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郁的故事集》liary

2、影子

　　“司绻！你要我说多少遍！我不吃海鲜！不吃海鲜！”
　　坐在办公椅上的男人对他吼着，又把那个满满当当的保温盒一把从窗户丢了出去，连桌上的文件都被男人掀掉了好几本。
　　司绻温顺的低着眉目，把手上的保温桶放到了桌子上。
　　“季尘……我，我还煲了汤……”
　　仵季尘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看着面前这个看上去瘦弱白净，不堪一击的司绻，手背上的青筋都被他捏了出来。
　　“司绻，我不止一次告诉你，我不喜欢羊肉汤，不喜欢那股子膻味……”
　　“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故意跟我抬杠！”
　　他真的搞不懂面前这个看似温良无害的男人，或许他平时确实乖顺的像只绵羊，可在有些地方，总是顽固的快要把他逼疯。
　　这是他两年年前确定关系的恋人，两个人已经同居了一年多。
　　问题的症结就是，这么久了，司绻也不能说他不好。听话，懂事，对他有求必应，百依百顺。
　　但就是很多时候，司绻好像总是记不住他的习惯，不止是饮食上的一些忌讳。
　　就比如第一次司绻给他做饭，做的就是海鲜，他完全不好推辞，硬着头皮吃了下去。
　　换来的就是重度的海鲜过敏，长达两个星期的住院。
　　他觉得那次的教训已经够深刻了，可司绻之后依旧会给他做海鲜，不管他到底会不会吃，不惯他有多反感鱼虾的腥味。
　　一开始他还能好声好气的哄着，跟他说自己对这玩意过敏，然后偷偷倒掉，再点上外卖，当作司绻一点特殊的小毛病，也可以看着挺可爱。
　　一次，两次……到后来他终于因为这件事吼了他。
　　司绻还是没有改。
　　就像饭菜里的姜丝，睡前总是开着灯，买的衣服永远小一个尺码。
　　他越来越烦他。
　　糟心玩意。
　　“行了，我这还有公事，待会让秘书去买饭就是了，没什么就不要来公司了，看着都烦。”
　　“……啊，好。”
　　还能说什么呢，司绻想。
　　男人离去的背影总是格外让人心生向往的，却也有让人退避三舍的敬畏。
　　他替他收拾着被弄乱的办公室，文件码成整整齐齐的一摞，又打开窗透了透风。
　　高楼的风景很好，天空是不曾有一丝云渲染的蔚蓝，清澈而悠远。
　　所以他没有料到雨来的这么快。
　　漆黑的夜间，一道道闪电把天劈成了好几片碎块，伴随着轰隆的雷声，任凭暴雨冲刷着这个喧闹的城市。
　　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地方此刻却寂静了下来，除了那震耳欲聋的雷声，什么都听不到。
　　没有汽车刺耳的鸣声，没有人群的吵嚷，没有生命活动的气息。
　　他蜷缩在衣柜里，惊恐的睁着眼睛。
　　衣柜的缝对着窗外，时不时闪过的闪电把房间照的雪亮，投下一片又一片阴影，尽管已经停电了。
　　其实他以前不怕这样的雷雨天的。
　　只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天气，总是会让他想到许久以前的那个夜晚。那是梦魇一般颤着他的恐惧，像虫茧一样把他死死的捆住，每每不得安宁。
　　司绻的嘴已经被自己咬的雪白，甚至还有丝丝的血渗了出来。
　　“呜……”
　　那是一个带着黄色杏叶的秋天。
　　早在刚升高中时，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和其他孩子的“与众不同”。
　　他不喜欢身上有着好闻体香的女孩子，尽管她们的身体是那么轻盈，膝盖裙下面的小腿在操场上奔跑时奶白又匀称，脚裸总是纤细的，嘴里就像住着百灵鸟儿，发出悦耳的音节。
　　她们总是几个几个一起，干净的马尾辫甩进了不少人心里。
　　女孩子们是青春而可爱的，是美好的。
　　只是他太龌龊了。
　　他嫉妒她们。
　　毕竟没有谁会觉得，竭斯底里在球场为男生们助威，喊着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的人，会是一个男生。
　　所以他总是安静的坐在观众席，翻着那本《贝加尔湖》，听着那些女孩子们的嘴里，带着爱慕的喊出他喜欢的人的名字。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
　　但傅遥霸占了他整个高中。
　　记忆中的那个男孩有着一双温柔的眉眼，一身干净的校服，和一个温暖的笑容。
　　就像树叶缝隙中漏进的阳光，细碎的撒下一片金黄。
　　三年的朋友，和一句毕业的告白。
　　他们疯狂过那一年的暑假，却又告别于大学的门槛。
　　倒不是他成绩差，没能和那个天之骄子傅遥考到那所知名大学，只是在大学的门口，那个人和他擦肩而过。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一个冷冰冰的眼神，一个决绝的背影。
　　他的高中，就像梦一样结束了。
　　怎么会忘呢，那个傅遥。
　　那个高中交过那么多女朋友的傅遥。
　　有时候爱情，可能从播种，到发芽，再生长，最后死死扎根在心上。
　　或许需要很长，很久 ，很迂回的一个过程。
　　可扼杀它，也只需要那个播种的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字。甚至，只是一个疏离的态度。
　　傅遥把他从他的大学里除名，把自己从他的心口挖出去。
　　哪怕他疼的血肉模糊，疼的喘不过气。
　　四年大学，他和他却停步于高中毕业，他死在了那句告白里。
　　在大学的日子里，最后一天的前一天晚上，毕业生们都在一起聚会，傅遥醉醺醺的挽着他新女友，在四年里第一次走向了他。
　　一个耳光，一句恶心，一个碎裂在他头上的酒瓶。
　　他以为傅遥忘了，却没想到自己能恶心他四年。
　　那天晚上，下着那么大的雨，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我不是同性恋，不是，也不会是。”
　　“就算是，你觉得，我会看得上你吗？”
　　笑声，原来也可以这么刺耳，别人的快乐，也可以把他伤的毫无余地。
　　他从没觉得自己可以这么脆弱，脆弱到躺在床上，哪怕只是被子上的和傅遥身上衣服相似的颜色，也会被他像疯了一样用剪刀剪的破烂不堪。
　　然后看着剪刀和被子，一起染上红色。
　　闪电在窗外一次次划破天空，他睁着眼睛看着雪亮的夜晚，看着太阳代替雷电，看着乌云一点点散去。
　　原来喜欢，就是一把玻璃渣，要他硬生生把它咽下。
　　就连第二天傅遥来他的宿舍道歉，他都听不到。
　　他睁着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那个人的嘴一张一合的，却什么都听不到。
　　或许他应该庆幸，那是大家马上要分道扬镳的时候，起码他不用因此而尴尬面对其他人。
　　这是傅遥最后留给他的余地，他不能那么不知死活。
　　再后来，傅遥出国，他重新换了城市，靠着文凭找到了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慢慢的回到所有人的“正轨”。
　　除了仵季尘，这个他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他和仵季尘第一次共桌时，他就能感受到对面这个别人嘴里的二世祖，绝对不是可以轻视的对象。
　　还有他那一张，长的和傅遥有八成相似的脸。
　　有多像呢，就在他推门而入准备谈合同的时候，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他四肢都僵直了。
　　但仵季尘，比傅遥要更胜上好几分。
　　不论是五官，还是气质，甚至举手投足，傅遥都没有可以和他相比拟的地方。
　　所以在仵季尘对他感兴趣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该做的是什么。
　　他为了这个人辞职了。
　　所以他也如愿以偿的，和这个真正出身豪门贵族的少爷，搭上了手。
　　不过，他只是更明白，仵季尘喜欢的是什么。
　　是他的温顺的脾气，是他的清秀的样貌，是他从不插手的自觉。
　　好东西吃多了，总要尝尝一些自己没吃过的东西。
　　哪怕只是一道青菜，在一堆的鱼翅参汤里，也会显得格外可口。
　　仵季尘图他的明白，他图他的五官。
　　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互补。
　　尽管相处的越久，他越清楚这个人是仵季尘，不是傅遥。
　　这个男人有着太鲜明的个性，有着太突出的特点，他的光芒让谁都没办法把他当作别人的代替品。
　　甚至他可以有着和傅遥及其相似的脸，却一切都和傅遥截然相反。
　　可他没办法，那一口玻璃渣，这么多年就算他咽下了，也在把他的五脏六腑全都划伤。
　　他给他的饭菜里放上姜丝，给他买着那个人喜欢的衣服，给他做着一切那个人喜欢的事。
　　这样让人肆意践踏的喜欢，却被他一直握在手里。
　　直到他的皮肉，变的鲜血淋漓。
　　仵季尘对他来说，不是仵季尘，甚至不能是仵季尘。
　　他宁愿一次次的自我欺骗，一次次的蒙蔽心智，一次次的去触碰那个人的底线。
　　因为他是傅遥的影子。
　　哪怕只是影子。
　　那个有着雷雨的毕业夜，成了他每一个雷雨夜挥之不去的梦魇。
　　司绻哆嗦着手，把手机从口袋晃晃悠悠的拿出来。
　　电话接通的很慢，他听着那一声声的盲音，然后被嘈杂代替。
　　女人们的娇笑，男人的调侃，华尔兹的舞曲总是那么优雅动听。
　　在他们那里似乎没有这么可怕的天气。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嗫嚅着，老半天才从牙缝挤出这几个字。
　　“现在好像十一点多了，你今天晚上……早点回来好吗？”
　　也许他非常需要一个人能对他说话，也许那个人可以解救他。
　　也许，只是一句带着欺骗性质的敷衍。
　　也许，是一句“嗯”。
　　手机里再次传出盲音，通话时间显示五十秒。
　　这五十秒，全都是他一个人在结结巴巴。
　　在很久以后，这个属于他们最后的安然度过的雨夜，每每被仵季尘回想起来，总是心尖上的一根刺。
　　他很后悔，当时没有拉他一把。
　　把这个人，从黑的看不见底的回忆里，解救出来。
　　没有把他们解救出来。
　　每个雷雨夜，司绻都不会睡着，所以这次也不例外。
　　等第二天仵季尘回来拿文件的时候，随手打开衣柜挑领带，才发现满眼血丝的司绻，抱着膝盖坐在一堆衣服上，茫然的看着他。
　　“……司绻，让开，你压着我衣服了……”
　　他无奈的开口，低着眼对那个人说。
　　“你多大了，怎么还会怕打雷……你已经是个成年人，能不能不要总是做这种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司绻抬头看看他，嘴唇轻微的蠕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
　　爬出去，站起来，躺到床上。
　　把刚才想去拉仵季尘衣角半路停下的手，压在枕头下面。
　　“哎，你看到我那条黑纹的领带没有我上次记得你给我放这了。”
　　“……对不起……”
　　已经记不清这是多少次，每次司绻这么闹过以后，都会和他没头没脑的道歉，然后接下来就是长达三天的闭口不言。
　　“操。”
　　仵季尘一开始看到他那样本就烦躁的心情一下子更是被弄到了极点，一回头，果不其然就是那人一个冰冷生硬的躺在床上的背影。
　　“你tm有病是吗”
　　原本昨天玩的挺好的心情全都被破坏，他再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厌弃的心情，甚至连他的存在都让他不自在。
　　打小的礼仪没有阻止他被娇纵出来的脾气，仵季尘随手拿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就对着那人的背砸了过去。
　　一声被压死了的闷哼从背影那传出，男人本就有些瘦削的肩膀还在微微颤着，他能感觉到司绻正在把自己缩成一团。
　　仿佛那样就不会受伤，不用面对任何人对他的不满。
　　那是他的抵御，尽管看上去那么不堪一击。
　　“你要是有病早点去看，别大清早给我找不痛快。”
　　砸的那一下他算是用了些力气，只是估计这人包着被子也没什么事，仵季尘拿起床头柜上的文件抬腿就要往外面走。
　　“仵季尘。”
　　是司绻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可在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显得那么清晰。
　　“你是讨厌我吗？”
　　他抿抿唇，顿了一下。
　　司绻在说话。
　　而这句话的语气，是陈述句。
　　仵季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站住了，没有再往前走。
　　“……对不起……”
　　他听到他哭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答应这一出荒诞的邀请。
　　可能在别人看来，大学聚会是一个普通而平常的社交，也可以说是对自己或许有帮助，或许没有的小插曲。
　　前提是他的大学也像其他人一样，普通人一样。
　　那个组织这次聚会的姑娘，他还有些印象，是那个在学生会里的一个小部长。人长的甜美，而且经常帮着他申请奖学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她应该也知道自己毕业聚会那天晚上的事吧，所以才这么支支吾吾，跟他说不想来就算了。
　　“其实，我，我知道你可能不是很想来，只是这次傅遥回国了。他让我帮他组织一下大学聚会，也……也让我问问你能不能来……”
　　去啊。
　　为什么不去。
　　当年的天之骄子都开口了，自己不去岂不是不识抬举了。
　　再说了他又不是不清楚傅遥这个人，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他开口要的东西，就没有肯善罢甘休的。
　　摆明了这次要找他，躲得过这一次，也还有下一次，与其以后纠缠不休，不如就现在把事情弄干净。
　　只是他没想到，一别数年，傅遥还是原来的样子，都没什么变化，就好像两人还是大学刚分别时。
　　就是眉宇间那些温柔，被消磨的再也看不见了。
　　当初的大男孩，此刻棱角更加分明，举手投足更有稳重，已然是个男人了。
　　“司绻”
　　“是司绻吗？”
　　他杯子里的酒晃了晃。
　　如果忽略他手上那一层薄薄的汗，那么他看起来就很正常。
　　再忽略他微微颤着的指尖。
　　“我真没想到你能来，司绻。”
　　傅遥走了过来，对他举起酒杯，在一片暖光里，那张俊逸的脸又笑了笑。
　　带着些许局促。
　　“我很高兴你能来。”
　　“不客气。”
　　酒杯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略微苦涩的液体从舌尖滑入喉中，司绻低垂着眼睫，看着地上斑驳的人影。
　　周遭的其他人都还在交谈着，似乎没有人发现傅遥走到了他身边。
　　也是，这么多曾经的好友都在的情况，谁会注意到他这个与他们格格不入，毫无关联的人呢。
　　司绻的大学虽然不至于说是孤独，可也没有什么朋友。
　　不然他的目光，不会在傅遥这一个人身上停留驻足这么久。
　　“我，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来，也很高兴能在这见到你……”
　　面前的男人脸色有些涨红，貌似和他一样紧张。
　　“……司绻，我……”
　　傅遥的呼吸灼热滚烫，随着他的吐息轻轻的卷在他的耳边上，带着微醺的醉意。
　　只是短短的几个字，他的心里却已是波涛汹涌。
　　甚至在傅遥往他这里走一步的时候，他就有转身欲逃的冲动。
　　他并不能做到他以为的毫无波澜，就连表面的平静，都快要无法支持下去。
　　怎么做到平静，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喜欢了面前这个人七年，喜欢了他一整个青春。
　　是他最好的年纪，最青涩的光阴。
　　“没什么的。”
　　那把玻璃渣，原来也会随着时间而被消化，再次见到这个人，他竟找不到指责的话。
　　何其可悲，何其不幸。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傅遥的眼中微微闪烁了一下，却又不再说什么。
　　他们的年少太放肆，太残忍。
　　也太不留余地。
　　所以到现在，他们连平常都没办法装出来。
　　曾经那么热烈的拥抱过的彼此，此刻却没有任何再驻足的余地。
　　他们已经找不到什么理由，再去和对方编织交集。
　　那年少时的梦，成了空的城，城门紧闭，不见天日。
　　他死在了当初那句告白里，他们死在他亲手把他推开的那天。
　　有故事，有酒，他们也有醉的理由。
　　我向你举杯，凭吊我逝去的少年。
　　我与你共醉，哀哭我们荒诞岁月。
　　生冷的风灌进了衣领，他们的身上充斥着浓烈的酒味。
　　傅遥扶着他，两个人都歪歪扭扭的往外走，一路唱着以前在宿舍里彼此的耳机里最常有的歌。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傅遥当年根本没做错。
　　他一个人选择了长大。
　　然后把他丢在了路上。
　　傅遥就那么成长着，成长着。
　　失去了最该有的模样。
　　失去了，他们最开始的模样……
　　他搂着傅遥的脖子笑，笑着笑着又埋在他的肩上哭。
　　笑他的情，哭他的痴。
　　经年一别，他没有想过会再遇到这个人，没有想过两个人还能站在一起，喝的烂醉。
　　他哭他的过往，哭他的得失。
　　直到那个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抽着嘴里的雪茄烟。
　　就好像一桶冷水泼在了身上，司绻一下子就僵直了。
　　和他一起愣住的，还有傅遥。
　　仵季尘靠在车上，披着件大衣，几乎就是俯视着他们。
　　他没想过他会在这。
　　但凡他能提前猜到仵季尘会出现在这，他也不会就那么肆无忌惮的喝的烂醉，任由傅遥扶着他。
　　两个大男人，扶着就算了，甚至还一起哭哭笑笑的，怎么看，都不会有人觉得正常。
　　而且他们走的挺慢的，估计仵季尘在这看了好一会。
　　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多少。
　　都是未知数。
　　他只记得之后自己被仵季尘从傅遥身边扯过来，塞进了车里。
　　男人身上的雪茄味充斥着车里的空间，开的飞快的车体晃的他想吐。
　　“给我记好了今天你把我车上吐的这么恶心。”
　　“你该庆幸我不打烂醉的酒鬼。”
　　刺骨的冷水，柔软的床褥。
　　灼热的身体，滚烫的唇齿。
　　他的腿被仵季尘架了起来，手上死死的绑着男人的领带。
　　这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如此粗鲁。
　　可谓残暴。
　　蛮横的动作丝毫没有顾忌，就像对待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他疼的喊出了声，却又被人攥着头发撞上了床头。
　　“如果事情和我想的一样，司绻。”
　　“我保证，你一定会受到比现在还要疼痛百倍的教训。”
　　“祈祷吧 ”
　　仵季尘看着面前那份资料，狠狠的抽了口雪茄。
　　“仵总，这是司先生和您要的那个人的全部资料，他们是高中的同班同学，而且大学也是同一所。”
　　“根据我们的调查，在大学结束的时候，这位叫傅遥的先生曾在他们的大学聚会里挑明过司先生和他的关系，两人应该是有过一段的。”
　　“根据比对，您的脸和那位傅先生的脸相似度达百分之八十，这是您要的数据。”
　　“……仵总”
　　他把雪茄碾灭，抬了抬手。
　　站着的人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从酒柜小心翼翼的拿出了红酒，倒在高脚杯里。
　　他的boss没有说话，只是端着那酒杯走到窗边，放眼看着一片碧蓝的天空，和下面的车水马龙。
　　这所大厦太高了，高到所有人都像匍匐在他脚下的一个小黑点，宛如蚂蚁一般的渺小。
　　这才是社会。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好的，坏的，都没有太大意义。
　　就像奶油上的樱桃，下水道的老鼠，裙子边上的蕾丝，和垃圾场的易拉罐。
　　他在上面，人群在下面。
　　现实和梦境之间，只隔了几张红艳艳的纸而已。
　　可就是这几张薄的不能再薄的纸，底层的人永远打不破它。
　　因为感情是免费的，而对他拥有感情的人太多了，所以他的世界里，感情是廉价的。
　　但被这么廉价的东西戏弄，总会让人不愉快的。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再看不破那就是傻子了。
　　难怪他说司绻怎么会有那些奇怪的毛病，原来这是把自己当他前相好了。
　　胆子够大。
　　“仵总，另外，我们还有一个消息，对您来说，应该是有利的。”
　　站在办公桌面前的男人拿着一沓打印好的数据，一身笔挺的西装熨的一丝褶皱的没有，连裤脚都是整齐的。
　　他在仵季尘身边做了十多年的下手，怎么可能不明白自家少爷是被这个叫司绻摆了一道，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少爷不会忍得住这口气。
　　所以他不仅查了司绻，也查了傅遥。
　　这个男人这次突然回国，根本不是脑子一抽想什么同学家人，哪有那么些无聊的情怀，而同学聚会，只是他想要笼络人脉的一个方式。
　　毕竟当年的大学里，达官显贵的子女不少，靠真本事考进去的更不少，这是一手的人才资源，对一个面临危机的公司，也算是一剂良药。
　　傅家的公司这些年过于不景气，现在更是快要在市场上站不稳脚，要不是这次内部董事会出了大事，傅遥也不会从他花天酒地的国外回来。
　　而这，就是将是他们的切入点。
　　仵季尘挑挑眉，回头看了看老七。
　　这小子跟着自己这么久，倒是学的会来事了不少。
　　确实给了他一个不错的点子。
　　他把车钥匙丢给老七，连带着袖口上的袖扣。
　　“今天之内，把那个人的联系方式给我。”
　　“是的，少爷。”
　　“你知道我要的联系方式是什么。”
　　“他会主动打给您的，少爷。”
　　那个人，已经许久没有回来过了。
　　他的家里空荡荡的，哪怕把电视的音量开到最大，看起来也是少了生气。
　　其实只是不回来，情况比他想的要好得多。
　　好歹一起住这么久了，他怎么会不清楚仵季尘看似无所谓实际瑕疵必报的性子。
　　被自己耍了这么大的一把，想来就算他把自己活撕了嚼碎也不是可能。
　　太安静了。
　　距离那天晚上，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仵季尘毫无动静就算了，连联系方式都似乎被切断了。
　　电话和短信，都是石沉大海。
　　就这样结束了吗？……
　　果然啊，对他这种人来说，他想要的永远不可能得到。
　　与其说是他的命，不如说是报应。
　　这一天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也是，不管换成谁，谁都不会忍受自己被别人当成另一个人的影子。
　　更何况，是仵季尘。
　　电话毫无征兆的突然响起，一下子吵闹的不像话，司绻连忙走到柜子边拿起手机，看都没看就按了接通。
　　“你听我说，我可以解……”
　　“司绻。”
　　是傅遥。
　　他怎么都没想到傅遥还会给他打电话，但听到傅遥的声音那一刻，漫上心头的并不是欢喜，而且一股浓浓的失落。
　　就像一个灌了风的窟窿，怎么都填不满。
　　“傅，傅遥。”
　　“嗯，是我。”
　　“有什么事吗？……”
　　“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今天下午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逛逛。”
　　“怎么突然……”
　　“我买单，百大广场边的兰珂咖啡等你。”
　　“我……”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那边的盲音就一阵阵传来，没多久就没了动静。
　　然后房子又恢复了它的静默，不再有一点声响。
　　他盯着面前的咖啡良久，甚至都数清了巧克力碎的数目，还有哪块上面没粘上奶油，哪块上面漏了糖霜。
　　“司绻。”
　　男人惊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没多久就跨步在他面前坐下。
　　“你到底想做什么……”
　　傅遥冲他笑笑，招手让服务员过来，在流利的扯了一串儿英文以后，服务员的脸上漫上了羞怯的淡红。
　　“这里是我特意订的地方，平时都很难约到的，在你说出败兴的话之前。司绻，我们不该先享受一会么”
　　“可我觉得我们需要直说。”
　　“要是我说我只是约你出来喝个下午茶呢”
　　“我对液体过敏。”
　　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傅遥支着头，眼中露出了无奈的情绪，叹了口气。
　　“好吧，你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犟。”
　　傅遥摇摇头，坐正了身子，直直的看着司绻。
　　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这个角度，他压的死死的领口出微微的冒出一个红色的印子，带着暧昧的气息。
　　司绻的眼神落在这个吻痕上面，傅遥的眼神落在司绻的眼神上。
　　所以几乎就是一瞬间，傅遥就赶紧扯了扯领口，把那个痕迹藏住。
　　可有什么用呢，该看的他都看到了。
　　他偏过头，只是去看桌上的干花，留傅遥一个人低头尴尬。
　　“……说正事吧。”
　　傅遥抿了口咖啡，沉下眸色。
　　“是这样的，司绻，这次我回国，其实不是就那么简单回来看看，主要原因，是因为我父亲的公司出了些问题。”
　　“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我回来这阵子已经解决了这些事。”
　　“只是，这次回国，我父亲年纪大了，他想把公司让我接手……可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喜欢也不擅长对公司的管理……”
　　“而且公司这次的危机，也是因为和另一个大公司牵线搭桥，才安然度过的。”
　　“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要处理的合作，我们是一所大学的，很多同学已经进了公司来帮我经营，但在根本问题上，我想了很久。”
　　“我知道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曾经不管是高中还是大学，你的成绩都是非常优异的，甚至连教授都对你青眼有加。”
　　“据我所知，司绻，你两年多以前就辞职赋闲了……所以我想……”
　　司绻搅拌了一下已经凉透的咖啡，头都没抬一下。
　　“我拒绝。”
　　“司绻，你听我说，不管你以前是在哪家公司工作，我都可以给你开两倍的薪水……年薪年终奖，我可以给你一个你想要的数字，只要你开口……”
　　“傅遥，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只要你帮我把公司做稳这几年，和我们合作的合作方绝不是你想的那种普通的企业，如果你愿意，事后就算跟他们跳槽另寻高枝也没关系。”
　　“不管什么企业，对我来说……”
　　“这个机会是很多人挤破头都拿不到的……”
　　“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
　　“你听过仵家吗？”
　　他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在傅遥说出那句话之后，时间就在那一刻静止，停顿的他似乎只能看到傅遥的嘴一张一合。
　　“我知道你一定听过，京城现在谁不知道这地盘是仵家说了算，一手遮天的仵家你肯定知道的对吧”
　　“仵家……”
　　“对，仵家。”
　　司绻的眼神飘忽着，竟不知什么时候飘到了傅遥的手腕，和那个质地奢华的衣袖。
　　那由意大利进口的面料裁成的休闲西装的袖口上，别着一枚施洛华的十字蓝宝切割钻石镶碎袖扣，在暖黄的灯光下，散发着熠熠的光辉。
　　知道为什么不会认错吗？
　　因为仵季尘的袖扣都是专约定制，独一无二。
　　这个设计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会有。
　　“仵季尘……”
　　然后他仿佛听到了世界分裂崩塌的声音。
　　“是，仵家二少爷，仵季尘。”
　　“他现在是我的爱人。”
　　有时候忤季尘和他，真的像两个世界的人。
　　他看着电视屏幕上傅遥和仵家又成了的一片地产，那是起码四千万的项目。
　　是他给不了的四千万。
　　更何况还没有开始完全出掉，起码还有两千万的升利空间。
　　仵季尘就是这样，在他对一个人感兴趣的时候，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概念。
　　砸多少他都不在乎。
　　司绻翻出衣柜的一件黑色大衣，从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卡。
　　这张卡是仵季尘给的。
　　也不知道当初留下这张卡是为了什么，尽管他知道那是仵季尘把他当情儿看的证明，收了这张卡，他和仵季尘就是交易。
　　而他就是商品。
　　只能怪以前太年轻，只是图那张脸而已，这张卡他留在这里，跟仵季尘的这些年，他也很有骨气的没动过。
　　可他的骨气给谁看呢。
　　仵季尘还是会往卡上打钱，然后心安理得的穿着染了别人味道的衣服走进这个他们的家。
　　心脏猛地一疼，让司绻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些年他和仵季尘都不算干净，那么他们到底算什么。
　　他从没有问过自己。
　　爱人？当然不是，情侣？那也不是。
　　现在似乎连床伴都勉强了，上一次仵季尘碰他还是因为傅遥。
　　他对那晚的施暴所有记忆都是黑暗的，只记得那个时候他好像快被溺死了，疼得呼吸都是又小又轻的。
　　仵季尘永远不会对别人温柔，或者说，对一个情儿温柔。
　　也不知道傅遥怎么受的下，他是那么惯着长大的。
　　或许仵季尘不把他当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情儿呢？
　　他忽然笑了。
　　那张卡被他拿着，放进了口袋。
　　那天他几乎买空了一个商场。
　　很难想象，一个男人去各种各样的店里，对店员说全都包起来。
　　仵季尘很大方，大方到他那张卡除了台球场的桌子那些人不肯卖，其他什么都给他买下来了。
　　他甚至买回了三个柜的耳环，还有五家店的高跟鞋。
　　那张卡就好像刷不完一样。
　　这个时候该说他眼光好吗，好歹有个长进傍了个大款。
　　在那些漂亮的高跟鞋和闪闪的耳环全都被他丢了一路的时候，女人们的清洁工作总是做的很好。
　　最后他什么都没拎回家，除了那张卡。
　　这些年他一直告诉自己，仵季尘也好，傅遥也好。
　　吃过一次亏就算了，那种人不是他高攀的起的。
　　除了一张长的算干净顺眼的脸，他再怎么也只是个普通人。
　　学习好，好大学，好专业又怎么样。
　　仵季尘和傅遥都只看到他那张脸。
　　他做的再多，再努力，那也赚不到今天花出去的那些钱。
　　而他的脸可以。
　　一个男人，靠脸吃饭。
　　他自己都忍不住笑的打嗝。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
　　司绻看着镜子里的男人，乖巧的笑着摇了摇头。
　　那把刀从脸上划过去的时候，他脑子其实是空白的。
　　一下，两下，三下……
　　等第十五下的时候，他有些错愕的愣住了。
　　他拿出了手机，打给了傅遥。
　　那边很久才接起电话，然后他就听到傅遥有些气息不平的声音。
　　“…司绻？…”
　　他又笑了。
　　“傅遥，我跟你认识的时候，是十几岁来着？”
　　“……等一下…我这边，有点事，待会……”
　　“是十六岁。”
　　他替他回答了。
　　刀划到第十六下。
　　不必多说，他也知道傅遥嘴里的有事是什么，他知道仵季尘该生气，因为他打扰了他们的“好事”。
　　“仵季尘在你身边吧？”
　　“……嗯。”
　　“那你替我问问仵季尘，我认识他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
　　那边不说话了。
　　他这个时候其实不用再说什么，傅遥的脑子怎么会不清醒，只需要说到这，他自己就能懂。
　　他也只能帮到他到这，和仵季尘谋事，那无异于与狼共舞。
　　“……是二十五岁。”
　　“傅遥……我今年二十七了。”
　　在划出了第二十七下，他的脸已经面目全非了。
　　那些眼泪掉在被划开的皮肉里，是一阵阵钻心的疼。
　　“电话可以给仵季尘吗？我想和他说句话。”
　　他不知道傅遥有没有把手机给仵季尘，只是自顾自的开口。
　　“今天晚上又是个雷雨天……”
　　“你要不要回来。”
　　他的眼泪彻底掉了下来，砸在洗手台上，砸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砸在丢在地上的报告单上。
　　他知道仵季尘根本不想回来，但他问他要不要回来。
　　如果是仵季尘，当然会听明白这个时候他说的这句话的意思。
　　是他从不曾宣之于口的爱。
　　可以的话，他大抵永远不会说出来。
　　那张白色的报告单被他放在口袋弄皱了，这几个月都没有拿出来，那些折痕都再也去不掉了。
　　再不说，他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算是他的报应来了，算是老天终于看他不顺眼了。
　　是胃癌晚期，救不了了。
　　正好检查那天，是他碰到傅遥的那天。
　　仵季尘抬眼看看傅遥，眉中些许不快。
　　从刚才接到司绻电话开始，他就一直心烦，但又不能直接把电话拿过来，那样显得他多想找他一样。
　　不过司绻一定是跟傅遥说了什么，所以这个一直在他面前耍小聪明的男人脸一下子就白了，看着自己的眼中明显有了畏惧和些许愤怒。
　　不过直到电话结束，傅遥颤着手把手机关机，他也没和司绻说一句话，甚至看着傅遥把音量调小，似乎生怕他听到一样。
　　旧情人叙旧商量怎么比翼双飞？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明天那个幽灵地产就会开始亏钱，真正内里的利润早就被他掏的一点不剩，等傅遥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里只剩了巨额的赔偿款等他去填。
　　还有阴阳合同，迟早会被上面的人注意到，那个时候傅家那个小小的公司，是经不起这种风雨的。
　　这个人已经玩到头了。
　　棋盘上最后被吃掉的，就是将军。
　　所以就算司绻给他告密，也无法挽回全局。
　　他早就看出来这个傅遥的野心，那个明显仗着自己有关系给他开的二八合同他也只是笑着签了，当做巴掌前的枣子。
　　在他手上还想玩贪，他真以为自己多值钱呢？
　　仵季尘也不跟他装了，颇有些慵气的起了身，拿了衣服就准备走。
　　当然，还有那个袖扣，他也直接当着傅遥的面拿走了。
　　甚至还在人面前晃了晃。
　　“仵季尘！”
　　气急败坏的小公子，可比平时有意思多了。
　　可惜他已经玩腻了。
　　“你家傅老头子也算是道里的人精了，怎么有你这么个傻的天真的儿子。”
　　“噢，对了，上次你给我买的手表你要不去垃圾桶捡一下？我想明天你大概会很缺那二十万。”
　　仵季尘冲人摆了摆手，把那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隔绝在了门里面。
　　下雨了。
　　今天晚上又是个雷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