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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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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是死了,死得有些早。说实话,我很想努力撑到明年春天,陪你再看一场樱花开落的。
也许是我太贪心,也许是你等不及,也许只是命该如此罢了。这是天意,我本不应计较。
无数次想过会是早死的。只是从未想过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冬日午后,空气里弥漫着晴朗的香。
死,竟是这般舒缓的节奏,一如我手中渐渐微凉的茶。傻瓜,你下的毒一点也不烈,换个人兴许都死不掉。
于是我有些怀疑,会不会仅是平常的困倦。
可是我想,我是真的死了,笃定的。十七岁离世算不算太早呢?然而遗憾的是,死得又有那么一点点的迟。最不该在认识了你以后。
可也万幸,在认识了你以后。
认识你之前,我就知道我会死得很早,每一个见过我右手生命线的人都知道。母亲甚至为这件事情流过许多次眼泪,一年到头郁郁寡欢。
还记得小时候爷爷请先生到家里来给孙辈的人看命相,各位哥哥都是福贵命,个个被赞得天花乱坠,前途无量。因为物以稀为贵,作为唯一的孙女,我也有幸被招到堂前。先生看到我时,只摇了摇头,又摇了摇扇,蹙眉垂眸言:“小人无才。”而后双膝跪地,又说了一遍,“小人无才。”
我猜,他不是无才,是不敢有才罢了。开玩笑,当朝丞相的独孙女,太子太傅的长女,怎敢乱讲成是早亡的命。除非,他不要命。
是以,我一早就知道我的命不好。我不会活得长久。我经年累月的生病,吃药。
是以,我一早就对很多事情看得很开,比如钱是身外物,权是天外物,生命,是礼物。
是以,我一早就做好今日躺下明日不一定会醒来的准备,夜夜睡前都会仔细挑好衣服放在床头,我只是担心下葬时他们给我穿奇怪的衣服。
如此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小心谨慎的活着,一没留神就活过了六岁,十岁,十二岁,十六岁。每多活一年,便忐忑一步,不知道来年的自己是血肉之躯还是一捧白骨。
生活于我,如履薄冰,过得艰辛而脆弱。人人待我都有不加掩饰的同情,亲情尤为凉薄。我的世界没有多余的喜怒哀乐。
直到遇见了你。在一片开得过于烂漫的樱花树下。你的明眸如雨后初霁的光芒,替我开启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
想来当日的你是溜来偷懒的,不料转身时却撞上了我,于是带着一脸惊讶和意外。白衣俊秀的书生,连怔愣的神色在晴好的阳光里都是遍地干净的柔和。
我猜我那个时候的表情一定很天真,天真到你觉得我好欺负。
你很快就收起呆滞换上副了灿烂的笑容逗我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傻瓜,你以为我是要折花么?我只是看罢了,并且抱着看一眼少一眼的心情。你能体会么?
后来就常常能在偏园的回廊里恰好碰上你,下人们对我说,你是府里新请来的先生。
我早以为我的生命里是不会有疑问的,反正知道了也知道不了多久,死的时候什么秘密都无义带走。可是,面对你时,我些些的疑惑了。
有谁见过这样年轻的先生?有谁见过堪堪比得日月无光的少年先生?
我早知你绝非池中物。
每一次你撞见我时都会淡笑说:刚好路过。
我知道那是借口,偏园离着中庭的朗疏院数百丈远。哪有人专门择远路而行的道理。
每次你撞见我时,我的心绪都被撞得没了影踪。所以也不认真计较,你究竟是借口,还是预谋。
后来,你教我写,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后来,你教我写,花开花落无寻处,仿佛吹箫月夜闻。
后来,你教我写,忧则忧鸾孤凤单,愁则愁月缺花残。
每一句都有花和月,想来念起时应唇齿留香,可一句难堪过一句,触景生情又不免神伤。我在心里不动声色的笑,又不动声色的寂寥。
再后来,你教我写,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分明是一首送别的诗,不是么?
其实,我们的故事是那般的恶俗,背负着最显而易见的血海深仇。
你的父亲曾是个地方官,后来涉嫌叛国入狱,不久便被处死,几个月后你的兄长也被斩了首,你的母亲投河自尽,你的姐姐被迫卖身红楼,而你不是应该被发配边疆的么?传说中,你不是已经死在发配的途中了么?
赴殿试前的那一日你心血来潮,仰着头教我占星,见西边星宿损落,你认真的说过这四个字,家、破、人、亡。当时你的表情从容,我便知你心里有多可怕的仇恨,多深重的计量。
哪一条争权逐利的路不是血流成河,家破人亡不过是转眼遗忘。就如同改名换姓后再没人知道你便是那说书先生口中不幸早亡的六岁会作诗的,天才少年郎。
你的一切不幸都来自于我的家庭背后需要稳固的权利,无辜的你的的确确是个受害者。我心疼你。我知,这感情有些荒谬,你也必定不会接受。所以,我在自己的立场里小心翼翼的心疼着你。
而你呢?
犹记我们并肩站在雨后残败的樱花树下,你温柔的捻起我鬓角碎发,笑容和煦的安慰我说:这个世界有因果轮回,四季交替,没有花开不败的道理。我知,你从十岁起便决心替父报仇,直到二十岁这一年离雪恨只有一步之遥。大厦将倾,再根深蒂固的权利也不会有千日的红好。
你们的计划许是缜密罢,只是被我一不小心看出了马脚,是你忘记对我设防了么?无论如何,我都是知道了秘密的人,不得留。更重要的是,我是仇家的女儿,本来就不得留的。不是么?你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要利用我,不是么?
这些前因后果我都知道呢。傻瓜,我一直都知道啊。
可我依然觉得能够遇见你真好,不然死的时候一定会很寂寞。
从小我就知道人死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可是现在真的死了,却实实在在的带着你沉甸甸的秘密,和深深埋在心里的对你千丝万缕的爱意。千不该,万不该的。
无数次想过会是短寿的,也从未疑惑。只是不曾想过会在我偷偷想你的时刻,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冬日午后。
此刻推门进来的是谁呢?在大声叫着我的名字。
我睁不开眼睛了,原谅我无法回应。我只是觉得很冷,很昏暗,四周有阴云笼罩,我止不住颤抖,是天要降雪了么?
记得你被金榜题名的那日,和朋友去庆祝很晚才回府。避过众人的耳目,绕了很远的路到偏园看我,那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高声叫我的全名。你满身酒气,却意气风发的笑。那时天色已深,有雪花飘落。你握住我的手,掌心灼热,一笔一划耐心的教我写: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