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取豪夺，然而是笨蛋》端和

5、第五章

　　季沅很头疼。
　　明明是想给江庭玉留些好印象，但每次出现在他面前的自己总是那么不堪。

　　从前在他面前只是嘴上不饶人，每每克制，却又克制不住。

　　而现在更好了，不仅口头的戾气没克制住，当街把人打个半死的事儿他也做完了。

　　打了二皇子这事，季沅倒不觉得后悔。
　　但是一想到，那天自己在下面如此不通人情的模样被江庭玉原原本本看了个清楚，他心中就一阵烦闷。

　　想留些好印象就这么难吗……

　　难不难还不等他想明白，他便再次见到了江庭玉。

　　三日后的大朝会。
　　锃光瓦亮的大殿上，文官一列武官一列，四四方方的所有人都站的整齐。

　　而季沅，穿着得体的亮色朝服，站在所有队伍之外。
　　甚至还有个椅子坐。
　　而离他三个人的距离的就是江庭玉。

　　身着红色官服的他看起来不如往日平易近人。
　　只有在看到季沅第一眼时有些诧异外，再没分给季沅眼神。

　　而朝堂内的御史言官对季沅出现在此却是很大不满。
　　不理会皇帝发沉的面色，直接指出季沅不该在此云云。

　　季沅稳稳的坐在椅子上，身体后仰。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落在说话的御史身上。

　　不是那位李大人，又换了个人来谏言。
　　季沅心想，谁稀罕。
　　若不是皇兄一大早差人把他带来，自己正睡得香呢。
　　谁稀罕看你们菜市口一样吵来吵去。

　　但那位御史显然不知道季沅在想什么。
　　以季沅以往的行径，他理所应当的认为，今日季沅出现在朝堂上一定是他自己要求的，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谋权，一步步走到朝堂之上了。

　　想到这些，大臣们顿时觉得危机四起。
　　夺嫡战争刚落下帷幕，若此时再杀出来一个季沅，岂不是又要大闹一场。

　　只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头疼。

　　御史们显然是高估了季沅而不自知。
　　季沅看着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嘲讽，但这椅子却越坐越实，瞧着他们不痛快，他心里还怪痛快的。

　　御史们的陈词被皇上不轻不重的挡回来，明里暗里说，季沅以后也会上朝。

　　看着御史一个接一个的吃瘪，季沅心情好上不少。

　　坐在椅子上不禁有些飘飘然，抬脚翘腿慢悠悠的晃起来。

　　只是在他的双腿搭上的瞬间，听到不远处两声咳。
　　熟悉的声音落在季沅耳朵里，顿时让他停住动作。

　　他动作略僵硬的把腿放下，掩饰的整理了两下衣摆。
　　而后过了几瞬，按捺不住，偷偷转头去看江庭玉。

　　没想到看了个正着，江庭玉正注视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而只是对视一瞬，季沅就慌张的移开目光，心里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对视而怦怦直跳。

　　等他再次下意识的要翘脚而被熟悉的咳嗽声再次制止时，他又如之前一般偷偷去看。

　　这次也是四目相对，他衣袍下的手指攥得紧紧，眼睛忽闪忽闪，忍着想移开视线的冲动与江庭玉对视。

　　这次他看清，江庭玉眼中的无奈与不赞同。

　　见江庭玉的视线落在自己翘起的腿脚上，他耳朵徒然一红，动作几分慌乱的放下脚。
　　耳垂红的仿佛要滴血，他垂着头，看着眼前地砖上的花纹不移开视线，不想抬头去看江庭玉了。
　　也不想见人了。

　　在他和江庭玉的眉来眼去时，御史对他的控诉也告一段落。

　　季沅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两队文臣武将，说着说着竟然吵起来了。

　　从前听德海说，朝臣们会在朝堂上吵架，这还是季沅第一次见。

　　越吵越大声，他一时被吸引，忘记了刚才的尴尬窘迫，要不是身后德海拉着，他都要站起来去看看怎么回事了。

　　江庭玉一直关注着季沅，自然没错过他在听到吵架后双眼发光的样子。

　　他暗自摇头，再怎么嚣张跋扈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更何况他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从前皇上还未登基时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王爷，自己作为他的伴读在皇宫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他对皇宫的一切都没什么兴趣，而唯一让他驻足的便是眼前这个少年。

　　彼时的少年没有母亲庇护，兄长即便关照也无法事事照料。
　　他第一次见季沅便是这样的情景。

　　在御花园，一群年岁相仿的皇子和伴读围在池塘边，冬日里寒风瑟瑟，他正要避开这些难缠的皇子和世家子弟时听到水中传来噗通噗通的声音。

　　便是季沅。
　　小小的孩子神情倔强，岸上的那些人要他求饶，但他却怎么也不肯，锯嘴葫芦一般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肯讲。

　　那些世家子弟拿长长的竹竿在他身边打水，水被激起来，呛入他的口鼻，他小脸通红，不知道是因为窒息还是因为池水冰冷刺骨，亦或是二者都有。

　　彼时的江庭玉还不知道季沅是谁。
　　本不想管闲事的人却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

　　不远不近的看着季沅在水里挣扎。

　　他没有出声制止，更没有去救他的意思。
　　他似乎只是想看看，水中的人几时才会服软求饶。

　　他知，这世上的人皆是软骨头。
　　欺软怕硬，畏惧强权又贪生怕死。

　　他神色淡漠，观察着在水中起伏的幼小身影。

　　过了一刻，他脚底已经发凉。
　　该求饶了，他想。

　　看着那张倔强的小脸一点点变白，忽闪的大眼睛也一点点合上，岸上的人还在放声嘲笑，石子和竹竿打鸭子一般打着弱小的人。

　　服个软，说几句求饶的话便能活下来。
　　瞧着渐渐下沉的小小身影，江庭玉冰冷的心不为所动。
　　他觉得人活得固执没什么好，随随便便的便为了一些廉价的气节丢了性命。

　　他阖了阖眼，没再看一眼，转身离开。

　　而在他转身离开时，听到那微弱的声音，却格外坚韧。
　　“从何人肚子里出生我无法选择，但这不是我的错！”声音虚弱却击溃人心。

　　不是我的错几个字利剑般钉在江庭玉心上，也冻住他的脚，让他无法离开半步。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我偏要活下来，我定比你们任何人都强！我觉不求饶！”

　　江庭玉漠然转身。
　　烈日当空，照的水面波光粼粼，格外刺眼。
　　小小孩童或是没见过这世间的不可说，小小的脸庞上写满倔强和不屈，明明已经睁不开眼睛，却还是那副不落阵势的模样。

　　江庭玉瞧着那身影在水中沉浮。
　　他冷硬的心并没有为这不着边际又极其天真的话而颤动。

　　但他看着这水中的身影，一时恍惚。
　　许多年前，也如今日……

　　而他又说了些什么。
　　记不清了。

　　或许只是因为记不清了。
　　他上前，几句话便散开了围着作怪的子弟们。

　　他没有用竹竿，冰冷的池水浸透鞋袜，而他浑然不觉。
　　他从水中捞起孩童，孩童在他怀里颤抖。

　　孩童强撑着睁开眼，好像说了些什么。
　　……
　　“江大人莫不是以为默不作声便能敷衍了事！大战在即，若再做缩头乌龟，让异族人如何取笑我们！你们文臣就是缩手缩脚磨磨唧唧，干不了大事！”

　　意识回笼。
　　突然回忆起往事，却被打断。
　　最后说了什么硬生生的断在那里，江庭玉不悦的皱起眉头。

　　眼前武将争吵的脸红脖子粗，恨不得当庭就给江庭玉按上一个贪生怕死的罪名。

　　江庭玉甩了甩衣袖，心中烦躁，正要开口却被另一道声音截过去。

　　季沅半倚在椅子上，依旧是那副不正眼看人的模样，说出的话更是怪声怪气。
　　“冰天雪地的，陈大人又是安的什么心。非要看将士们去送死不成。粮草短缺，医士不足，边境的战况亦不明朗，贸然出兵除了让将士送死外，本王不知陈大人还有何高见。”

　　季沅的话把武将的视线吸引过去。

　　朝堂之上就没几个人能看得上季沅这副高傲，目中无人的模样。
　　武将亦是如此，他瞧着季沅身形弱小，瞧着不堪一击的模样，心中不屑，更是不觉他肚子里能有多少墨水。高声：“王爷久居皇城，怕是对军国大事一无所知，还是不要指手画脚的好！”

　　季沅嗤笑一声：“我当陈大人要说什么呢。陈大人不如说说前日在午门外踩冰摔了个四脚朝天，今日竟要三个家丁搀扶才过了午门的事？”

　　武将被说的哑了火。
　　季沅声音发冷：“你且知道踩冰脚滑，你亦知道飘雪加衣。怎得，到了将士这里便不管他们死活了吗！”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似乎没人想得到这番话竟然出自一个他们认为的纨绔王爷口中。

　　视线落在季沅身上，并没有让他感到不适。
　　反而更放松的靠在椅子上，等着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江庭玉的视线亦落在季沅身上。
　　他并不意外季沅说出的话。

　　这个看似跋扈嚣张的小王爷，却与这些形容毫无关系。
　　一瞬间，眼前少年似乎与那个孩童身影重合。

　　江庭玉按下心中不明的冲动。
　　收回视线。

　　声音稳重清朗，对上位行礼：“臣认为王爷所说在理，不宜出兵。”

　　季沅没想到江庭玉竟然会赞同他的话，诧异的转头去看。
　　正好对上江庭玉的目光。

　　少年王爷似乎极少被人认可，此时眼中闪着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光亮。

　　而江庭玉捕捉到那亮光。
　　他看着那双眼睛，迎上那目光，展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