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笈七千》待花败

1、那一夜，我看见万千星河

　　夜晚的后山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清凉，现在是山上最舒适的时节，温度不高不低，万物生长，自在宁静，没有奇异的天体现象或瞬息万变山岚云霭，连朝暮的吐息都平和且委婉。

　　云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尝试着移动一下手指，失败了。

　　身下的大地像磁石一样紧紧吸附着他，身上又仿佛压着整个宇宙的重量，整个人被挤在一个小小的夹缝之中动弹不得，唯有眼中所看到的星河在缓缓流淌。

　　这难道就是师兄说过的“鬼压床”？

　　他这样想着，同时感觉每一寸骨血都已经融化在了泥土里，找不到具体的位置，也不受自己的控制。

　　在这之前他最多也只是被那只吃百家饭长到20多斤的肥猫压过，未曾有过的稀奇体验让他不免沉溺其中。

　　“遇到这种情况，心里面念几遍静心咒就没事了。”

　　师兄给建议的时候总是十分随意，就算确实有用，云笈也不急着尝试。

　　他正陷在一大片茂盛的草地上，躺起来软绵绵的，左右两边都是略陡的斜坡，和这片草地放在一起看像极了一个大大的“凹”字，上面长满了高大且根系粗壮的乔木，巨大的树冠将天空切割成小块，刚好是他躺着不动时，视线范围的全部。

　　起风了。

　　草汁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微苦气息，闻起来有些莫名的亲切和安心。

　　上山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对于平时习惯早睡的自己来说，光是强打精神撑到这个时候已经实属不易，大概算了下时间，估计自己刚找到这里没多久就睡着了，现在少说也已经过了一两个钟头了。

　　想到这里，云笈忍不住有一些懊恼。

　　今天是夏至，连续几天山中都没有什么雨水，甚至没有太大的风。

　　不出意外的话，今夜长在这里的兰花会如期开放，是能把它移种到花圃里面的唯一时机，可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错过了时间。

　　春分之日，鹰变为鸠；秋分之日，鸠变为鹰，时之化也。

　　腐草为萤，朽苇为蛬，当时机到来的时候，就会立刻变成和原来完全不同的东西，真是既没有道理又充满吸引力的事。

　　此时的他还是一动也不能动，而且隐隐觉得自己的感官变得比平时更加敏锐。

　　风声，虫鸣，月色细微的明暗变幻，以及皮肤上的冷暖，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杂糅，每一种感受都清晰地罗列在脑海中。

　　他想起爷爷曾经提起过，在修行的过程中，会突然发觉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变得异常的清晰和明澈，可能就是现在这种感觉也说不定。

　　可惜因为种种原因，他并没有，或者说无法成为人们心中所期望的样子。

　　到现在为止，都只是个在“鬼压床”时才有一丁点儿顿悟的半吊子道士，有点难过，也有点讽刺。

　　斜坡的上方传来一阵声音，像是有人踩过树丛时发出的，缓缓的，越来越近，像是有意放轻了动作一样。

　　这里不是深山，平日里也都有人活动，没有体型大的，或凶猛的野兽，不过如果来的是人，这个时间还在山里面晃荡，更加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声音停止的时候，云笈看到一个人。

　　他站在斜坡顶端某个向外突出的地方抬头向上张望，月光的角度正好，可这个距离下还是不足以看清面孔。

　　只能勉强判断出对方应该是个不算高，但很瘦的少年。

　　此时的风变得更大一些，少年的头发被吹到后面，像是有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从他身边跑过一样。

　　一件希腊长袍般大得夸张的T恤裹在他身上，袖口卷到肩膀上，两条纤弱的手臂像树木的枝条一样向上抬起，像是被什么高高在上的东西拉扯着，又好像是在放风筝一样，试图把什么东西拉回地面，总之看起来格外的专注。

　　云笈有些好奇地看向头顶那片并不大的天空。

　　这样好的天气里，星辰明亮得好似触手可得，只需要一口气就能把它们吹散……

　　他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产生了错觉。

　　这一次他死死地盯住天空，看的更加仔细，也更加确定了一件事——整片星空在移动。

　　那不是快速且剧烈的变化，不特意去看甚至无法发现。

　　那些有着特定位置的星体，只是同时朝着同一个方向改变一下位置，然后又恢复原状。

　　就像是一个不大不小但是配合默契的玩笑。

　　似乎整个天空实际上充满了深蓝色的液体，而恰巧有一阵风从表面吹过，泛起一阵阵的微波，又或者他所看到的夜幕本身就是一头巨大的生物，在睡梦中发出微弱的颤抖。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少年是不是也应该注意到了？

　　云笈再一次看向少年所在的方向，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一棵树的树枝上。

　　似乎是想离天空更近一些，他那单薄的身体极力地向前探去，一只脚已经悬空，飘忽得像片叶子，好像随时会被风刮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他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比刚才看起来更加用力拉扯着，像是在进行这一场旁人看不见的拔河游戏——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现在肯定已经掉在地上了。

　　天空中的星辰显得更加躁动，如果说刚才只是那头巨兽在熟睡，很明显现在它已经醒过来了，并且还有些起床气。

　　周围的树木开始不断颤抖，每一片树叶都颤栗着，发出一阵阵的哭号，风中开始夹杂着各种细小的杂物，尘土，草沫，云笈能感觉到它们从皮肤上划过。

　　大小不一的石块从斜坡上滚落，响起下雨一般的哗啦声，原本安静的山林变成了一台内部一片混乱的搅拌机。

　　站在高处的少年被带到了半空，当作提线木偶一样甩来甩去，在各种嘈杂的声音之中，竟然还能听到他在兴奋地喊叫。

　　只要时机成熟，变化就会产生，即使是再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知是在哪里看过或者听过的话，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了印证。

　　云笈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片深邃而神秘的夜空吸引住，甚至连一些本能都抛却在脑后。

　　他并不想逃跑，从小到大,无论是长辈还是一同生活的师兄弟，都多多少少经历过这样那样的奇闻异事。

　　只有他例外，对此，他既心怀敬畏，又充满好奇。

　　现在的他简直就像是坐在剧院的特等席上一样，恨不得拿着望远镜，把演员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台上布景的每一处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确实看到了，这场戏的主角并不是遥不可及，充满了各种暗物质的苍穹，是要比那小得多的东西。

　　虽然差距有些悬殊，但也并不会让人感到失望。

　　它是活的。

　　在云笈头顶的正上方，升起了一层有轮廓的薄雾，之前所见到的会移动的星星，不过是个障眼法，是透过那东西透明的身体所展现出来的幻象罢了。

　　它悬浮在空中，和那些深色的树冠同样的高度，像一只由气体和液体混合在一起组成的，巨大而笨拙的鳐鱼，看上去柔软且不具备攻击性。

　　没有明显的头部，因为个头太大也看不到尾巴在哪里，身体的左右两端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缓慢地上下扇动。

　　正因如此，吹向山野的风，始终没有停止过，而它的位置也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如同被某种力量死死定在原地。

　　云笈并不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但当它完全显示出真正的样貌时，反而变得温驯了，就像搁浅的鱼从一开始的拼命挣扎变得任人摆布。

　　不知道为什么，云笈再次想起那只压在自己脸上，不给吃的就喵喵狂叫的大花猫。

　　“师兄，你知道我鬼压床，身上压了个多可怕的东西吗？”云笈很少炫耀什么，但他决定明天一定要和师兄好好说说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