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影》林素秋

13、谁人心

　　“小丫头。”
　　骤然睁开双目，不足三尺外一张俊美面庞，唇带戏谑。拖长了的音节悠悠自形状柔和的唇间吐出，带着些懒洋洋的顽皮。
　　“倒真是有缘，难得你被那老家伙骗下了山，又在这溪骊城里撞见。早要知道，就该把几个兄弟都叫上来看花喝酒，也好叫夏昭名正言顺把你带上。”
　　尹慕云抱着臂在我床前坐着，只穿了中衣，肩头缠着厚厚的白布，眉毛扬得老高。
　　我冷冷瞪着他，半晌，回了一句：“你忘了琼奴了？”
　　飞扬的目光骤然便暗了。尹慕云摇了摇头，涩然一笑。我冷笑道：“你害死了琼奴，我还会再受你的骗？”
　　他冷冷笑起来，声音扬得老高：“不错，是我成心引她动情，是我骗她为我引路，是我推她落下雪谷！小丫头，你可知道，天下的事，不是你所想那般黑白分明！”
　　我冷笑：“无情绝义的骗子，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谁又救了你的命，才活到现在？”
　　他震了震，忽仰天长笑道：“好个无情绝义！小丫头，你和琼奴一样什么都不懂，可是她好歹还清楚自己无知。哼，有这一点自知之明，也比你这傻丫头强！”
　　“我是傻……琼奴也傻……”我凄然冷笑，“那么，她便活该被你欺辱，死无葬身？”撑持坐起，厉声道：“既是杀了一个，你连我也一并灭了口，岂不干净？”
　　尹慕云哼了一声，转了头，许久才开口：“琼奴的事……不要再提了。你同我回去，见你师哥一面。”
　　“我不去，不要见他！”不经思考便冲口而出，尹慕云讶然瞪了我一眼，冷冷道：“我说了要带你去，便由不得你了。”眼眸一翻，又幽幽叹道：“唉……看好你自己身子，否则你半死不活过去，如今夏昭那身子，怕是禁不起再给你这么一伤。”
　　“他身子怎样——”我一惊，手扶枕急坐起，继而便看见尹慕云猖狂地笑倒。
　　这个人，怕是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箭来，便直中了心口——却是孩子般的笑容，干净明朗。
　　“……对了，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呢？到底和你师哥有什么渊源？”
　　我怔住：“她？师哥？”
　　他看出洛涵清是女子，我倒不觉奇怪。可是——
　　终究想起问一句有些意义的话：“师哥他……他如今到底在哪里？”
　　“他在军中。”尹慕云坐直了身子，爽快回答，“他是我军中的一名军师，却是唯一一个上阵杀敌的军师罢了。别说这些，那个自称什么洛涵清的小丫头，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她……我不知道。师哥离了宛宁山后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你又从哪儿看出与洛……她与我师哥有渊源？”我皱眉。
　　尹慕云揉了揉肩头，满脸不信神色道：“你不是夏昭的师妹？还看不出洛涵清那招剑法来路？那一招我见他使过多少次，自然看得出，他两人必有渊源。”
　　我哑然，迟疑道：“我爹爹不会武艺，只是教师哥书画文赋而已，师哥武艺，我也不知从何而来。那一招，天下未必只我师哥会使，你怎么知道定是与他有渊源？”
　　他微微冷笑，摇了摇头：“不会，我也是学过武的人。夏昭的剑法与寻常的江湖人不同，剑去无回，出手便是杀招，不决高下，只判生死。酒楼上她那一剑，分明便是这般模样，连出剑的神气，也像到十成，我看，十有八九，是一人教出的。”
　　默然回想酒楼上洛涵清的神色，骤觉心神皆凉透。她看着那染血的剑，眼神淡漠，唇边竟是带着笑意。
　　“师哥他——他会杀人？”我低声。尹慕云炯炯一双眼望了我半晌，忽地迸出两声冷笑，摇头道：“当真是傻丫头！”
　　我看着他神情，心口一凉，却似猛地断了一拍。
　　尹慕云停了一停，又道：“劝你提防着些洛涵清，那丫头心计太深，捉摸不透，你万不是她对手。我套了半日的话，那叫程澜的丫头也是个老江湖，竟是真将她当了男人，死心塌地要跟着她。嘿嘿……”冷笑了一声，向天仰起了头，不知又寻思些什么，默默便出了神。
　　良久无言。我重新躺下，合上眸子假寐。一忽儿是万念俱灰，一忽儿又是断尽前尘般的释然。
　　那么，师哥是真的变了。

　　“梦霞……唉……”
　　半梦半醒间，听见一声低低叹息。眼睁一线，尹慕云已着了外袍，却不曾束带，松松披在身上。窗外风淡，几瓣梦霞花自窗间飘落，堆在窗前地上。他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枝。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落落一笑，声音低微，似是自语：“到底不如留着这花儿自开自落的好呢……拿在手上，盛了这片时，徒落得早早零落，悔之莫及。”
　　“琼奴……唉，你可曾悔了？若是都如你般无知无惧，也少了多少忧怖悲喜罢？宁可是不知身世不知悲欢，也胜过我怨毒入心，伤透旁人，也害了自己……”
　　他轻声自语着，窗外的风便淅淅地响着花枝，摇曳作仪态万方的背景。花如人，这样的人，自然该是应着这样艳异而幽毒的花朵。如同当年我的师哥，梨花月下，清雅少年。
　　依稀记得独立花底，听他与姐姐背人处的体己话儿。那时，他还有暖如春阳的微笑，有从不曾在我面前露出的宠溺和柔情。月光透过扶疏的花枝照在他脸上，清隽侧脸上落着淡淡的花影。
　　清雅如斯，却是花影。片云来，便自散了。

　　“……悔了么？”他望着手中花枝，喃喃低语。自嘲般地微笑着，继而摇了摇头，“重来一次，能有什么分别？琼奴啊，我总是要负了你的。便是不拿那些家国天下，三千铁甲作借口，我心里，早不剩下儿女柔情了……你那些胡言乱语的仙术，终久挽不回死透了的心罢……”
　　“可偏生，如今当真是悔了。负尽天下人，我也不带半分愧，可你这般心无城府的傻丫头……若是我还信你师父那套鬼话，或许心下还好些。若是能信你飞升成了仙人，我如今，也可少担些心事罢……”
　　又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便是青年悠悠的叹息：“琼奴，你说，我该怎么办？婉儿是你的妹妹，也同你一样全不懂人间事体。叫她留在这儿，随着你师父的徒儿，我不放心。可是战场那种地方，你同她这样的人，怎么去得？”
　　“先前我厌夏昭那伪君子，撇下个孤零师妹自奔前程。如今细想，只怕他也是有心。唉，琼奴，你到底去得无憾，不知世事险恶，可那小丫头比花枝还弱了几分，世上风霜，谁知她能不能禁起？……战场上日日是刀剑丛中的勾当，若是有一天她师哥当真没了命，没了念想，她怕当真没法再活下去……”
　　“明心，明心……天下最难的，怕便是明心罢？自己的心尚且不能明了，旁人的心……”
　　尹慕云的声音原本是剑锋般的锐利飞扬，压低了，却有着微微沙哑的温柔，如同不欲消散的渺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