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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 93 章 ...

  •   「有召见。」

      灰布帘子后传来一声轻喃,女人默然抬头,懒洋洋地眯觑起眼来。

      这一声显然打搅了她。宫女掀开灰帘子,发现她正赤足蹲坐在地上,拿抹布反复擦拭着桌案,看上去非常忙碌。湿抹布一股子霉味,宫女不禁皱起鼻子。眼前的女人约摸有四十来岁,眯起眼时眼周有一圈皱纹,胜在身段轻盈,没有半点臃肿,裸露的脚踝纤细得似二八年华的少女。

      阒寂是冷宫不变的底色,她悠悠望向窗外满天阴云,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

      「不会有人来找我。」她没有起身,只是垂下头来继续擦拭桌案,一面拧干抹布,一面摇头如此回道。

      话音方落,门前一顶轿子落下,落地声惊得女人双肩颤颤。她迟迟扭头,呆愣地向门外看去。

      秦元魁那个狠心的歹人……

      听闻近来他多病缠身,恐是大限将至,终于敢来看她。她是真心爱过他,身穿大红霞帔,头戴满髻朱钗,坐在狭小的礼轿中,从南央一路心儿惶惶,千里迢迢,磕磕绊绊,来寻结下半世姻缘的良人。她以为他也爱她,对她独宠,任她放纵,在他百般温存里,她能将父亲过世后所受的种种苦楚一概抛弃,继续保持李魏天家应有的骄纵。相伴多年,她清楚地记得盛筵中他们将玉盏轻碰,祭典前她为他亲手带上黑玉冠。长裙拂过级级石阶,她学着庄重,像北央宫中得体的女人一样,昂着脖子站在夫君身侧,接受子民的祝福,他是臣民敬爱的一国之君,她是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唯一的忧虑便是没有子嗣。为此她常常自责,在癸水来后倚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低声哭泣,任他温热的手掌拭去泪水。

      她一直认为来到宋国是今生最好的决定。

      直到那一天突然被他打入冷宫,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个只会惺惺作态的惠贵人,他竟还追封了贵妃之位。

      他是天底下最绝情的人,竟会来看她?

      女人没有去迎接她的圣驾,在冷冷清清的地方关久了,她每日虚度最多的辰光,便是用抹布不停地擦拭一切。宫女对此习以为常,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有哪个女人是寻常?只见她放下手里的宝贝抹布,拔腿跑回屋子,瘦得跟鸡爪一样的手在一件件臭衣裳里,找出一面早已斑驳的铜镜。女人啪地一下重重地半跪在粗糙的蔺草席,左右照了照两鬓,嘴边不知怎地挽起了一个笑。与其他冷宫中蹉跎了的女人不同,任她受了多少冷待,依旧留有小女儿时候的矜娇,笑起来有含羞带俏的多情。

      放下铜镜,女人迈着扭曲的步子,抬手掀开轿帘子。

      她瞳孔骤然缩小,失落在苍白的脸上弥漫。

      早说嘛,秦元魁,怎么可能来看她?

      轿子里的男人一动不动,眼帘半闭,眼神涣散到看不清。

      他是谁?

      女人长睫低垂,没有声音地拥上前去,不管是谁,能有个来看她的人多好。

      她轻含呼吸,缓缓伸手去探鼻息,稳稳的,没有一丝颤动,像是柔情百转地去抚摸春日新抽芽的嫩枝。女人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她会因看到一只小虫而大声惊叫,也会为陌生人的离去保持沉默不语。她用手为他擦干唇边血迹,用掌心合上眼。当她准备退出轿时,瞥见那人腰间有一块玉佩,上面刻了一个定字。

      她不喜欢玉。

      只有皇家子女名字里才有玉,她没有,遂不稀罕有个什么和玉相关的配件。腕上戴金镯,掌中握香珠,宝钗珠翠样样不落,唯独不佩玉。她一惯是贵气打扮,柔肤若瓷,明丽张扬,和那些个公主无甚差别,每每宗族相聚,总有人一个不小心管她叫成了公主,她仅是陷在软座里笑笑,从不主动纠正。在天家富贵排场下,唯有李守玉一家人是军队打扮,煞风景得很。旁亲不如嫡系,过继不如旁亲,她自然知道谁好欺负,谁能欺负,李定邦灰衣灰帽,而她一身锦绣,只要她一伸手,便能抢到那匹可爱的小马驹。不仅是马,她还夺走了他的玉,放在手中把玩,说定字不如邦字好。

      女人放下玉佩,缓缓举目看向他,到此时,眼中才终有点点泪光闪烁。

      「谢谢你来看我,邦邦哥哥。」李蓉遥拉着他冰凉的手,这般说道。他的手上尽是伤口,新的,旧的都有。她轻轻抚过结痂未愈的纹路,口中喃喃道:「你们一家子步子都迈得大,不过看你这一身伤,也是走不快了。邦邦哥哥,慢点走,蓉遥来看你了。」

      冷宫中无人在意的一声闷响,恰好淹没在阵阵雷鸣之中。

      ***

      方才一阵春雷并不如往年脆利。

      皱纹横手的双手推开古木大门,宋王带龙夷走入曾经的相府。院中柳树似昨夜新缀了绿,步入书房,紫檀桌案上文墨齐全,纸张一尘不染,鼻息一动,还能嗅出淡淡幽香。原是两侧铜竹熏炉中余香尚存,悠远的沉香正从细刻的竹节中静静溢出。

      自叶习之走后,相府一直有人打理,形制陈设与当年别无二致。

      宋王从书架暗盒中取出相印,用双手托起,沉音说道:「我一直想把它交给你。」

      闷雷还在响,天穹明暗交错,屋内悄然无声。他想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交出相印,无奈阴云连日不退,就如他登基那日伏而不出的旭日。

      像极了今日的宋国。

      旭日,会为他而升吗?

      旭日,会为他们而升吗?

      「龙夷。」

      他大声唤他的名字。

      他无须再叫他为卫将军,这将是大宋的丞相,他将与他一齐带领大宋拨开层云,撕破阴霾,重启光明。衰老的躯体恢复振奋,溃散的精神重新抖擞,秦元魁手握相印五指颤颤,仿佛回到了他与叶习之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年少。

      「你愿做我大宋的丞相吗?
      这是一个四面受敌的国家。
      这是一个衰败的国家。
      你愿意同我一起,整乾坤,辟洪荒,重振残破不堪的宋国吗?」

      他的声音早不如壮年时声如洪钟,嘶哑里隐隐有悲怆之音,似能透过一呼一吸,窥见远方正在淌血的破碎山河。

      这远比狂妄之徒不知好歹的高呼更加厚重。

      龙夷跪下,高声回道:「定不辱王命!」

      随着刚猛的声音落下,不远处的梁柱轰然倒塌。凌乱的脚步声骤然打断了高歌,多扇窗边乍现出人影,有数十人之多。

      书房被牢牢围住。

      黑烟,从门下钻来。

      秦元魁愣了一刹,无力地笑了。

      他的儿子,果然像他。

      他老了,可他的儿子却很清醒。他们血脉相通,无奈彼此的执着却并不相融。

      他信宋人,宋人会辨忠奸善恶,宋人会断是非黑白,而他的儿子,不信。

      显然在昔日居于东宫的天真少年眼里,他老糊涂的父王太过天真。

      孰对孰错?此时此刻,争辨已毫无意义。

      火光烧在半边脸上,烫到有种病入膏肓的错觉。秦元魁握紧手中相印,眸中里没有一丝仓惶,他还想驾驶宋国这艘大船向前走,至少龙夷可以出去,继续做卫将军,宋国需要龙夷,他那个会权衡利弊的儿子定然会接受一个得力战将,可是火烟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出去……」

      这相印他终究是交不出去了。

      「臣绝不会丢下王上!」

      书架压在秦元魁的脚上,他撇开龙夷,怒斥道:「出去!」

      龙夷跪在他身旁,硬生生拿手搬开烫到发红的书架,一字不改地回道:「臣绝不会丢下王上!」

      他搀扶着秦元魁向门口走去,房梁再次坍塌。在巨木落下前,龙夷推开秦元魁,叫梁木正中背脊,顿时瘫倒在地。

      漆瓦纷纷落下,犹如琴音琤崆。秦元魁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意识渐入昏聩。惠贵人落水,他没能及时惩治凶手,叶习之两难,他没能替他解围,龙夷蒙冤,他没能还他清白……他这一世到底做了些什么,又是哪一步错了?他搬不开压倒龙夷的梁木,蜷着指尖在地上一寸寸地爬,指节红肿突起,青筋纵横爆裂,只为离他更近些。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相印塞在龙夷手中,以游丝之音说道:「我此生有负于三人,董姐儿,习之,和你……」

      瓦片落在背上,疼痛吞噬了全部知觉,濒死的感觉太过于熟悉,炽热的温度似一瞬间烧断了某种障碍,蒸干了忘川与苦海,告诉他,他到底是谁。一个眨眼,眼前白发的君王突然变成了少年模样,他及冠登位意气风发,身体康健,说话敞亮,头戴黑玉冠,身穿烫金服,手持龙须笔,仿佛笔尖一走就能创就一个盛世,而他不在火海,他在河岸边,一身红衣提笔在宣上写不出一字。游魂从黄泉路被硬扯到火光盈溢的热海,十年追忆,滚滚而来。

      多想为他开启盛世啊……

      上一次是。

      这一次也是。

      「王上,我是习之啊王上!你从未有负于我!」

      ***

      宋王在一场天雷中葬身火海。李定邦死在了去冷宫的路上。

      阴云笼罩在宋国的天空,在大火燃尽后,终于落下。

      雨后,旭日升起,万物复苏。

  • 作者有话要说:  入股龙家,莫得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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