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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谒金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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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那年九月去世。泪已干,心已尽。我不知该做些什么。
丧事,是师哥一手操办。我已无法读出他的神情,单薄身形里,蕴着我看不懂的凝重。
十四岁的记忆里,只有一段段的死别。刻意要冲淡的悲伤,久后,却是那段记忆的全部。
不信师哥他比我伤得浅,愈得快。可他,绝不会在人面前现出半点悲凉。父亲下葬那日,面对着上门的吊客,他不曾掉一滴泪,连眉也未蹙一下。
我宁愿身受风雨,只要能减了些许他的担子。他却似乎想要一肩担起所有的悲哀与沉痛,把我与风雨隔离。
他与我朝暮相处,然而他依旧淡漠遥远,仿佛久久前相见的一个影子,又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不知,若是他稍有一点点的示弱,也能减我几分心伤。他只当我是幼弱无知的小妹,不知我所求的,不是他无微不至的保护,却是与他并立,一同承担人世悲欢。
而这机会,他从不曾给我。
父亲遗言,道他在宛宁山曾有旧识,可将我交付于那人,由师哥去做他想要的事情。
“婉儿,你要随师哥过一生,还是去宛宁山头,托给见性道长,从此师哥也好放心?”
他安静地微笑,清亮目光投在我脸上,恍惚寒潭水中映出姐姐的容颜。
伤纵结了痂也还是脆弱无比,稍稍一撩拨,便又有新血抑不住地流出。
师哥是我于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我亦是他唯一可以眷恋的亲人。“相依为命”四字掠过脑海,却只疑心,是否当得起。他可为我留下,我却不愿因我束他在红尘里。他是天心朗月。月下梨花,或可得些许月华润泽,却难占却他清远光晕。
“师哥……我去宛宁山,你不必担心我。”
亦不带犹疑,迎向他目光。
心中藏着的是永不会说出的念头。师哥,若离了我,前尘旧欢,你可尽弃。
若如此,我情愿与你永不相见。
宛宁山在霜落至北,落霞岭第一山,也是霜落最高峰。
落霞岭与霞洲郡相隔千里,千里同行,我竟未尝及多少人世苦楚。他不言不语,书馆卖字,曲坊弹筝,换来沿途的盘缠。纵如此,用度依旧拮据。
觉出他暗暗减下自己的用度花在我身上,却只装作不曾见,因为明白,我原不能拦住他。
只不解,师哥始终不肯再提起明川二字。他从前,一诗一画,多有人千金竟求。而如今,那点散碎银两,便足可换他他展颜数日。
忍不住时,曾问过他这到底为何。师哥淡淡道:
“明川已死。如今世上活着的,唯有夏昭。”
我哽住。明川已死,难道夏昭的心,便是活着的么?
宛宁山头,终年云雾缭绕。在霜落民间的传说里,那山头是天人的花园,住着的是永葆青春的少年男女。
行到山脚的一日,我终于明白,无怪师哥要离开霞洲。
平原漫漫,连山蜿蜒封住去路。山脚是深青色,至山腰,已只见纯白雪线。师哥伸手指去,宛宁山云雾缠绕护住山腰,上达重霄,看不见山巅何处。
宛如一架巨大的屏风张开在面前,将整个天地封死。在霞洲,永远不会看到这样的山河。
“千里落霞一雁度。落霞岭封死南北通道,除却雁度峡,别无通路。雁度峡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宛宁山反而无人理会。”
师哥遥望那深锁云端的山头,眉间似有思虑萦绕,并未舒展。
我讶然:“宛宁山传言那样多,难道竟没有人有心上山求仙不成?”
“自然有。”师哥淡淡一笑,“只是求仙之人,或是一无所获返家,或是一去永绝踪迹。也有帝王遣使上山的……”说到此处,唇边笑意微冷,我追问:“又怎么样?”
“这山后不远,便是卫朗国。本是战乱频仍的地方,除非是四海升平的盛世,有自知之明的君王便不该动求仙的念头。可是奇就奇在,自古,不论是明君还是庸君,人人都盼着长生不死。仙药仙人,分明无人能到万岁,偏偏每一个都相信,自己同先人不一样。”
师哥总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盼着长生不死。那尘间繁华欢娱,于他是过眼云烟,无足挂心,可偏偏有人,百计千回,用尽心思去争去夺。那些人,自也不会明白,缘何世上有人会叹,浮生所欠,不过一死。
或许听闻姐姐死讯的一刻,于师哥,尘世只是负担。
山道漫长而凶险,岔道众多,足下石块摇晃,只觉稍一不慎便会自高崖坠下。幸好师哥学过些轻功,虽不能如传说中的剑侠一般,登险峰如履平地,也足够每每在无路可走之处,带我踏上坚实山岩。
“师哥,这些岔道,你怎知哪一条是正路?”我轻问,低微语声随即湮没在刺骨寒风中。足下已是茫茫白雪,一片苍凉不见人迹,只有我俩足印,漫漫延伸于来路。
许是察觉我掌心的颤抖,师哥停下步,自背上取下包袱,解开,翻出一件淡青斗篷,抖开披在我肩上。
我一惊:“师哥,你也冷……”
他系上带子,微笑:“原是替你备下的,我用不了。”
手掌仍有微暖意,稍稍用力握了握我手,转首望向去路,淡淡道:“要去的是山头,向上走,便是正路。”
我哑然。万千繁杂,他只需认一途,却是我想得太多。
仰首,山下看来厚密的云雾似已渐渐稀薄。阳光洒落,面前白雪无垠,有了些刺眼。能做的,唯有紧随师哥那一袭青袍。
转过一条山径,忽地眼前一片开朗。山谷处一片杉林,枝干如剑,上达云霄。
穿过杉林,日光便忽然亮起。起初那一瞬的刺目过后,我看清,那是一片湖水,结着冰的湖。明晃晃的阳光自冰面反射到我眼中,之后,又是一片密林
师哥领着我绕过那片泛着幽蓝的冰湖,顺着密林的小径行去。穿出森林时,眼前是座清寒庄严的殿堂,正面悬着匾额,三个遒劲的大字:
岁寒宫。
父亲的那位老友,竟是这岁寒宫的主人。身材高大的道士,黑发童颜,看来比父亲年轻得多。记起父亲的遗言,他的道号是“见性”。
经了冰湖畔相逢的那位女弟子——名唤琼奴……通报转达,才到了正殿门口。
并肩立在殿前,长须的道长迎出殿门,问道:“是景渊兄弟子?”
施礼,立起。
“晚辈是何先生门下。这是晚辈师妹,何先生的女儿。”
“何兄……”
“先生于秋日病故,晚辈受先生所托,将师妹带到此地,请前辈代为照看。”
若不是与亲近之人私下里的闲谈,师哥的声音里,从来漏不出他的情绪,我却再不能平平静静说起“爹爹”两字。
我看到高阶上长髯道人的目光落下,继而一声轻叹:“真像,真像何夫人。”
我微笑,却只觉涩然。我永远只是影子,从前是姐姐,如今是母亲的。即使我记忆中并没有留下母亲的印象,我依然只是影子。世上,最好并无何婉儿。
安静地施礼:“先生。”
“不用多礼。”襟袖卷处,一股真气拂来,扶着我二人立起身,“进来坐坐罢。”
日色清丽,散淡照着殿外。先生目光里露出些许惊诧,侧头,师哥侧影疏隽,发上浮一抹淡金。
先生是器重师哥的。如每个长辈一样,欣赏他谈吐举止中露出的文雅稳重与才华。言语间,旁敲侧击地要求他留下,留在这千年殿宇中,图登天道。
“你慧根不凡,倘若留下,自有一日可得羽化升仙,通达极乐。”
言语恳切,目光殷殷,宛如旧年里父亲待师哥的神色。师哥却只淡淡,连笑意也无:“休说那仙道不过虚渺,人世自有人世重,不曾消受红尘苦,晚辈也不敢妄求极乐。”
那目光便换了诧异:“你不求极乐?人世烦扰,你难道竟以苦为乐?”
师哥立起长揖:“道长,晚辈未负恩师所托,如今事已了,晚辈该告辞了。”
我在一旁,无人见到处,暗暗微笑。
师哥未必不知道,有些时候,那恭谨淡然,也能叫人生怒,那怒,却说不出口。
他身形微动,腰间剑鞘光华一闪。先生脸色微微一寒,问道:“这是你的剑?”
“晚辈佩剑,寒月。”
寒月,剑身光华如皓月,微微一振,啸声清越。
先生接了剑,掂了掂,弹一声,随即交还师哥手中。
“寒月无情,铸剑谱中主义字。果然配得。”
“多谢道长。”师哥平平一礼。
走到我面前,师哥微笑:“婉儿,师哥走了。照料好自己。”
停一停,又道:“不必挂念我了。”
“如妹,我走了。照料好自己,一年后,我定会回来。”
是那旧日声音又响起,纵不是死别,亦是生离了罢。
偏生是这般家常的淡,似乎明日便可重来。
他踏出殿门,山头白雪无垠,青衫一抹,日色淡薄。不回头,径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