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 ...
-
陆家剑冢凤凰台上。
红衣披地而坐,长剑插在凤凰台正中心的机括里,缓慢运转,整个剑冢的气机皆汇聚于此,以长剑为中心向剑冢扩散,气机每游走一次,剑上便有金色游龙显现。
可若仔细去瞧,便会发现红衣气息薄弱,周身气机如同一个大混沌般,混乱且溃散,正常修道之人气机是绵长无尽,生机勃勃,而红衣却是一潭死水,近乎殆尽。
自入天门失败后,虽苟延残喘,却日日夜夜受着气机溃散的痛楚,饶是陆无双心志再坚,眉目中依然流露出些许痛苦不堪。
但此时坐在凤凰台上观天象的她,心境却是无比的平和。
有人坐在了她的身边。
陆无双没有扭头去看,只是轻轻问着:“你看到那一线生机了吗?”
随着她的目光望向深邃的夜空,满天繁星瞬间像是活了一般,自发的运转起来,整个天空都在旋转,气机覆在双目上再去看,不再令人晕头转向,万千星辰移动皆有规律。
“你还是来了。”陆无双喟叹着:“二十多年前,我于昆仑山练就出世剑时偶得机遇,引得天地共鸣,在那短短一瞬,我出窍神游九州上下数千年,方才知晓为何我陆家数百年来,那么多惊才绝艳的剑道大成者,竟无一人飞仙得道。原是他们自愿兵解,斩断仙缘,只为了给后人留下一线生机。这一真相令我方寸大乱,我意识到这不仅仅是陆家的危机,也是整个九州沦陷的危机。”
陆无双目中仿佛带火,内中熊熊燃烧:“可那一线生机到底是什么?究竟在哪里?如何去寻找?直到我去了东越,我才明白宁可散尽修为也要为这九州留一线的大能们,到底留下了什么。”
她突然侧过脸,一双美眸眨也不眨的望着面前与她有七分相似的面容:
“但我还是心软了……”
“当年在剑冢,我妄想入天门而不过,想成为那一线生机扭转乾坤,却还是被拦在了天道规则前。不得已只好效仿前人自断仙路,只为神魂能够停留在这九州里。我苟延残喘数年,日夜窥星问道,在昆仑布下这十万剑阵,本想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后路,可你还是来了。”
一双素手轻轻抬起,纤细莹白的手指轻轻点在陆奉久的额间,短短瞬息间,陆奉久神识冲破桎梏,在陆无双的牵引下神游九州上下千年春秋。
陆无双微微侧头望向不知在何时泪流满面的陆奉久,轻笑着:“我早知道你定会令我骄傲,只是这么多年来我未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曾经我自认心中有大爱,策划筹谋皆是为了这苍生,却我亏欠你良多,我思来想去,只好将你托付给李剑淳,我知道我走后,他定会好好照顾你……只是这么多年到底是我负了他……”陆无双神色黯然了片刻:“可惜我与你也只能匆匆见这一面了……这缕神魂支撑昆仑的剑阵十数年,早已经力竭,你来了,我也就能放心交给你了。”
插在凤凰台上的龙渊突然发出一声高昂的龙吟,慢慢的自行抽出机括,无数气机也随着龙渊的抽离疯狂的涌进陆奉久的身体里,龙渊剑如闪电般直冲向陆奉久的面上,发出刺目的亮光,陆奉久只来得及避开这耀眼的光,下一瞬整个人被推着往后倒去,脱离了此间世界。
“去吧,奉久。”
陆奉久猛地张开双目,目中深处是翻腾而至的金色云雾,晕染了整个双目,他紧紧握住龙渊,连带着整条金龙怒吼着狠狠地撞上天门,巨大的力量冲撞在一起爆发出的威力让整座昆仑包括周围十数里都震荡起来,无数人发出惊呼。
李剑淳在两方撞在一起的瞬间,竭力用自身气机抵挡,仍旧被推离几十米远。呕了口血,李剑淳才去寻陆奉久的身影。
只见整片天地都是昏暗的,什么都看不到,只见九天之上倏然落下一道光,紧接而来便是振聋发聩的怒斥:
“尔等下界刍狗,竟敢斩天门!!”
与天门遥遥相望的天空中,一个身影挺直的立在那里,手中一把龙渊,一把春秋,金银色的剑气自他两手中翻涌,如赤焰般,陆奉久手持两把剑交叉着划过利刃,尖锐的剑鸣声刺人耳目,他冷笑一声,再次高高跃起,连带着身后那一尾巨大的金龙劈向金光熠熠的天门:
“斩得——就是你!”
巨大力量相撞在一起产生的波动在昆仑的上空一闪一闪,远在昆仑外围的众人无力探知昆仑内的情形,只能远远看到天门处似有人在打斗。
九州内修为最上乘的几人皱眉看着这一幕,在他们眼中,昆仑的结界和巨大的风雪都视如无误,陆奉久与上界人的打斗皆入其眼中。
“未曾想陆家竟布置了二十年的局……”双目紧闭的中年人皱眉道。
“也不怪陆家如此。”白发鹤言的老人轻叹:“我们也是半只脚迈入仙门的人了,对这世界天道都有了些许明悟,如今我们已经是榜上钉钉的飞升者,而后人的仙缘……”
“难道任由他将这机遇都斩断?”
“这是上面欠了陆家的,且如今你我也拦不了了……”
如若陆奉久此时在这,听到这些话,定会嗤笑这些自以为看透天道的修道人。
此时西昆仑高地。
陆奉久单膝跪在地上,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迹。
他借陆无双残存在龙渊中的剑气和陆家剑冢的剑阵也只勉勉强强让天门停短短一瞬,如今天门大开,如若不想办法阻止,李剑淳势必要飞升。
陆奉久的剑器浑脱触发了陆无双十七年前布下的剑阵,在陆无双最后一抹神魂的指引下,神游了九州数千年,目睹了踏破虚空得道飞升的骗局,自千年前起,真正大道圆满之人便无法真正飞升。
世人皆以为得道成仙,踏破虚空,就能入仙界修成真仙,而实际上仙门早已关闭,九州所处的这个小世界,只是万千小世界中的一个,仙门连接万万小世界,却从千年前起,仙门就再未打开过。
不知是何人曾有何种机遇破开过两个小世界之间的虚空,觊觎九州充沛的灵气,设法造就了一个“天门”。
当修为高到一定程度,此“天门”便自动开启,引修道者以为此“天门”就是仙门,而过此“天门”者,全身道法修为皆会化为天道气机,反哺给另一小世界,百年修为,全做了他人嫁衣。
这千年来,无数坐地成仙者在被迫入“天门”时宁愿自断仙缘也想返回下界,只可惜陨落者十之八九,陆无双这种斩断仙路且未遭兵解的寥寥无几。
如今若是让李剑淳“飞升”成功,结局可想而知。
陆奉久思索着陆无双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这世上能做成此事之人唯你一人”。
他盘膝坐地,刚刚那一剑已经用了他十分力,可那“天门”仍旧悍然不动,两相对冲的巨大力量却使得他本就紊乱的气机开始溃散。
五年前在这昆仑之上,他曾遭仙人追杀,那时他尚且不懂为何,而今心中确有几分了然,只是那一战他全身经脉窍穴被堵,不得已他狠下心改练陆无双的剑气浑脱,想借天雷锤炼冲破被堵的窍穴,却不想弄巧成拙,反倒触发了陆无双曾在昆仑布下的剑阵。
他虽借剑阵之力阻了一阻“天门”,但也仅仅是阻挡一瞬,如今他虽剑法大成,奇经八脉尚有任脉,督脉被堵,气机流转不全,如同喘气的人被扼住喉咙,他该如何做才能破此局?
西昆仑高地上空阴云密布,雷电狂闪,有撕破天地之势。
此时的西昆仑,已然成为九州气机最醇厚的地方,天地仿佛都被涤荡一清,如此醇厚的气机,直接受益的是外围看热闹的人和身处在中心的陆奉久。
外围的众人早就盘膝而坐,想借这天雷和飞升之势哪怕吸收那丝毫的气机也能修为大增。
作用在陆奉久身上最明显的就是他身上的外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内中绞痛的经脉窍穴也不停地有温热的气机冲刷修复着。
陆奉久却只觉得心中一沉,他目光四处一扫,果然见不远处,李剑淳已经盘膝坐下,天问就横在他的膝上。
李剑淳正望着他,一双鹰目已经褪去老练和狠厉,只余拳拳爱惜和不舍,他的唇微动,定定望着陆奉久,不愿眨眼。
“李老头……李剑淳!”陆奉久腾得起身,飞掠而去,却还是迟了。
天问缓慢升起,停在李剑淳头顶三寸,青色的剑气霎时包住盘坐在那的李剑淳,下一刻早就蓄势待发的天雷轰隆而下。
“我不准!!——”陆奉久身形如箭,快到极致,却依旧拦不住那天雷,一道接一道,如巨网般将那青色罩在里面。
一道发紫的天雷劈在陆奉久脚边,警告般让他停步。
天门仙乐已经近在耳边,只要李剑淳撑住这九九天雷,必要飞升。
陆奉久只觉眼前发黑,灵台却无比清明,极度惊怒下,竟让他体内原本溃散的气机开始疯狂涌动翻滚,若是有人从远处看,会看到陆奉久如同一个燃烧的火球,他想以燃烧自身气机和精血为代价强行突破境界。
陆奉久猛地向那天雷迈出一步,他体内燃烧起来的气机与紫雷相触爆发出巨大的冲击,陆奉久怒吼一声,不肯退后半步,向着李剑淳一步一步迈去,赤红的血顺着他皮肤纹理蔓延出来,一步尚未迈完,浑身上下已无完好皮肤。
“李剑淳!”陆奉久迈出一步,喊一声李剑淳的名字,硬生生扛起九九天雷。
“李剑淳!”
“李剑淳!”
李剑淳早已入定,不得动弹,却听得见陆奉久的声音,若是有人此刻近距离去看李剑淳,就会发现他面上额角已经迸出青筋,摆放在膝上的双手因为用力而青白,他本就是剑修,如今天雷滚滚而下,既是给他锤体淬骨,也是打磨他的剑气。
因着李剑淳气息不稳,现在这方天地里,不仅天雷随时随地会劈下,就连那剑气都肆虐起来,陆奉久靠近李剑淳愈加艰难,一道青色的剑气再次划过他侧脸后,陆奉久咬牙再迈出一步:“李剑淳……你若敢成剑仙,我定亲手把你斩下来!”
李剑淳被迫坐定,神思却因为陆奉久这毫不讲道理的话弄得哭笑不得,这孩子……还是跟从前一样。
陆无双死后,李剑淳便代替陆无双守在了陆家剑冢里,守着陆奉久。
陆奉久性子很倔,尤其觉得陆无双不喜欢他之后,陆奉久的脾气就跟那臭沟里的石头一样,又硬又臭。
你跟他说,每天挥剑两万下就可。
他会觉得你在看不起他,非要挥三万下。
嘴里也总吐不出好话来,不是说给他送棺材板,就是要给他烧金纸,但是李剑淳知道,陆奉久真的很怕,怕他会离开会老死,那么这世上就真的只剩下陆奉久一个人了。
世人无人不叹息他白衣剑仙李剑淳为了一个女人蹉跎一生,在陆无双死后还给她白养孩子。
但是只有李剑淳知道,陆奉久,就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他陪着他学剑练剑,识书认字,陆奉久被罚,他也陪着在外面坐一夜。
说是父子之情,毫不为过。
他李剑淳,前半生仗剑走江湖,名扬万里,自在洒脱,后半生为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甘愿将自己困在狭小的一方天地里,原本毫无羁绊的雄鹰终于有了牵挂,除了他自己,谁又能说他这一生究竟是得且多还是失且多?
这一念想方冒出头,李剑淳便觉得自己如同醍醐灌顶,那最后一层桎梏也消去,通体气机自内而外此消彼长,更加圆滑沉稳,隐于常人般。
而此时,九九天雷只剩最后一道,在天空已经孕育良久,只要扛过这最后一道雷,李剑淳就可坐地成仙,直入天门而去也。
此时陆奉久与李剑淳只有半步之遥,陆奉久靠一口硬气走到李剑淳面前,内里气机早就灯尽油枯,只要天上那道雷劈下,陆奉久必会遭殃。
那最后一道紫雷似乎也充满着恶意,在天空中闪来闪去,就是不往下劈,直到陆奉久对李剑淳伸出一只手,那只有手指般粗细的紫雷蓦然劈下,威力之大,只看它几乎将这空间都要撕破开。
李剑淳几乎是在瞬间睁开眼睛,那双眼睛精光四射,尤带着几分焕然一新的气息,但他却看着面前尽管浑身浴血,却始终未曾弯下脊背的男人,眼中渐渐盈满慈爱,下一刻,始终挡在他灵台三寸上的天问动了,倏然飞向陆奉久,裹挟着凛冽的剑气停在了陆奉久头上,紧紧护住他的灵台。
紫雷直直劈在李剑淳的头顶。
陆奉久眦目欲裂,看着被紫色雷电裹挟住的人影,终于呕了一口血,单膝跪地。
直到天空重归于平静,当啷一声,护在陆奉久头上的天问掉落在地上,剑身寸寸断裂,再无一丝灵气,如同废铜烂铁一般。
陆奉久跪在那里,垂头紧闭双目,听不得,看不得,不再听,不再看。
胸中尤有一把烈焰愈烧愈烈。
天地间滞留的浩然气机全部涌入了陆奉久这个距离天雷最近,扛过了最后一道九九天雷的身体里,溃散的气机和修为重新凝实,天玄境一步迈入半仙门槛。
——若是陆奉久再想飞升,不用再渡九九雷劫,只用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即可。
这一切,却都是那个年过百半的男人给的。
李剑淳没有撑过九九天雷,大开的天门也开始缓慢关闭,天空尤有仙乐渺渺。
突然,一把剑直上云霄冲着那已经关了一半的天门而去,剑气猎猎,有劈天斩地之势。
“何人之剑!”
天门内传来威严震怒的声音。
陆奉久跪在地上,未抬头,右手缓缓张开,原本已经飞上九天的春秋,又倏然飞回至陆奉久手中。
只是不等陆奉久有所动作,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带着浩然磅礴的气机直怼上九霄天门。
“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