹了口气,可耳边汉尼勒殿下还在继续长篇大论,只好调整下表情,作聆听状。
那时候他的魔法天赋就已经令人瞠目,任何初等咒语只要听过一次就懂得使用,几千年不见,这次做下的事情……用“吃惊”这个词大概不足以描述自己的感受吧。
不过,说来使用禁咒这种事,和几十年的那件事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当时听说的时候还觉得挺诧异:即使是天使团团长,不过一个座天使而已,竟然敢同诸位御座天使对抗,纠结同僚叛变,最后还成功逃出天界。
瑞雪尔默默想着,如果我早点知道,那个法罗尔便是我曾经认识的这个,会不会更惊讶?
她还记得,最初他是被巡逻天使从雪地拣回来的。因为眼睛的缘故,同伴没少排挤欺负他,但很少能占到什么便宜,可他长得实在漂亮,以致直到有一次他用魔法差点把那三四个天使都杀了,身边才算真正清静了。如果不是那天几位主管的天使正好都在,欧文他们几个大概死都不落全尸。
多半也是因为这个,他才早早离开了艾博拉吧。
说来也不可思议:同在天界军队中服役几千年,我竟然从来再没见过他一面。
“救他吧,尽你的全力,瑞雪尔。也许他真的是……”
柔和的语声令她心里骤然一惊,急忙低头行礼。
汉尼勒殿下深深地看着自己,那目光实在太过复杂。她辨认不出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
法罗尔,你真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