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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予妻》 ...

  •   以下节选自谢槐安回忆日记《予妻》:
      说出来惭愧,我不是个爱表达自己内心的人。写日记这种事情也从未有过。

      与妻子在一起这些年,似乎也未说过什么轰轰烈烈的话。她没厌我烦我,真的是多谢她包涵。

      前些日子,岳父突然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妻子开始惶恐,怕有一天我们也这样忘记彼此。

      她忘记我,我虽会伤心,但也做好厚着脸皮蹭在她身边的打算,可却怕自己忘记她。

      说句肉麻的话,在一起这些年,妻子已经活成我身体中的一部分。若是有一天突然抽离这一部分,我恐会失去希望。

      妻子怕孤独,我答应过她,除非不可抗力,不然不能轻易离开她。遂记下这些日子,还在电子产品里录下让自己不时翻阅的提醒,哪怕真有一天不慎遗失记忆,也能通过这本日记慢慢找回:

      我的妻子沈秋白,是个表面看起来大咧咧,实际敏感且经常会陷入自我怀疑的人。

      妻子的不确定性导致每次我们出门,走出去好久,她会突然道:“谢槐安,我天然气关了吗?客厅的灯熄了吗?空调是不是没关?大门是不是没有锁?”

      时间一久,我就养成出门各个地方拍照的习惯。她只要怀疑,我就拿出照片证明。她看到反而开始不好意思,说搞得像犯罪证明似的。

      一次看心理书,书上说若是家里有个孩子极其优秀,那另外一个孩子会有很大的几率不自信甚至自卑,不禁心疼她。

      她哥哥是个表面上无所事事,但又被身边人公认的优秀小孩。

      我想,这或多或少对她产生了影响。

      我们刚在一起时,她最常问我的一句话是:“谢槐安,你究竟看中我什么?”

      以前听人说恋人间,女人最爱问男人你爱我吗,你会一直爱我吗……这样类似的问题。

      常想,这问题多简单又无聊,可等到妻子来问,却忍不住沾沾自喜。

      她在乎我,所以才会这么问吧——不由这样想。

      本来觉得自己与他人不一样,以为等妻子问起时自己可以滔滔不绝说出好多,可真当她问起,竟开始语塞。

      那么多理由,每一件都弥足珍贵,又怎能说出个一二三的顺序来。

      妻子却从不记住她的好。谈论起过往,她也只记得她救过我的命——这还是我主动帮她回忆。

      她就是这样,每每聊起过去,只记得谁对她好,却不谈起别人为何那么对她。

      你乍一听她的故事,会觉得她身边都是好人,一切也像是天经地义。但在生活中摸爬滚打过的人都能知晓,这些杂谈过于理想主义。

      有一点我事先帮妻子证明,她的故事句句属真,只是她的自我怀疑让她忽略了自己在故事里的影响。

      我想简单先挑一两件事为她证明:

      先说妻子最好的闺蜜秦梅枝。

      秦梅枝爸爸是个矿工,早在秦梅枝出生时就去世,秦梅枝妈妈独自将秦梅枝抚养长大。秦妈妈是巷子里公认的能说会干。她的排骨藕汤经常分给巷子里的人,堪称一绝。

      我们读高中时,恰逢南方港口城市大发展,好多人南下打工,秦梅枝妈妈也随大流。

      妈妈外出打工,秦梅枝开始独自一人生活。那个年头这样的情况不少,彼时大人们的思想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已经算是成年人,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秋白怕秦梅枝孤独,经常拉着秦梅枝去她家吃饭。

      细想这些年,秋白对秦梅枝好到有时候我都嫉妒。

      记得一次秦梅枝不小心弄丢了她妈妈给她寄过来的生活费,沈秋白还拉着我去街上捡了一夏天的破烂给她筹齐生活费。

      还有秦梅枝高三那年,她妈妈在工厂受伤卧床,她被迫辍学出去谋生。那之后,沈秋白每个月都要跑到巷子口的小卖部给秦梅枝打一个电话。

      她会在电话里告诉秦梅枝自己这些天的学习内容——她明明不爱学习,那段时间做笔记却格外认真。

      后来,秦梅枝重回夜校考大学,也是沈秋白用自己那蹩脚的高中知识帮忙补习。

      秦梅枝大学没读完出来创业,秋白是唯一一个对她表示支持的人。

      九十年代,女孩子还是以安居乐业为首要目标,秋白却说出女人一定要为自己的梦想放手一搏这样的话。

      那时她自己生活拮据,把省吃俭用的钱全都交给秦梅枝,让秦梅枝大胆去做。

      这些事在外人看来未免傻气,但沈秋白就觉得朋友之间应该如此。

      再后来,秦梅枝的餐饮做得风生水起。秋白毕业出来,在外地工作租房被骗,秦梅枝得知后,直接送她一套房子。

      正值房市价格暴涨的时候,这等事情一般人看来完全疯狂。我清楚其中细节,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这两人天生做姐妹的料。

      秋白对朋友永远这般。

      记得我们的朋友胖子陈国钟。他初二后去学体操,等我们读高二时,他意外受伤,被迫退役。

      回来后,他颓废在家,每天跟他爸妈吵架,那段时间,每天放学,沈秋白就拉着我去陈国钟家拽着陈国钟出去玩。

      风雨无阻。

      起初陈国钟嫌弃我们,不肯跟我们出门,沈秋白就跟我在他家写作业,陈国钟赶不走我们,气得倒在床上假睡,倒是不跟他爸妈吵架了。

      在沈秋白死皮赖脸下,陈国钟终于跟着我们出去一次。

      沈秋白带着我跟陈国钟溜进市里的电影厅看电影,去路边买炒瓜子,跑到巷子看人家打架,被发现后就带着我们沿着巷子逃走,一路跑到市郊的城墙上。

      夕阳在城墙对面的荒野上燃烧,她站在城墙上开始放豪言壮语,说她沈秋白要是放在以前,那一定是个一统天下的女将军。

      她时常冒出这些千奇古怪的想法,我早已习惯。

      陈国钟说她吹牛。

      她不服气,说:“陈国钟你这种一件事就一阕不振的,放古代,那连当个太监都寒酸!”

      陈国钟表面颓废,内里还是那个爱吹牛的胖子,此时自然是不服气,于是两人吵起来,吵着吵着,胖子不知怎么就哭了,说自己以后恐怕是废了。

      然后沈秋白一脸深谋远虑地伸手拍拍陈国钟的肩膀,说:“胖子,你的人生还有意义,比如回到学校,帮我从倒数第一变成倒数第二。”

      陈国钟说:“放屁,我怎么也比你学习好。”

      我是搞不懂他们这种对比手法,但是第二年开春,陈国钟回到了学校。

      ……

      还有好多诸如此类的事情。沈秋白一直用她特有的方式拉扯着她的那些朋友。我以前还怀疑过她是不是烂好人,可这些年,我们身边好多人来来去去,她的朋友永远都是那几个,我就知道,她并不会随意对一件事倾注感情,但只要是认定了,就一定会使出全力。

      当然,此处只限制在亲情友情这些感情事情上,在事业上,她永远都是个走三步就喊累死了走不动的人。这一点,跟她口中为了梦想拼搏的形象截然不同,看来只在激励别人时有用。

      前几天的晚上,沈秋白又问我这个问题:“谢槐安,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我自然是答不上来,但却突然想起初三那年发生的一件事情:

      我的父母是做养殖的,在我初三那年,他们的事业已经初具规模。

      每一年的夏冬两季,是水产的交易黄金周期,会有专人过来将水产拖至江城的水厂行里贩卖。

      我爸是个做任何事情都亲力亲为的人。每一次,他都会跟我妈亲自跟车前往江城。

      初三毕业的前一个月,在去江城卖完水产回来的路上,他们乘坐的小车被一辆酒驾的货车撞上,翻进路边的沟里。

      我被通知前往江城的医院时,我爸妈已经进入ICU。

      不知道有没有人跟我一样,在很小的时候,我幻想过要是父母不在会怎样,可真当事实来临,我完全慌了。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等着外公外婆从西藏赶过来,整个人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医院的护士来叫我,说楼下有人找我。

      我以为是哪个亲戚过来,跑下楼,就看到沈秋白。她提着大包小包,站在漆黑的夜色中。

      医院的门框那么大,她站在那里,好小一只。

      她瞒了爸妈偷偷跑出来的。在路边招的一辆车,求着人家给她送过来。她第一次来江城,人生地不熟,被人家提前放下车后,绕了好久,一直到凌晨三点多钟才找到医院。那些年并不算太平,我不敢想象,这期间有任何一环出现问题后果会是怎样。

      我说,沈秋白,你是不是傻!
      明明一直告诉自己,父母都这样,一定要坚强,却在开口时忍不住哽咽。

      沈秋白跟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快步跑到我身边,说:“可算找到了,刚好你爸妈把钥匙放在我家,我给你们清了点换洗的衣服。你还没吃晚饭吧,给你买了两个包子,过来费了点时间,估计都冷了。”

      她一股脑说完,从包包里面拿出两个用纸袋子包着的包子塞在我手里。

      包子确实冷了,甚至有些发硬,我还是一口不剩吞了下去。吃着吃着,眼泪控制不住掉下来。

      沈秋白的出现像一剂肌肉松弛剂打在我的心脏上,让我努力维持的坚强分崩离析。

      那是我第一次在沈秋白面前哭。

      一米八的男子汉,比沈秋白高一个脑袋还多,现在想想真丢人,但那时候就是忍不住。眼泪跟不值钱似的往下掉。

      沈秋白见状上前轻轻抱住我。

      在很久以前,沈秋白第一次踏进我家门前的那块雪地时,我曾经想,这女孩好小一只;跟沈秋白参加荆市的端午祭时,我想,她眼睛真大,好可爱;沈秋白将我从水中救起来时,我拽着她那小小的手想,以后要换我保护她……当她抱着我的那一刻,我却在她小小的怀抱里感受到一股柔软的依靠感。

      我想,靠一下,就靠一下。

      我弯下腰,将头按在她的肩膀上。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很怕,我想对她说声谢谢。

      但我开不了口,我整个人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沈秋白的手轻轻在我后背上拍着。我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说:“会没事的。”

      两天后,我爸妈成功醒过来。

      再往后,每当我经历任何事情,要走不过去时,总会想起她跟我说的这句话:“会没事的。”

      简单的四个字,成了我漫漫人生路上最有激励性的句子。

      沈秋白总将我拔得太高。我看过她的回忆录,她将我形容得十指不沾阳春水,那么完美。她自然不会提我曾经在她面前哭鼻子这种事情。我实在是有愧。

      我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甚至脾气算不上太好,我会嫉妒,还喜欢生闷气,有段时间,我钻牛角尖到看到沈秋白跟其他男同学讲话都会很难受。

      高一时,她曾经跟汪洋走得很近,每每看到他们在一起,我几乎要发疯。

      沈秋白的成绩越来越差,我怕她再这样下去会退学。我主动去找汪洋。我问他是不是真喜欢沈秋白,我本来想着,只要他愿意好好对沈秋白,我就可以退出,但听到他承认后,我却更加愤怒。

      我跟他比喝酒,比打架,我说,沈秋白是我的,你不准喜欢她。

      多么幼稚的宣言,后来我跟沈秋白提起这事,她足足笑我好几天。

      随她笑吧。我爱看她笑。

      就像那个大雪皑皑的午后,她从车上下来,踏进巷子里的那片雪地。

      我不小心扔出去一颗雪球砸在她旁边的车门上。

      我还记得从她身后青色院墙下梅花树上惊起的一只小鸟,也记得她穿的那件鹅黄色的棉袄,还有她藏在毛绒绒衣领下白皙的小脸蛋。

      那天,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冲我轻轻笑了一下,我却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害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予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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