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钩弋夫人 ...
-
第一章 红都
西汉,元狩五年,夏。
这年的夏天和往年的夏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对于十六岁的据来说,却有些特别。因为,在长安城西的银钩赌坊中,他邂逅了一名奇特的少女。
市井赌坊本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去的地方,可是那天董司空家的宴会十分乏味,让他忍不住匿身逃离,谁知,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喧嚣的银钩赌坊。
三教九流聚杂的赌坊里,满耳只闻污言秽语,满鼻皆是铜臭汗味。据不由得皱起眉头,想抬步离开,但是他还未转身,长袖已经被人拉住。
据低头,蓦然看见一双仿若羊脂美玉雕成的纤手,目光顺着雪白的玉手向上滑去,最后停留在一张美丽无邪的笑脸上。
少女的水眸勾魂摄魄,据呆呆地看着她,竟忘记了自己正要离开。
少女檀口微扬,妩媚之极,“公子请留步,既然到此来了,何不赌一把再走呢?”
据稀里糊涂地坐了下来。
市井里的博弈和宫中无甚区别,温和谦恭的据一向不擅此道。然而,对面的少女却极通此道,但见她美目流波,玉手翻飞,不顷,据已经输罄所有,连华服也让少女扒了去。
这一局,据又输。少女上上下下地打量狼狈得衣不蔽体的据,突然一把扯下他脖子上悬着的一枚玉钩。
啪嗒。
挂玉钩的细绳应声而断,在据的脖子上留下了一圈红痕。
据急了:“这玉钩,不行。”
少女笑,“愿赌服输,这是规矩!”
据想了想,从贴身处取出一道赤金雕龙符。
据哀求,“用它抵,如何?它可比玉钩贵重多了。”
少女凝望着躺在手心的血红玉钩,摇头,“我就要玉钩,不过,”她狡黠地眨了眨美目,“如果,你肯和我再赌一把的话,说不定会赢回玉钩呢!”
一局下来,赤金雕龙符也进了少女的腰包。
这时,董司空家的仆役和据的侍从们找到了银钩赌坊,之前,他们几乎找遍了帝都的每一条街道。见到了正坐在赌桌前的据,他们惊喜万分,立刻跪了一地,请求据回宫去。
望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仆从,据只好站起身来,虽然已经输得只剩了一身中衣,但还是从容不迫地随众人离开。
少女把玩着玉钩,倚在柜台上目送据,笑意盈盈,“公子,下次再来哟!”
元狩五年的夏天,银钩赌坊成了皇太子据秘密流连的地方。而赌坊老板娘红都,也多了一个神秘的赌客。
据的玉钩,如今已然挂在红都的雪颈上,红都偎依在据的怀中,吃吃地笑着。
据发现,红都是一个特别爱笑的女子,一朵花能让她笑,一朵云也能让她笑,开心的时候她笑,不开心的时候她也笑。
红都的笑容很美,据常常看得痴住。
红都极善搏弈,似乎从来没有输过。帝都中的每一个赌坊中,都流传着她的盛名。
据很认真地问红都,“为什么你总是常年稳胜,有什么秘诀吗?”
红都微笑,“哪里有什么秘诀,我只是运气好,还没遇上更厉害的对手罢了。”
红都从来不开口向据要求什么,这让据很感激。毕竟,堂堂的皇太子和一介赌坊女子混在一处,在宫中传开定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元狩七年,夏,深夜。
银钩赌坊罹受祝融之灾,大火波及了整条朱雀街,连街六十四户人家,全都受到大火波及。这场大火中,死伤众多,银钩赌坊的老板红都,也横死在了火海中。
事后,据在随从的陪同下,来到了疮痍满目的火场。残垣断壁中,他看见了那一具烧得不成人形的女尸。
据泣不成声。
红都的手型依旧那么美,纤细而灵婉,仿如初春开出的雪白薜荔花。但是此时,薜荔花的颜色已成碳黑。
第一次见面,红都拉住了据的衣袖,最后一次见面,她拉住了据的怀念。
夏夜,邂逅,死亡,怀念。
元狩七年,被掩上了悲剧的黄色尘埃。
第二章 戾太子
汉,征和元年。
帝都,太子宫。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刘据深蹙长眉,独自立在枯井边,夜风中,有靡靡之音从远处的钩弋宫传来。
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据是汉武帝的第一个儿子,卫皇后所出,七岁立为太子,极受宠爱。
据出生之时,卫皇后正当美貌年华,很得君恩,生下了据,她理所当然地母凭子贵,一跃成为皇后。卫皇后得宠,卫氏势力炙手可热,在当时可谓是权倾帝都。
但是岁月无情,朱颜辞镜,卫皇后在似水流年中渐渐衰老,被食色不厌的汉武帝所捐弃。据的性格仁慈敦厚,温和谨慎,渐渐为汉武帝所不喜。他认为他不够凌厉,缺乏王者所需要的魄力。
汉武帝对卫皇后和太子据的宠爱日渐淡薄,据终日惴惴,大为不安。
十天前,舅父卫青的死,让他们母子彻底失去了依靠,卫氏势力已然衰微。
昨日,据进内宫探望母亲卫皇后,二人谈笑宴宴,不知不觉已到日暮。据一看时间不早,急忙起身告辞,这件事让黄门苏文看在了眼里。
今早,苏文就向汉武帝报告,说是太子昨夜出内宫很迟,怕是与宫嫔们有奸情。汉武帝不置可否,只是下令将据宫中的宫女,增加到两百人。
这已经不是苏文等汉武帝的贴身宦官们,第一次在圣听前出语陷害据。卫皇后对此切齿痛恨,屡次劝说据,要他向汉武帝说明自己的冤屈,将这些谗佞小人处死。
可是据生性谦和,总觉得清者自清,不愿意因为这些薄物细故,而去烦扰日理万机的父亲。
黄门苏文和绣衣直指江充,从此更加卖力地构陷据,屡屡在汉武帝面前离间挑拨,为鬼为蜮。
据知道,江充和苏文只是一介宦官,一双傀儡,他们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和将来能继承大宝的自己作对,背后必然有一双提线的手。
未央宫中谁都知道,指使江充和苏文与太子作对的那只强劲而有力的手,就是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系河间赵氏女,汉武帝有一次北巡黄河,见河间隐隐有青紫云气。随行的方士檀何说,此云气之下必有奇女子。
果然,汉武帝在河间遇上了艳丽绝伦的赵氏女,但是这位美丽的女子双手却有些毛病,她的手总是握成拳头,不能张开。
汉武帝叫随从们掰开她的拳,可是谁都未能如愿。汉武帝很奇怪,就亲自动手,说来也有趣,他的手一碰上赵氏女的手,赵氏女的手就自然舒展开来。
汉武帝定睛一看,赵氏女莹白的掌中,横卧着一枚玉钩。他不由得心中惊异,便将赵氏女载入车中,带回了帝都。
赵氏女一入宫,即被汉武帝召幸。从此,汉武帝为赵氏女所迷,不能自已。并为她大费土木,筑一宫室,为钩弋宫。因为赵氏女居住在钩弋宫中,众人便在私下称她为“钩弋夫人”。
一年后,钩弋夫人诞下一子,汉武帝大喜,为幼子取名为弗陵。汉武帝对钩弋夫人眷宠不衰,她在后宫的殊荣,甚至已压过了皇后。
如今,钩弋夫人进宫已有三年,据除了在围屏前隐隐绰绰睹其妖娆身姿外,从未近见其真容。可是,钩弋夫人却处处想置据于死地,对此毫无来由的暗伤,据倍感恓恓。
晨露未晞,东方既白。
据接到卫皇后的秘信,要他即刻进内宫。他急忙整衣,匆匆入宫,面觐生母。
卫皇后虽然鲜衣华服,但毕竟韶颜已逝,风华难再。裹在华丽锦缎中的她,看上去苍老而落寞。
据行礼过后,立在一侧,静候母亲的示下。
沉默良久,卫皇后终于开口,淡淡的口吻,仿若自语:“甘泉宫传来消息,说是皇上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据面有戚色,没有做声。
卫皇后缓缓道,“三天前,胡巫檀何在徐夫人,王美人宫中找出不少木头人。扎在木头人身上的帛书,书着悖逆犯上的血字。徐王二人均以巫蛊惑乱之罪,在宫门前被活活地烧死,徐王两家也被诛了九族。”
据抬起头,迷惑地望着卫皇后。
卫皇后回望据,黑眸深不见底,一字一顿地道:“今天,在哀家的宫中,也找到了两具木头人。”
据身体一颤,险些站立不稳。
卫皇后摆了摆手,笑了:“你放心,母后并未为此,这是有人故意陷害。所幸,是宫女先一步发现木人,否则若是被构陷之人抢先一步告发,那咱们母子跳进黄河也难洗清。”
据松了一口气,却仍旧不放心:“ 只有两具?”
卫皇后以羽扇掩面,冷笑:“哀家已在宫中倾力搜遍,确定没有遗漏,而发现巫蛊之人,哀家也已经让她永远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据小心翼翼地道:“依母后之见,这一段日子,宫中的巫蛊之局是何人所设?”
卫皇后蛾眉长蹙,用右手在雪玉似的左手掌心画了一个钩。
钩弋夫人?!!
据心中戚戚。
据从内宫回到太子宫,已经是午时。
据正在书房看书,突然,侍从来报小黄门常融传圣旨到。圣旨的内容,是要太子火速去往甘泉宫见驾。
据不敢怠慢,接旨之后,急忙整衣理冠,火速随常融去往甘泉宫。
常融先进去通报,据立在宫外等候召见。
突然,一名桃衣宫女悄悄地给据使了一个眼色,据认得她是卫皇后的人,于是借故带宫女去僻静处。
宫女告诉据,汉武帝召见他,已是四个时辰之前的事情。常融在苏文的指示下,故意延误向他传旨的时辰。
就在宫女告诉据真相时,常融正在汉武帝面前进谗,“禀皇上,太子听了您生病的消息,面有喜色,他还拖延着不进宫。”
谴走宫女,据心中悲愤难平。
不顷,圣驾召见。
据在甘清池畔华美的锦塌上,见到了多日未见的父亲。
据记忆中雄才大略,好大喜功的伟岸男子,如今已经不复存在。此刻卧于锦塌上的,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衰弱老人。
然而,雄狮虽老,气概和睿智仍在,他看着长子泪痕未干的脸,黯然不语。
据被眼前这张病朽而苍老的容颜所震撼,心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悲哀和伤感。为了让父亲高兴,他深藏悲容,强颜欢笑。
汉武帝突然一拍桌案,斥责侍立在旁的常融,道:“尔等小人为蜮为魉,离间我父子二人,究竟是何居心?!”
说着,他便让据和常融对质。于是,常融拖延圣旨的事情暴露,据澄清了自己的冤枉。
常融因此获罪,当场被诛杀。藏在宫闱后的苏文,见到常融被杀,立刻默不出声地退后,悄悄地向深殿走去。
深殿中挂的是鲛绡绫罗帐,砌的是水晶珊瑚墙,脚下的波滋地毯如云锦堆霞,明珠珍宝弃置满地。玉簟金床,熏香雾绕,味道甜糜而奢侈。
猩红色的香纱帐后,半裸的美丽女子慵懒地斜倚着,光可鉴人的青丝柔顺地拖曳在地,长长地散落在满地明珠玛瑙之间。
苏文低声禀报前殿发生的一切,钩弋夫人慢慢起身,绾帘而出。她只披了一袭纱衣,就向前殿款款移步。
钩弋夫人来到前殿时,据正好告辞而出。
钩弋夫人和据迎面而过的时候,远远地,据就低头行礼,他并未看见面纱下面,女子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
钩弋夫人飘然远去,据还立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
这是据第一次如此近接近钩弋夫人,虽然未敢擅睹韶颜,可是却闻到了一缕自记忆中飘来的熟悉气味,更让他战栗不已的,是她挂在腰间的那一弯玉钩。
他不会认错,那是他送给红都的玉钩!
血红的玉钩,撕开了一段血淋淋的回忆。不,不可能,红都已经死了,据曾亲眼见过她的尸体。
钩弋夫人不可能是红都,更不会嫁给他的父亲。天真烂漫的红都,不会成为心如蛇蝎的妖妇!可是,那枚带着血纹的玉钩,分明是自己当年送给红都的那一枚。
据本以为,它已经在火海中被焚毁,并随着红都消失在了自己的生命中。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又促不及防地,在命运的转角处与之重逢。
据失魂落魄地奔逃出宫门。
第三章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来到汉武帝身侧,行完了见驾之礼,汉武帝笑着拉她坐在身侧,她的美目中风情万种:“皇上,小黄门常融,一向勤勉忠心,他究竟犯了什么过错,您竟狠心地夺了他的性命?”
汉武帝威严地道,“他离间挑拨孤和据儿的父子感情。”
钩弋夫人突然低首垂泪,梨花带雨。
汉武帝慌了:“爱妃这是为何?”
钩弋夫人侧过身去,半嗔半怨地道:“皇上您只和太子父子情深,难道陵儿就不是您的儿子么?常融一向将陵儿照拂得无微不至,您杀了常融,以后还有哪个奴仆,能如常融般细心照拂陵儿?”
一想起天真可爱的小儿子,汉武帝顿时心软了,后悔不该怒杀常融。
看见爱妃泛红的泪眼,汉武帝又心疼了,哄道:“常融已死,多说无益,孤再加派三百能干的宫奴,去钩弋宫中伺候,爱妃觉得如何?”
钩弋夫人背过脸去,不说话。
汉武帝又哄:“孤命人厚葬常融,以建章监之礼入土,如何?”
建章监是建章宫最高总管的称谓,一介小小的黄门即使兢兢业业一生,恐怕也难爬上此高位,更何况是因谗佞而获罪的常融。
钩弋夫人脸色稍霁,可是仍然不满:“常融是因太子而死,妾身要太子为他写一篇祭文。”
太子亲自写祭文,恐怕连凌烟阁中的英烈和九卿大夫都难获此恩遇,钩弋夫人却偏要太子为因构陷自己而死的小宦官写,也算是荒唐之极的提议。
但是,听着爱妃婉媚断肠的啜泣,汉武帝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钩弋夫人终于破涕为笑,不过,她又娇声说道:“太子未免太过骄横无礼,刚刚妾身和他相遇,他竟连声问候也没有。”
汉武帝握着钩弋夫人的手,道:“改天,孤一定要他亲自给你赔礼。”
钩弋夫人这才真正地笑了。
钩弋宫,冷月如钩。
深殿。
熊熊炭火滋滋地燃着,烙铁,舌钩等刑具没入血红的火焰中,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烧焦的糊味。
钩弋夫人站在一堆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腐肉旁,面罩寒霜。
这堆腐肉是卫皇后的贴身侍女,她最先发现皇后宫中的巫蛊,卫皇后自然不会留她活口。不过她还算机灵,趁大祸未临之前,逃来钩弋宫寻求庇护,可是她却未料到,自己到了钩弋宫竟会生不如死。
三天三夜的严刑,掏空了侍女腹中所有关于主人的秘密。阴谋,阳谋,明枪,暗箭,勾心斗角以及所有龌龊肮脏的事情,全都被和盘托出,一件不落。原来,皇后的宝座下,竟是一片无涯的血海,原来,皇后的光环后,竟堆积着如山的白骨!
钩弋夫人冷笑,卫子夫手段是厉害,可是毕竟已经老了。她可不是长门宫中的陈皇后,也不是李娃馆里的李夫人,这两个蠢女人一个以爱为天,因爱生怨生妒,另一个自负美貌,不知进退高低。在这杀人不见血的后宫中,她们注定活不下去,宫里的女人,必须无情,必须无爱。
爱,呵,多么可笑的一种东西,而更可笑的是,她也曾经拥有过,并且还深信会爱到天荒地老。可是,那种比海市蜃楼还要虚渺的东西,怎么能够当真?
一场滔天业火过后,爱已成恨。
爱多深,恨多切。
汉武帝在皇后宫中举行了一场舞宴,与宴者有汉武帝,卫皇后,太子据,钩弋夫人以及两岁的小皇子刘弗陵,陪坐的还有几位近妃。
这次家宴性质的舞宴,是汉武帝特意为钩弋夫人举行,为的是要太子据向她赔礼。
钩弋夫人进宫三年来,第一次在据面前拿掉面纱,正身相见。
据因为剧烈的吃惊,连酒杯从手中滑落都浑然不觉,钩弋夫人以如母的身份,得体而慈爱地笑了笑,据的吃惊完全在她的掌握之中。
任何男人看见昔日情人以如母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都不可能会保持镇定,尤其是这个情人还已经死去。
汉武帝未觉有异,但是这一切,却没逃过心细如发的卫皇后。她放下了酒盏,狐疑地望着爱子。
红都!竟然真的是红都!!红都竟然还没有死!!!元狩七年的夏天,那些甜蜜而幸福的回忆,如同冲开闸门的潮水,汹涌地袭上了据的心头。
据的心中百味陈杂,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他痴痴望着记忆中熟悉的容颜,半晌说不出话来。
钩弋夫人冷冷地望向据,仿佛从不认识他,“不知太子殿下是否有动笔为常融写祭文呢?”
据半晌答不上话,昨天接到为常融写祭文的圣旨,他倍感耻辱,当场摔笔。
还是卫皇后知轻着重,她不咸不淡地道:“皇上,据儿乃是大汉的太子,自古哪有太子为宦官写祭文之理?臣妾还请皇上慎重从事。”
钩弋夫人讪笑,道:“皇后此言差矣,常融因太子获罪,太子写祭文抚息亡灵,也是理所当然。”
卫皇后亦不相让,“常融在圣驾前挑拨构陷太子,乃是罪有应得。”
“口说无凭,皇后怎知常融不是冤枉?莫非皇后能够拿出常融有罪的证据?”
卫皇后一时无言,望着钩弋夫人道,“你……”
“好了,好了。”汉武帝疲惫地摆手,对卫皇后道:“孤杀常融,也是一怒之间,并未仔细盘究,或许真是冤枉了,也未可知。太子诸事繁忙,无暇写祭文也就算了。不过,爱妃怎么也算是长辈,他对长辈无礼,朕可不能姑息。今日,就让他给爱妃赔罪补礼吧。”
见汉武帝如此维护钩弋夫人,卫皇后怒火中烧,但她毕竟老滑,表面上仍旧平静如水,微笑着道:“宫中诸礼繁杂,据儿一时顾及未周,冒犯了赵妹妹也是情有可原。但是既然皇上说要赔礼,那就赔礼吧。”
这时,小皇子弗陵突然在钩弋夫人怀中哭了起来。
钩弋夫人道:“罢了,罢了,太子赔礼,贱妾可不敢当,陵儿因不习惯新侍从的照料,而身体染恙,妾身忧心如焚,不敢耽于宴乐,就此托罪告退。”
汉武帝急忙宣召太医,并陪着钩弋夫人回去钩弋宫。
宴会被冷落,陪坐的近妃们看着脸色发青的卫皇后,都吓得噤声危坐,不敢动弹。
这一天,据来到平日绝不会履足的钩弋宫。他的托词是来向钩弋夫人告罪,以及探望生病的幼弟,实际上,他只是想见她,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见她。
或许,他来钩弋宫,只是为了确认钩弋夫人是不是红都,可是确认了又如何?她现在已经是他的如母,确认了,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钩弋夫人斜倚在榻上,冷冷地望着据,雪颈上坠着一枚如血玉钩。
接近了相望,据发现钩弋夫人的容貌,与记忆中的红都完全一样,恍惚间,据似乎回到了元狩七年的夏天。
钩弋夫人早已禀退了闲杂之人,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他二人。
据试探着叫道,“红都?”
“据。”钩弋夫人笑了,熟悉的回应,熟悉的容颜。
据得到肯定后,情不自禁地问:“红都,你……你没死?”
钩弋夫人冷笑:“我应该死吗?我没死,你很失望吧?也对,你派杀手来赌坊杀人放火时,定然没想到我还能逃生。”
据一下子懵了:“我……我派杀手去赌坊?”
“哼,不用再演戏了!你既然敢去做,又为什么不敢承认?”钩弋夫人的声音浸满血泪:“你为了保住身为太子的名声,保住自己太子的地位,竟然去杀死一个深爱你的柔弱女人……若不是侍女青儿舍身救我,和我换了衣裳,并把我藏入地下暗道里,那晚我就已经死了!我在地道中亲耳听见,那些杀手们,口口声声说是被你派来。所幸,他们并没见过我,只是凭借衣饰,错把青儿当成是我。可怜的青儿……”
“不,不,我没有,红都,我真的没有……”据拼命地摇头否认。
“你承不承认,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钩弋夫人收起悲伤,淡淡道:“红都和青儿,都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钩弋夫人。”
不待据再说一句话,钩弋夫人已起身离去,走到半路,她突然停下,转身问据:“据,你知道钩弋宫的大门叫什么名字吗?”
据隐约听宫人说起过,汉武帝为钩弋宫门赐名为尧母门,便答道,“尧母门。”
钩弋夫人笑了,道:“皇上将我比做尧母,那弗陵自然是帝尧呢,你当年为了稳坐东宫之位,而置我于死地。那我今日就成全你,让你继续当太子,只不过,你也只能做到太子了。”(得罪谁都好,千万别得罪女人。。。可怜的据,炮灰的据,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_-!
据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还想辩解,钩弋夫人却已拂袖而去。
眼前的一团腐肉,已经奄奄一息,苏文用眼神询问钩弋夫人是否要灭口。钩弋夫人摇头,并让他分别秘密叫胡巫檀何,太傅石德来钩弋宫。
此时,钩弋夫人的心头,已经浮现出一个完美的计划。无数木偶张着黑洞洞的嘴,在建章宫上空肆虐撕咬,每一具木偶的下面,都躺着一具面容惨厉的冰冷死尸……
钩弋夫人咧开血红的唇,开心地笑了。她现在仍旧喜欢笑,不过现在能让她笑的,已经不是一片云,一朵花,而是鲜血和尸体。
第四章 巫蛊之祸
征和三年,汉武帝夜梦一名持利器的金甲人。
胡巫檀何趁机奏道:“陛下,臣于宫外观建章宫气象,只见宫城上鬼气沉沉,宫中肯定有人行巫蛊之术。微臣斗胆进言,若是宫内鬼气不除,陛下命危矣!”
汉武帝闻言大惊,急忙派江充,苏文等人配合檀何除巫蛊,几场清剿下来,首当其祸的具是卫氏派系的妃子。
最终,卫皇后和太子的宫中也遭到了清查。两宫之中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翻了起来,遍地破败,连放床的地方都没有。结果,两宫之中起出大量的木头人,数量多到令人胆寒。木头人身上所缠的布帛上,全都书着犯上作乱的语句。
这时,卫皇后宫中失踪的婢女突然现身,她不仅在汉武帝面前指控卫皇后施行巫蛊,还历数之前,卫皇后如何设计铲除武帝的一众宠妃。她的指控句句是血,声声是泪,并且有理有据,不由得人不信。
汉武帝大怒,立刻下令,将卫皇后囚入冷宫。
据根本没有埋过木头人,他受此冤枉,既惊且惧,后来听闻母后被囚禁,更是乱了方寸。太傅石德劝据趁江充等人还没去甘泉宫奏报之前,先发制人,率先动武。
据一向谨小微慎,听了老师的建议,略觉不妥,可是他耳根软,经不住石德一再地分析利弊,也就答应动武。
据假传圣旨,增调武士,捉拿江充等人。一场刀祸之后,江充与檀何被捉,苏文侥幸逃脱。
侥幸逃脱的苏文一路落荒而逃,跑去甘泉宫报告太子谋反的事。
据本来是想捉住江,檀二人,然后带他们去汉武帝处面陈冤情,可是谁知石德却擅自先将江充斩首,又将檀何拉到上林苑活活烧死。
据未得二人证词,汉武帝追责起来,终是死无对证,谋反已成事实。
苏文逃到甘泉宫后,自是一番加油添醋,变白为黑。
长安乱,太子反。
小小的巫蛊,终于酿成一场兵祸浩劫。
甘泉宫深处,钩弋夫人倚着软塌吃吃地笑,苏文刚刚向她面陈的经过,让她听了十分满意。
卫皇后的婢女正跪在软塌前服侍,她现在已经忠心侍奉钩弋夫人。钩弋夫人叫她青儿,钩弋夫人的得力婢女,名字里都有一个青字。
青儿怯生生地跪着,主人疯狂的笑声让她心中发悚,但她却不得不陪着笑。突然,青儿的目光落在钩弋夫人腰间的玉钩上,她不由得“咦”了一声,连陪笑也忘了。
钩弋夫人被惊动,问道:“青儿,怎么了?”
青儿怯怯地指着玉钩,道:“夫人的玉钩,和太子小时候戴的玉钩真像。”
“是吗?”钩弋夫人笑,随口问道:“太子的玉钩是从哪儿来的?”
钩弋夫人心情颇佳,笑容也和善了不少,这让青儿说起话来也不再拘谨。况且,这段时间里,青儿已充分领教了钩弋夫人的手段,她只恨不得把话全都掏给她,哪里还敢有所隐瞒?
“太子的玉钩,是他七岁立为太子那年,一位仙道送给他的辟邪之物。”青儿垂首道:“太子是圣上的第一个儿子,他从小就被诸多无子嗣的妃嫔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能平安地活到七岁,也算是皇……卫子夫保护有加,说也奇怪,自得玉钩之后,太子果然就少了很多病灾。”
钩弋夫人冷笑,道:“那是因为刘据已被立为太子,卫子夫后位稳坐,加之卫青大破匈奴,位列九卿,卫氏势力正当鼎盛,又有谁敢不自量力,再偷伸暗手?有头脑的妃嫔都知道,这时该做的不是明杀暗害,而是逢迎巴结,图其荫蔽。”
青儿顺服地点头,赞道:“夫人果然英明,太子十八岁那年,他突然不再戴玉钩,皇……卫子夫问起,他只是说自己已经成年,不再需要这种骗人的小玩意儿了。卫子夫暗地里派人一查,才知道太子竟然和一个赌坊女子混在一处,还把玉钩送给了她。”
钩弋夫人似乎在听一个极其有趣的故事,饶有兴味地问:“后来呢?”
青儿看见新主子听得有趣,自然也是卖弄足了口舌:“堂堂太子和低贱的赌坊女子混在一处,这要是传到皇上耳中,那还了得?皇太子的行止作风,必须完美,必须无可指摘。卫子夫当即就背着太子,调派杀手去赌坊杀那名女子,奴婢听说,那赌坊女子死得惨不忍睹,甚至连赌坊所在的整条街,亦化作火海……”
钩弋夫人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哇哇……哇……”弗陵恰在此时突然哭泣。
青儿停声,钩弋夫人起身走向幼子,慈爱地抱起了他。钩弋夫人背过身去,青儿觉得她的背影,看上去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钩弋夫人的心在滴血,原来,据说的都是实话,他果真不知道这一切,这一切,全都是卫子夫背着他所为。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她已经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曾那么爱他,也曾那么恨他,而此刻,那些强烈的爱憎,竟然都像是一场莫大的笑话!从火中逃生到现在,支持她撑下去的动力,就是复仇。她活得虽然痛苦,但却充实。如今,仇已不存在,可她依旧痛苦,并且空虚。
钩弋夫人思绪混乱,在低首望见怀中幼子的刹那,却又豁然开明。走到了这一步,在这场残酷的宫廷的角逐中,她早已经没有了退路。
虽然,她对据心怀愧疚,并且尚存爱恋,但她却无法对他施以援手。因为,对据的援手,就是对弗陵的杀手。
寒风吹过冰冷的宫阙,钩弋夫人冷得浑身颤栗,她不由得紧紧抱着怀中幼子,苦涩地落泪。
征和三年,夏末。
汉武帝派宗正刘长,执金吾缴卫子夫皇后印信。
卫子夫痛哭呈印,投环毕命。
临死,昔日荣华耀世的卫皇后谓然叹息:“宁为平阳歌女,勿为后宫之主。”
征和三年,肃秋。
戾太子刘据叛乱失败,败走覆央门,匿身湖县泉鸠里。
深秋,新安县令李寿闻风,率追兵至,太子饮恨悬梁。
太子殁,尸首运至长安,其面目如生。
下葬之日,为太子整理遗容的宫监发现,太子昨夜尚空空如也的脖子上,竟多出了一枚如血的玉钩。
宫监曾受过太子的照拂,不由得为这个命乖运蹇的太子,偷偷地流下了眼泪。
三年后,汉武帝开始悔恨逼死亲子。他赐死了逼死太子的李寿,并在刘据死的地方,建起了一座思子宫。
汉武帝常常去思子宫小住,每次钩弋夫人皆相随前往。
汉武帝驾薨后,刘弗陵即位,为汉昭帝。
ps:钩弋夫人究竟叫什么,好像文献上没有明确记载,红都之名乃是虚构。。。据和红都的爱情也是虚构。。。常融构陷,巫蛊之祸,太子谋反,太子之死都是史实。。。历史中,刘弗陵继位时,还是一个孩子,汉武帝害怕自己死后,钩弋夫人会独揽大权,出现太后干政的情况,就把钩弋夫人赐死了。。。
某绾很不擅长挖历史的墙角,所以关于独孤伽罗的《思帝乡》,和这《钩弋夫人》,都注定长不了,只是浅浅的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