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正深沉。 卧室中隐约传来另一个人疲惫的呼吸声,这声音,她比自己的心跳还要熟悉。 她转身,褪下月光悄然为她披上的罗裳,轻轻、轻轻地踩着微凉的地板,赤足向床的方向走去。 身上的绸布睡裙随着她的动作,摩挲出细细密密的声响。 她在丈夫的床头柜旁止住了脚步,借着熹微的月华,静静地看着他好看到骨子里的侧脸。 月色之下,他的肌肤更显得白皙,散发出一种银白色的光泽,好似一种神秘的古瓷。他的眉不浓,也并不平整,此时仍倔强地在中央处打了小小的结,不知是否在梦中也并不舒坦。小扇子般的细密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下一层密密的灰影,遮住了他那双黑净若古玉一般的眼瞳。鼻梁是亚洲人少有的挺直,刀削一般的线条在鼻尖处倏然停顿,完美得恰好。可惜,他有一双薄唇,薄唇之人最薄情,她当初便是没信了这邪门的说法,才在这冰凉的唇畔傻傻停驻了那么些年。 纵然闭上眼,她依然能凭空描绘出他的睡颜。 这些年,她见得最多的,便是他的睡颜。 她就这么看着,看着,也不曾觉得腻烦,仿佛下一瞬间便是天荒地老。 太多太多的等待,让她早已经忘记了腻烦的滋味。 最后,轻叹一口气,她侧身,悠悠然环顾卧房。阳台上,挂着她亲手做的纸风铃;床上的被单,是她专程跑去布料集市淘来的,每一针每一线,都从她的掌心划过;门背后那一束纸绢做的花朵,是她在某个寂静的夜中挨在灯下折的,因为,他讨厌花的味道;衣橱边的小凳子上,放着她今晚帮他熨帖的西服,他总是固执地喜欢黑色与白色;一边的米色墙壁上,挂着一副不太高明的油画,画里,是一座略有些笨重的桥和河岸边零星的游人,她几乎能说出画上每一个细节,因为,这是她画的,他们初次相逢的地方。 那一日,是一个极平常的阴天,一如伦敦一年中大部分的日子。 她只是一个来伦敦观光的大陆游客,背着小小的青蓝色休旅包,拿一本中英双语的导游手册一路瞎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桥边,如其他游人一般,半扑出身子瞅着下面静静流淌着的河水,感受着带着满满水汽的风吹拂到面颊上的感觉。 忽然,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混入了这清爽的风中,飘入了她的胸腔。 她侧头,他正站在她的身侧。他的左手修长白哲、骨节分明,拿烟的姿势居然让她有种动人心魄的感觉。黑发在风中微微舞动,侧脸在烟雾中隐约,乍眼看去,她脑海中只留下那双在烟雾中仍然明亮坚定的眼瞳。 鬼使神差地,她问:“可以和我喝一杯咖啡么?”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可惜,后来的故事并没有如所有的罗曼蒂克小说那样发展下去。 她记得,他回头看她一眼,微笑,“对不起,我还有事。” 这是一个仅仅只有一句对话的浪漫电影,还没有开演,男主角便已经退场。 笑笑,嘴角有熟悉的苦涩味道。 也许,他早已忘记许多年前某一天,有一个来自中国的女生,曾说过那么一句话。 踱出卧室,她轻巧地关上了门。 隔绝了,他的气息。 走进厨房,她熟稔地为自己泡上一杯咖啡,黯沉的幽香带着一点点威士忌的媚意,一杯简简单单的爱尔兰咖啡。她喜欢这咖啡的感觉,迷醉中带着一丝丝清醒的意味,一如她的生活。 浅茗一口,再一口,摇曳的白雾朦胧了她的视线。 恍惚中,她看见另一个自己,每一日,每一日,愁坐在那桌前,等待一个归人。 回忆单调无力,好似录像带不停重播,剪辑成了许多年的风景。 扬唇笑笑,她走至客厅中的沙发上,悠悠坐下。沙发并不柔软,甚至有些冷硬,身下藏青色的布在月光下便如最美丽的鸢尾苁。沙发上,右手边放置着几个偌大的软枕,左手边是一个小小的脚垫,是为了他而专门准备的。可惜,真正服务他的机会不多。 他很忙,真的很忙。 忙着工作,忙着拼搏,忙着证明自己,忙着在各地建立各种各样的分公司,忙着和其他商界政界的人打好关系,忙着坐稳他从父亲手上接下的总裁职位…… 忙着,远离有她的围城。 不过,终于,她不用再惶恐也许他会在某一日将她遗弃。 因为,先离开的,是她。 她又淡淡地笑了,嘴角的弧度完美得刚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忘记了阳光下那单纯微笑的自己。 轻放下微凉的咖啡,任白瓷杯在玻璃的茶几上发出‘砰’的闷响。茶几上还有一只白色的挎包,那是她当年第二次来到这个城市时所带的包。不知是不是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她早早地将它仔细收藏在柜中的角落,前几日打开时,还带着些青春的痕迹。 她伸手拉开包上的拉链,取出一个天蓝色的文件夹,里面只有薄薄的几张纸,被小心收藏。最上层,是一张黑白分明的表格。她轻柔地抽出它,又仔细地用白瓷杯压在了茶几的正中,月光隐约照来,恰能看清标题上几个墨黑色单词,“离婚协议书”。 本来,是想亲手交给他的。下午时,她曾打过一个电话。 “可以和我喝一杯咖啡么?” 他声音一如往常清冷,“对不起,我还有事。” 最初的一段对话,冥冥中却与最后的一段对话相同。不知,神是否在他们相遇时便预见到了结局。 她笑起来,眉微皱。起身,走至玄关处的百叶柜旁,取出一个青蓝色的休旅包,同样也是多年前的款式,里面,只放着几件她当年来时的衣裳,因为长年的保存,带上时光留下的薄荷樟脑味。 换上一件简单清爽的白色T恤,黑色的运动裤。 一身清爽。真是好多年不曾作这样的打扮了,有些缅怀。 深深呼了口气,她推开沉重的房门,离开,不曾回头。 黑色的出租车早已经等在了楼底,出色的出租车服务向来是这个城市的骄傲。 她坐在后座,透过车窗,最后看一次这个令她厌倦的城市。 昏黄的路灯,沥青的小道,霓虹的商场,不算太巍峨的大笨钟…… 以及,一轮慷慨的月,伦敦的月。 车载收音机里幽幽传来低沉的男子歌声,伴随着这迷蒙的夜色,竟也格外动听。 “There was a time when love was blind And the world was a song And the song was exciting There was a time I dreamed a dream in time gone by When hope was high and life worth living I dreamed that love would never die I dreamed that God would be forgiving Then I was young and unafraid And dreams were made and used and wasted There was no ransom to be paid No song unsung, no wine untasted But the tigers come at night With their voices soft as thunder As they tear your hope apart And they turn your dream to shame He took my childhood in his stride And still I dream he'll come to me That we will live the years together But there are dreams that cannot be And there are storms we cannot weather I had a dream my life would be So different from this hell I'm living So different now from what it seemed Now life has killed the dream I dreamed.……” “ There are dreams that cannot be,and there are storms we cannot weather ……”她随着歌声,轻轻哼唱。 她也曾有梦,但梦永远无法实现,风暴,永远无法躲过。 life has killed the dream she dreamed. 现实扼杀了她曾有的梦想。 她终于学会——放手。 当明日太阳重新升起,她将乘上那白色的钢铁巨鸟,划过苍穹,回到远在另一端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