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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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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会想起那个夏天。
我们吃完午饭,沿着小路回去上课。教学楼的后院里设有全校寥寥无几的自动贩卖机之一,周一清晨才会有车开进来补充商品。每次路过那台贩卖机,五条悟和夏油杰都会玩他们最近热衷的游戏:投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进去,然后同时按下好几款饮料的按钮,看看最后掉下来的是哪个。硝子也凑在他们旁边,抬手帮男生们出着主意:“这个还挺好喝的。”
我没有跟上去,只是站在一旁的树荫里,看着他们气势汹汹地按下一排按钮。哔。然后是哐啷的滚落声,男生们一动不动,等待着俯身取饮料的硝子宣判结果。
“啊,”硝子举起一只棕色小罐子,“是我的咖啡。”
“嘁——!!!”
夏油安慰着浑身不爽的五条悟,伸手示意我的方向,“好了,你看人家花井都一脸’这群人没救了‘的表情。”
没有。我想开口辩解,却先笑了出来。
脚下的石子路被晒得滚烫。老旧的校舍没有装空调,走到哪里都是扑面而来的温热夏风——那是咒术高专的夏天。
之后那个春天,没有人来看我。
我忘记自己休息了多久,几近溃烂的精神好像被逐渐揉展,泡在白水一般的寂静里,吸饱了,终于又一点点恢复了蓬松的、柔软的姿态。
又一个无梦的清晨,我做完检查,回到病房,发现窗外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梅雨季要到来了。电视里的女主播微笑着说。
那天我原本在午休,窗外下着雨,实在很适合小睡。是敲门声吵醒了我,然后跟在护士身后的客人走进了病房。我揉着眼睛坐起身,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来客已经先一步笑起来:“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一下清醒,穿上拖鞋,给夏油杰找了把椅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看上去好像精神不错。”
“那是讽刺吗……”我失笑,“五条又没有和你一起吗?”
“嗯。……没办法,”他顿了顿,“我们现在基本都自己做任务了。”
我打开冰箱,发现没有饮料,于是只给他接了杯水。“如果把不同时间来看我的你们聚在一起,就能在这个病房里开茶会了。”
“……是啊。”夏油笑了,将目光投向我身后。我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千万雨滴正从窗外无声落下。
“这么一看,这里好像还不错。”
我望着被水雾模糊的窗户,轻声说道。
然后我回过头,看向黑发男生漂亮的丹凤眼——和总是戴着眼镜的五条悟不同,我很轻易就能捕捉到他的眼神:“你和五条之间发生什么了吗?”
“咦?”
“我的特技。”我放下杯子,“靠读空气就能明白很多东西。”
男生好像被我逗笑,下意识否认道:“没有。”片刻后他又忽然斟酌着开口,“……倒也说不上是发生了什么。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观察着他的脸色,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严重:“你们谈过了吗?”
他摇头:“悟估计早就不在意了。”
“啊——那个我懂。”我十分理解,好像又一下想起去年夏天,那个在灰影里垂着眼睛的五条悟。“他说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在他身上就真的过去了。真羡慕。”
“……是啊。”男生苦笑。
窗外的雨势不见小。一道转瞬即逝的白色闪光后,从遥远的城市上空传来了雷鸣。
“花井。”杯里的水快要见底的时候,夏油杰有些郑重地开口,“其实,夜蛾老师让我来和你谈谈,关于你回学校的事情。”
“哦……”我大概能猜到,随口问道,“老师怎么说?”
“他说,你要是不介意,随时可以回去看看。”
我没有回答,只是端着手中的塑料杯,“那夏油的意见呢?”
“我吗?”男生若有所思,“我倒是觉得,你要是不想,就这么不回去也无妨。”
“嗯……”
“说起来,花井你还记得吗。一年级的时候,——你问我和悟是为了什么去咒术高专的。”夏油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窗外不断变换的雨影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微凉的灰色,“现在,你还觉得那是很重要的事吗?”
“……我也不知道,”短暂的沉默过后,我如实作答,“只不过,不管我以后再做什么,肯定还是会给自己找某种明确的理由。毕竟我就是这种人。”说到这里,我忽然愣了一下。长期的入院生活没有使我学会什么,但我似乎确实已经逐渐掌握了与自己和解的方法。
“是吗。”夏油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微笑。
男生婉拒了我再坐片刻的邀请,说自己还有别的任务。梅雨季一过,就是咒术师最忙碌的时期,我想我恐怕会很长一段时间没法再见到他。走之前夏油和我开玩笑:“其实我以前一直担心,我身边那些咒灵会不会吓到你。毕竟花井你很怕诅咒。”我忽然想到那个被抛进隧道的噩梦,然而已经回忆不起当初的恐惧感。于是我只是笑着摇头。
“不过,看到你精神多了,我就放心了。”夏油笑了笑,拿起伞,“你要多保重。”
“好。”
望着男生略显疲惫的神色,一瞬间,我曾经想要和他说些什么。哪怕是自作多情,我总觉得自己或多或少是能理解夏油的,我想和他说一声“不用考虑得太深”,又或者是“尽力就好”,但过去的经验让我谨慎于对他人的生活开口相劝,我最终还是没有说任何话。
我只是向他挥手,纷繁的、灰色的雨影从我们之间被照亮的地板上不断滑过。“外面好像雨很大,你路上小心。”
望着男生寂静而严峻的背影,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飞速成长的五条悟似乎还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而夏油杰却仿佛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夏油走后,我翻开日历,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出院的时机。
咒术师最为忙碌的夏繁期,诅咒横行,人间挤满阴郁的恶意,然而我却在那个夏天终于好转。阳光似乎蒸发走了我身体最后一丝里涨满潮气的怨恨,我又变成了轻飘飘的白纸。起床、做检查、看电视。听着主持人与其他人的谈笑,忽然间我会想,去学一些新的东西似乎也不错。
到了九月,我终于开始和医生商量出院的事情。
然后我收到了硝子的电话。你知道吗,她说,夏油杀了人,逃走了。
我稀里糊涂地挂掉电话,窗外传来一声长长的蝉鸣。
我在自动贩卖机前遇到了五条悟。
他没穿校服,套了件薄夹克,手揣在口袋里,远远地从身后叫住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搞得我刚刚还先上去了一趟。”
“……反正我明天就出院,没人管的。”
“啊——对哦。恭喜。”男生十分随意地道了句祝贺,走到贩卖机前,“你要买什么?”
“还没决定。”
我抬头看他。五条悟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饮料架,墨镜滑到了靠近鼻尖的位置。
“……你哭了吗?”
“我才没哭!!”
哈哈。我笑了,掏出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塞进投币口,然后指了指最下面那排按钮:“你猜会掉出来哪个?”
五条悟愣住,一下扭过头看我——他那副模样真的很可怜。然后男生皱起那张好看的脸,“……我要喝麒麟的奶茶。”“你是小女生吗。”我十分抗拒,“想喝什么自己按,我要按这边的。”
哐啷、哐啷。我蹲下身,从出口摸出一只冰凉的易拉罐,是我的牛奶咖啡。见男生面色失落,我于是用剩下的硬币请他喝了一瓶奶茶。
我们没有回病房,而是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
东京已经入了秋,天青无云,不远处的树下掉着一两只发白的死蝉。
“你出院之后还回高专吗?”
“不回了吧。”我小心翼翼地拉开手中的咖啡罐,“……虽然要做什么我还没想好。”
“这样。”
“你见到夏油了吗?”
“……见到了。”男生眯起眼睛,“那混蛋。下次再让我遇到绝对宰了他。”
我没有接话。“硝子跟我说,灰原君之前因为任务去世了。”
“……嗯。”
“是因为——那件事吗?还是……”我多少能循着回忆想起一些线索。
“……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五条悟猛地咽下一大口饮料,旋紧瓶盖,半晌没开口。过了一会,他忽然又发泄似的狠狠踹了一脚地面。“妈的。”我余光扫过男生捏着塑料瓶的手,苍白的指节泛着红,“……蠢死了。怎么会有那么蠢的人。”
我一时没有接话,片刻后才讷讷地说。
“……我倒是、好像能明白。”
“哈?”
“因为夏油君和我不一样。”我一字一顿地说,“我这种人,就算不做咒术师,到头来也还是会进医院的。……但是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咒术师,肯定会过得很好。”
“……”
我不知道五条悟此刻是怎样一种表情,只是沉默着接受了从男生那侧投来的视线。良久,我听到他发出了一丝有些虚张声势的轻哼:“鬼知道。……我完全理解不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
“夜蛾老师那边你打算怎么说?”
“……只能说实话了吧。”我撇了撇嘴,“反正我肯定是不会回去了。”
闻言,五条悟扭头看了我一眼,他好像笑了一下:“你倒是精神了不少。”
“是吗?”
“是啊。……和你在学校的时候比起来。”
我看着自己的手。我的指甲已经留得很长,但是因为长期的住院生活,指缝里干干净净,是有一些透明的灰白色。“很奇怪吧。”我笑了笑,“朋友们都这么困难的时候,我反而越来越有精神了。”
“这些和你又没关系。”他语气平淡地打断道,“不用想那么多。”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只是张了张嘴:“……嗯。”
哐啷。远处,又有其他来探病的人在自动贩卖机前按下了按钮。
“……说起来,花井你很讨厌学校吗?”半晌,靠在椅背上的五条悟忽然坐起身。
“?不讨厌呀。”
“那你讨厌我吗?或者我们几个?”
“……?当然不讨厌了。”
“哦,你是讨厌诅咒来着吧,”男生端着手回忆起来,“但是以前我来看你的时候,你还说自己不敢和家入关系太好。为什么?”
“?”话题太过久远,我有些茫然地试着回想。“啊……”我想起来了,我确实说过那样的话,“可能是因为,硝子很漂亮。”我慢吞吞地解释道。
“哈?”
“因为她很漂亮,又很聪明,还会用反转术式……”我细细清点起来,“总之,她很厉害。而且和我一样都是女生。”
“?”五条悟皱起眉,“那又怎么样?”
“你不懂吗?”
“我能懂个屁。——你们女生真麻烦。”男生皱起一副臭脸,微冷的午风吹乱了他的白发。“在高专的日子就让你那么不开心吗?”
“是啊。就像让你每晚参加老头们的酒局,还要给他们斟酒一样。”
“……”他翻着眼睛想象了一下,“那你居然还待了一年半才走。”
“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啧。”听到我不知所云的回答,五条悟抬起头,只是一个劲地透过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望着无云的蓝天,“……”令人难耐的沉默在我们之间逐渐蔓延。我听到男生粗重的呼吸声,扭过头,看到五条悟紧抿的嘴角有一丝细微的颤动,然后他狠狠皱了皱鼻子,艰难地、瓮声瓮气地吐出几个音。“莫名其妙。”
“……”我侧过脸,想要遮掩涌上眼眶的泪水,“可能因为大家都是笨蛋吧。”
我知道五条悟想说什么,他并不是在问我的事。
他说得对。真是莫名其妙。生硬、离奇,毫不讲理,一塌糊涂。不管是咒术师,还是人类社会赖以成立的一些奇妙法则。人怎么会既能敞开心扉,又时时刻意保持距离?原本无话不谈的朋友,为什么遇到困难时却又从不开口求助?曾经视若珍宝、小心维护的东西,为什么却因为某些小事就忽然撒手而去?
我不知道。夏油恐怕也不会知道。而五条悟也并不是无法理解这些。我想。以男生的聪慧,他不过是从来没有想过罢了。
我也抬起头。在我们上方的是一望无际的天空。
“……我想吃蛋糕了。”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五条悟扭头瞥了我一眼,声音有些闷,“你不会又要这个季节吃草莓蛋糕吧?”
“没有,什么都行。只要是蛋糕就可以。”
“我之前就很想问了,花井你很喜欢蛋糕吗?”
“?不是呀。我只是觉得甜品很好看,会让人心情很好。”我对上男生疑惑的目光,“你不懂,这是治疗内心的良药。”
“……”
“建议刚哭过的人补充一点能量。”
“我没哭。”
我板起脸看他:“那你还吃不吃?”
“……吃。”
我知道,我确实该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