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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是亦因彼02 ...

  •   厉无咎捕捉到这一眼立刻道:“她在看你?怎么又是你的‘故旧’。”

      “不是。”阿狸冷淡道,“她在看我身后。”

      阿狸身后有甚么?厉无咎若有所感地一瞥,竟是那名先前给阿狸送菜的小二。

      这名店小二年纪甚轻,一脸的不知所措,但又不是纯粹的不知,更是混杂了些许不安、羞愧等复杂的情绪在里头。

      确认血面巫祝所领巫者远去之后,客栈里恢复先前人声。有人向小二说道:“小毛,你的姐姐,侍奉巫九大人身旁,还真是越来越有威仪,令人望而生畏。”

      “客栈里刚出事,你姐姐便来了。是你同你姐姐汇报的么。好啊。姐弟携手,其利断金,真是一段佳话。”

      “若非鸿悲子大人每日辛苦巡卫天祝城,我等如何能享有如今安定的日子?这都是托了你姐姐的福。我们大家心里感激得很。”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东一言西一句的,如此一通听下来,倒也能叫人明白个七七八八。原来方才的血面巫祝,是这客栈小二的姐姐,其巫号乃是“鸿悲子”,拜于如今的巫九欲无厌座下,巡守天祝,专司铲除“异端”,是欲无厌最得力的左右臂膀之一。

      人群议论纷纷,听起来似乎都是正面的夸赞之言,但各人脸上表情不冷不热,无论如何看着都并不似真心肺腑之言,倒像是反话的阴阳怪气。

      店小二满脸通红,神情惶惶的,如同蜗牛被扒了壳还非得被人架到桌上受尽围观。客栈的掌柜赶紧出来领走小二,因为体胖,所以一番动作做出起来,倒跟只圆滚滚的老公鸡护着小鸡仔一样。

      “肯定是鸿悲子大人刚好路过,因缘巧合就那么听见了而已。我们小毛忙得脚不沾地的,哪儿能走得开身啊。谨记谨记。拜神明,心存恭敬。奉神训,口念真经。遵神戒,诸恶莫作。持神法,众善奉行——好了啊,大家都散了罢。”

      阿狸若有所思地看着被掌柜招呼着离开的店小二。姓毛,巫号鸿悲子,又是跟在欲无厌身边。这些特征混合在一处,阿狸如此倒想起,那名血面巫祝,自己的确曾经见过对方。

      当初在神言宗,他刚于药棺里睁眼醒来,恰好碰上的,就是欲无厌带人霸凌苏绮言的场面。彼时巫堂之上,欲无厌恣意欺负一个叫毛小悲的女弟子。苏绮言仗义执言,维护了毛小悲,却因此遭到欲无厌的恶意针对,过得很是艰难。然而事件源头的毛小悲在此后,却是沉默无言地反过来帮着欲无厌来针对苏绮言。

      彼时的毛小悲,就是如今的血面巫祝,鸿悲子。
      她现在是欲无厌的得力干将。

      这个认知略微让人感到意外,却又好像是在意料之中。

      记忆里,那是场小姑娘之间的争吵,叽叽喳喳超得很凶,但给人感觉更像一群爪子牙齿都没长出来的幼崽在撕咬打闹。多少有点好笑。五年一晃而过,这群小姑娘都长大了。凡尘世间过得如此之快,给人一种格外不真实之感。所有一切出现了一道明显断层,像虫结蛹化蝶,蛹中的那段光阴显得格外扑朔迷离,虫就这么化做蝶了,仿佛两种毫无关系的存在,但又确实是同一种生灵。

      阿狸这样想着,离开客栈,来到了天祝城中最大的当铺。

      厉无咎十分惊奇:“你怎的来此处?”
      阿狸道:“身上的钱不够。”
      厉无咎“哦”了一声,道:“谁让你一进城就点一大桌鱼虾海鲜。天祝城不靠海,这样的吃食自然极贵。”随后,他阴阳怪气道,“你不是天命之子,缺钱随便路边捡一捡,就能捡到大把金铢么?何至于进当铺啊,方小公子。”

      阿狸冷冷回答道:“时机未到。”
      厉无咎呵呵:“那你进当铺,能当甚么?”
      阿狸摸出了银白外鞘,平素无纹的匕首“思无邪”,放在台面上。
      厉无咎:“……”

      厉无咎:“方无意,我不准!听到没有!”

      当然,厉无咎的抗议是无效的。阿狸仍旧是将思无邪典当了出去。

      “不是死当,自会赎回。”

      尽管阿狸如此保证,但厉无咎还是相当生气,竟是难得再次劈开了新界识海,独自一个人躲了进去,再不理会阿狸。

      既然厉无咎要生闷气,那也只能让他生了。

      回客栈后,阿狸用典当得来的钱财,预定了夜间的“鱼宴”,接下来并无他事,他无意欣赏观察天祝城的风貌,因此便随意地寻了本神言宗相关的经书,倚在窗边进行翻看。

      他在等。

      本来挑选的客栈就离城门很近,阿狸选定的房间,更是推开窗,便能向下瞧见城门口的情况。直至华灯初上,夜市变得开始热闹起来,城门口终于出现了骚乱,只见近处的巫祝纷纷赶了过去,白衣翩飞聚拢,最终跪了一地。

      一道握着血蝎般刀刃的白衣身影,缓缓自城门下走了出来。

      正是,欲无厌。

      那七重纱制的白衣,存在明显的脏污,她一头鸦雏色的发,也纷乱披散着,连发髻也未挽。竟是难得有几分狼狈。隔得远,听不到声音,但显然,这位被称为“血蝎暴君”的巫九大人,此时正大发雷霆,训斥着部下。

      最后,白日里与阿狸有过匆匆一面之缘的血面巫祝鸿悲子,领着手下姗姗来迟赶到场。欲无厌甩了鸿悲子身边巫者一击耳光,不过,她打的是鸿悲子的下属,目光却一直盯着鸿悲子,这其中意味自是不言而喻。

      所以鸿悲子很快便跪拜了下来。

      让人不由得很在意的是,血面的鸿悲子手里,一直提着个箱子。

      欲无厌似乎说了些甚么,她抬手将那箱子打了开来。霎时,夜色里,满城灯火映照之中,一团雾茫茫的物事,从箱中飞出一大片,随后,竟是向着阿狸所在的客栈疾飞而来!

      阿狸见状,神色始终平平,无一丝讶异。想来是欲无厌先前在他身上,不知不觉地下了甚么追踪的药引。如今这一团被放出来箱中之物,恐也是特殊的追踪手段罢了。不错。白日时分,在阿狸进入天祝城的刹那间,命书难得即时更新,发出了极其金光灿目的光芒,告知了许多事项。

      如今世道,神言宗与反神言宗的辟邪会针锋相对。当然,辟邪会处于弱势,一直是暗地里活动,若有人被明面上的神言宗发现与辟邪会相关,一旦查证,必将遭到惨绝人寰的对待。

      在最近欲无厌离城的期间,辟邪会在天祝城采取了一定的行动,这场行动至关重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按理来说,欲无厌应当没那么快返回天祝城,但偏生她的命线与阿狸相交,生出了点意料外的波折岔子,致使其提前回城。

      命书表示,即是如此,也合该由阿狸对这场因果做个收线。欲无厌对阿狸抱有极极强的报复心理,大约会在夜间返回天祝,并试图追踪他,今夜阿狸需拖住欲无厌,至少要等辟邪会把要做的事情都做完。

      黑茫茫,雾团团的那一大片活物,团聚着朝着阿狸所在的方向飞来。嗡嗡声由远至近,竟是群峰来袭!

      眨眼之间,蜂群便在眼前。这般近距离一看,蜂的个头大得异常,再仔细一瞧,那蜂生得极其邪性,竟然浑身都是眼睛,似乎是同那天墉城的诡物一般,产生了某种同源而出的畸变!

      阿狸手按窗棂,跃窗而下,足尖点过民居檐角奔走而行。

      诡蜂在他身后群追不舍。其实可以直接毁掉这群诡蜂,但为了拖延住欲无厌,阿狸硬是在城中绕行了起来,保持着那种似乎马上就能被追上,却又总是差一口气被追上的速度。

      欲无厌本人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异常,她登时暴怒,直接亲自提着血蝎模样的杀无赦,亲自前来追杀阿狸:“你耍我?!”

      诡蜂随着主人的心意暂且停下,全数留驻欲无厌身侧,嗡鸣不止。

      阿狸见欲无厌停下,便也停伫檐角之上。天祝城如此繁华,满城如昼,各处灯笼高挂。街上的行人不知发生何事,却认得欲无厌手中血红的杀无赦,顿时哗然声一片,目露惊异,且畏惧害怕。

      欲无厌提刀指着指阿狸,冷笑不止:“天墉城的功德塔最底层你也敢去,应当不止这么点本事罢。你难道就只会逃跑?”

      因着当时欲无厌一直被阿狸装在棺材里,时至如今,她也依旧不知晓天墉城内究竟后来发生了甚么事。她不知天墉之局已破。十恶业底层的怪物已不能用俗世条规去界定,没有凡夫俗子是其对手,这是她的认知。所以欲无厌根本不曾想过,阿狸能从功德塔全身而退,是因为解决了“源头”。这种可能性,压根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夜风吹拂,吹起了阿狸帷帽面纱的一角,只露出一点点下颔的弧度。

      欲无厌得不到回应,更见羞恼,直接提刀就上。

      她其实刀法很差,且根本近不了阿狸的身,挥刀只能说是劈砍空气泄愤,所以很快,她冷静下来后,就开始对阿狸投毒。

      这真的挺让人困扰。而厉无咎便是在此时重新冒了出来,无比幸灾乐祸的:“我不过消失了一会儿,你便如此狼狈了?被个小丫头追着打到毫无还手之力。你这是怜香惜玉还是怎么的,苏绮言知道你这样么?”

      阿狸冷静地躲避了一会儿,眼看命书提示辟邪会已事了,他也不想同欲无厌再多纠缠,转身便朝天祝城内神言宗所在方向而去。玉宇琼楼,其间道途复杂,阿狸精准地推开一窗,轻盈地跳窗而入。

      此间屋内未曾点灯,房内隐约一些水声响动,只听一道年轻的男子声音呵问:“谁?”

      紧随而来的,是豁然破水而出的动静声,不曾想,屋内主人此刻正在沐浴。

      阿狸反手合拢窗户:“我有事求见巫一。”

      命书让阿狸来此,但阿狸来时方向非是正门,故而选择破窗而入,是为省事,倒是未料如此不凑巧,正逢屋主洗浴。

      黑暗之中,隐约可见对方披衣的动作。不过,既然已经穿上衣服,那么一切也都没有所谓顾忌了。阿狸直接以灵力凝做刀刃形状,抵在对方喉间:“还请带路。”

      这边是今夜的第二项任务,命书让他去见新任巫一,以便搅乱神言宗如今的局势。因着巫一和巫九分庭抗礼,他遭欲无厌追杀,若是躲去巫一那里寻求庇护,自然是会在本就有所分歧的双方之间,再划下一道嫌隙。

      “阁下是何人?”

      被阿狸胁迫的这名巫者,相当冷静,刀抵颈间也无半点慌乱之色。阿狸注意到对方脸上戴着面具,但略有所异,不似代面,因为形状起伏,这线条也未免多余了些。便是这时,胁迫着人的阿狸,忽感胸口一痛,还没来得及诧异,竟呕出一口血来。

      “咳、咳咳……”

      捂嘴轻咳的阿狸略感奇怪。因为他不记得自己同欲无厌有过多接触,按理来讲,也不曾中毒。但眼下反应,除了中毒,也无别的解释可能了。

      房内烛灯燃起,屋主点亮烛火,叹了口气:“阁下受伤不轻,所来究竟是为何事?”

      朦胧灯火亮起,照亮屋主的面孔。因为方才还在沐浴之中,对方湿发披肩,然而面上却严严实实地罩着面具。此刻灯下一看,却果然非是巫者代面,而是形似犬只的模样,竟是虚白城里的“地厌半面”。

      窗子这次突然发出“咚、咚”的声响,正被甚么东西在外撞击着。

      地厌半面的巫者似乎打算去查看,阿狸制止道:“那是欲无厌的毒蜂。”

      巫者抿了一下唇:“你怎么惹了她?”

      阿狸不答,又呕出一口血来,他此时这身凡胎起了各种不良反应,眼晕头花,几乎站不稳。

      厉无咎本来只是看戏,此刻也惊了:“方无意,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地厌半面的巫者略一犹豫,但见状还是单手扶住阿狸。两人身体接触间,他不慎碰掉了阿狸的帷帽,在看清阿狸面孔刹那,他错愕道:“是你?!”

      厉无咎:“……方小瘫,你的故旧遍布未免也太广了。这人会救你么?”

      阿狸被毒得神志昏昏,此刻竟在识海中对厉无咎说出了心里话:“你好吵。”

      厉无咎大怒:“你嫌我吵?我被你关在这身体里,除了跟你讲话,还能怎样。嫌我吵,那你放我出去啊。”

      “是你么?”戴着地厌半面的年轻巫者,似是难以置信,他将手中火烛搁置一旁,揭开了半面,露出整张脸来,极为年轻隽秀,“你、你还记不记得我?”

      厉无咎因着被阿狸说了一句,心情恶劣无比,此时开口更比平日刻薄:“方无意你可真是有毒,怎么男的女的都要跟你互诉衷肠……咦?”

      万万没想到,那半张地厌面具之下的脸,居然是厉无咎也认得的人。眼前的年轻巫者,分明是虚白城当年守夜的小弟子,那个被阿狸以巫祝之名给骗过去的弟子,也是最后险些被厉无咎杀死在功德塔里的,神言宗玄衣俗家小弟子。

      阿狸闻言抬起脸来,他黑阗阗的眼看向沈昆池,但说不出甚么话来,只呕出一口血。

      沈昆池心绪震动,当初若非阿狸相救,他已死在功德塔的塔底。他脑子乱成一片,几乎疑心自己看见的不是真实的。有许多话要讲,然此时见着阿狸吐血,才恍然意识到现下根本不是叙旧的时候,他直接将阿狸一把打横抱起,又因为下手没轻没重,直接将人咯得又吐出一口血来。

      屋内的廊道之上,均未点烛,因着此刻巫一已然歇下。

      沈昆池抱着人在廊上奔跑,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很多屋内的弟子,有人推门出来:“师弟,宗内禁止疾走……”

      还没说完,就被沈昆池撞得“啊”了一声打圈摔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怎么回事,何事喧哗?”
      “好吵啊。”
      “甚么东西在撞窗子?”

      窗棂之外,月影之中,隐约可见拳头大的黑影嗡嗡飞扑撞击窗子。有新入门的弟子不知深浅,觉得奇怪便开了窗查看,有看出门道来的巫者想要制止,却是晚了一步:“不可啊!那是欲无厌大人的毒眼蜂!”

      窗子大开,登时那宛如一阵浓烟的诡异毒蜂,气势凶猛地扑冲而来。

      浑身是眼的诡蜂本是直冲着阿狸去的,可偏偏有新弟子受到惊吓,下意识对这些毒眼蜂做出打杀之举。若说物随其主,那么这些诡蜂也是相当记仇,它们挨了这些弟子们的打,就立刻对着屋内弟子不做区分地一顿猛蟄。

      室内一片哭爹喊娘的惨叫声,死倒是不死,只是满地滚来滚去,叫得极为惨烈。寻常蜂子,蟄人一下或自个儿就死了,但欲无厌豢养的这批毒眼蜂却不然,一蟄之后反倒能生出新的毒刺。且欲无厌是芸芸用毒者中的翘楚,也不知她养出的毒眼蜂究竟尾后藏着甚么样的奇毒,修行的巫者,有许多修行得久了,情感极是淡漠,纵然被砍下手脚,也不见得会叫出声,但此刻他们受了蟄,一个个哀叫得如此凄厉,便是一刀被杀了,也比这般折磨着来得痛快。

      “巫九大人饶命!巫九大人饶命!”

      沈昆池未料今夜竟引发如此乱局,但他也不可能丢下阿狸不管。便也就是在此之时,一道无形的音波骤然扩散响起。听见这道音波的人,无不面露痛苦之色,而满室乱飞的毒蜂,则是身体一僵,随后一只只从半空里掉落了下来。

      “巫一大人!”

      沈昆池本也是受到音波攻击而面露苦色,此时见状大喜,他抱紧怀中阿狸,向着巫一大人的寝室奔去。

      然而就在他还差三十尺的距离之时,一柄蝎尾般的血刃,“咄”的一声,斜刺飞来,直插在沈昆池面前的地上,将地面列出无数碎纹。

      “你这小子,抱着我的人,是打算去哪?”

      娇滴滴的女声,千娇百媚,却是隐含煞气。神言宗所有人都该知晓,巫九大人用这般语气说话之时,便是盛怒之时,而盛怒中的巫九大人,从来得是靠鲜血浇灌,才能平息怒火的。

      月下白衣之影,却非是纤尘不染,而是衣角染就污浊。欲无厌满身戾气地跃窗而入,她拦在了沈昆池去往巫一寝室的道路途中。随着欲无厌每逼近一步,沈昆池就后退一步。欲无厌正好停在了杀无赦跟前,她拔出扎在地上的兵器,血红的刀刃在她手中显得极为不详,那点凝光仿佛浸饱了血污,在月色中光华流转。

      沈昆池怕得很,却一直抱紧了阿狸。

      欲无厌扫了一眼沈昆池怀中闭目的阿狸,因为看见阿狸衣襟上的血,她暴戾的心情乍然平复了许多。所以她也没直接动手,反而是理了理身前乱发,而后道:“把人给我。”

      沈昆池摇了摇头。

      欲无厌冷笑一声:“不愧是巫一最宝贝的弟子,还真是倔啊。把你砍死了确实不好交代,但若只是砍个半死——”

      “嚓”。很轻的一声微响,欲无厌身后那扇寝门,竟然开了一指。

      但欲无厌并没有注意到。

      她一路追杀,其实有些疲累,方才那几句话的工夫间,不过是略歇一歇,此刻言尽,便不欲再废话,是直接打算动手。至于如今的巫一如何,她是不在意的。因为现任巫一向来是入夜后雷打不动地开始枕眠,除非屋子塌了,决计不会踏出寝门。她今夜大闹巫一座院,可也被巫一震死了不少毒眼蜂,届时争到尊者面前,最多不过被说上那么个一两句,都是不痛不痒的事。

      就在欲无厌抬手打向沈昆池时,水银流泻一般的月光之中,一条白色毛绒绒的身影,疾射而出,在空中化成一道白色残影,但准确无误地拦在沈昆池身前。

      欲无厌大惊,她猛然停手,险险地停在白影身前,她那点绘了殷红花穗的指甲,只差一厘,就要抓破对方毛绒绒的头了。

      沈昆池大喜过望:“巫一大人您醒了!”

      如今神言宗内流传着四大不可能事件,分别是“法随通天”、“智尊怒目”、“慈眉无厌”、“巫一起夜”。

      这是由宗内好事的小弟子们,编排出来的玩笑说法。四大不可能事件的后两件,显而易见的是指巫九与巫一两位大人。众人若是要见着巫九大人温柔慈目的样子,这是不可能的。若是要见到巫一大人入眠之后夜里再醒来,也是不可能的。

      但今夜,巫一醒转起身了。

      在场所有人当中,最为震撼的当属厉无咎:“怎么可能?巫一真的是条狗?!”

      毛绒绒的白影柔软蓬松,确乎是一条不可错辨的犬只。那是普通百姓家里用以看门的犬类,因为足够忠心、护主,且具备一定的咬杀力,所以很多人都会在院子里留上这么一只。这样的护院犬通常毛色驳杂,天南地北,哪儿的犬类血统或许都会沾上一两分,而眼前的这只,毛色净然,似雪团堆砌。

      而它和别的狗最为不一样的,是它的脸上,竟如同人一般的,覆盖了一张白色的面具——那是一张犬类面孔的代面!

      欲无厌大怒:“傻狗,滚开!”

      白色毛绒绒的犬只巫一,瞥了欲无厌一眼。
      它虽然是条狗,但却颇具人性化的目光眼神,这会儿看欲无厌的那一眼,显得十分无奈,但没有退让的意思。

      踩着碎步,巫一走到了阿狸身前,然后它侧头舔了舔阿狸的手背,那是个安抚的意思,好像在说:“别怕,有我。”

      阿狸看着跟前覆着代面的犬脸,听见对方抬起脑袋,冲自己叫了一声:“呜呜。”

      这莫名熟悉的,吠不起来的可怜叫法。

      “……”说实话,阿狸跟厉无咎一样,也不曾想到,巫一真的就是条大白狗。先前虚白城里走一遭,城中人狂热拜犬,他当时也只是觉得那或许只是化形。此刻端详着面前的白狗,阿狸顿了顿,问道,“方方?”

      “呜呜!”

      白犬巫一大人,十分开心地摇起尾巴。

      欲无厌将“杀无赦”划擦出极其刺耳的声音:“各位,我还没死,我还在这。”

      巫一大人“呜”了一声。它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阿狸的手心,然后扭过头来,看向欲无厌。

      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过后,白犬巫一的代面中央,裂出一道口子,里头滚转浮出一只血红色的眼珠,同时,它的身形遽然暴涨,白色的皮毛瞬成尾尖蒙上一点阴邪的红意。

      庞大的身躯直接挤破廊道,筋肉虬扎的狗身极其恐怖充满了暴虐之意,犬齿尖利得突出,带着滴滴答答的口水淌落在地上。

      如此模样,与圣洁无缘,倒像是看守鬼域的魔犬。

      沈昆池抱着阿狸,狼狈地翻滚至庭院之中。

      只听木屑纷飞之中,欲无厌暴喝:“傻狗!你跟我动手?我敲碎你的狗脑袋!”

      今夜的一切,到后来实属混乱不堪。阿狸心口实在痛得厉害,他咳出一口血,在厉无咎反复的“如今的神言宗像甚么话”之中,昏迷了过去。

      识海之内,血红封皮的命书大放异彩。

      金光烁烁之中,令迦上神那道温和清润的声音,满载着清晰的羞愧之意,笔直地传到了阿狸耳中:“大人,您还好罢?真对不住,之前我殿因着天墉城的事,修改过世间药理法则,结果那一条改过之后,连番出现了其他各种错漏,所以我等只能再补法则。结果,改多了就出了一些其他不可控的纰漏……您这次心绞昏迷,全因之前的药物残留,生出某些不大正常的药理反应,是我等的过失。实在惭愧。惭愧。”

      阿狸反应极其冷淡:“所以我死了么?”

      “差一点,但您被师无我大人救回来了。”

      阿狸略感意外,黑阗阗的双目看向命书。

      令迦上神咳了一声,道:“那什么。本来就是要安排您见上师无我大人一面的,毕竟厉无咎大人在您身上。今夜原计划只是让您遇上巫一方方,后续再循序渐进去见师无我大人,万没想到这次药理崩坏的结果如此生猛,直接将您一步到位送到了师无我大人的床上。”

      “……”阿狸听到这则消息,并无太大反应,只是默了一会儿之后,冷淡地开了口,“之后还有什么特别的修改安排,如今便一并与我说了罢。”

      令迦上神居然没有立刻开口,他迟疑着似乎在酝酿什么特别大的决定。如此,过了半晌,令迦清了清嗓子,说道:“在这人间罢,你也略微有所感知到了,师无我大人玩得特别疯。”

      阿狸不置可否。

      令迦继续道:“神言宗是被他玩坏了。别的不说,您也看见,方方一条普通的狗狗,都被硬是捧成了巫一,关键居然还真的捧成了,就很离谱。”

      阿狸问道:“他为何要捧方方做巫一。”

      令迦道:“原因比较复杂。其中有一条是为了看看众人的底线……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是他在逐步解构神言宗,他如今现在做的很多事,都是出于这个目的,他想直接崩毁至上神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我们轮回殿,许多事都与神言宗休戚相关。师无我大人搞这样一出,让我等很是苦恼啊……”

      阿狸:“所以,你们是想要我做些甚么?”

      “这个啊……”令迦又流露出了那种暧昧的欲言又止的拖音,不过,少顷,他阐述了自己的需求,“就是说,我们确实拿师无我大人很没有办法。他实在太过精力充沛,想一出是一出的。今天搞搞这个事情,明天搞搞那个事情。我等无论是从事中,还是事后进行管理,都觉得十分困难,且管理收效甚微。所以我等思来想去,觉得务必要从源头进行把控,也就是需得进行‘事前’管控。”

      阿狸:“简单点讲述。”

      “是的大人!”令迦上神下意识又立正,“就是我们希望您出天祝城之后,能直接绑走师无我大人,希望您能时时刻刻将师无我大人绑在身边,盯紧他不要让他做坏事!”

      阿狸:“……”

      “我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令迦连忙道,“我愿意为您再做五百年鱼汤!”

      阿狸原身如今也不过千岁。令迦许诺五百年复五百年,两次许诺加起来,都足足有阿狸如今这一辈子那么长。所以阿狸拒绝道:“不必了。先前那次足够。我会带走师无我。”

      令迦十分感动:“您可真是……真是大善人。您这样和蔼可亲,神廷这些人,怎么将你传成那个样子。这实在有失公允。我认为他们看待您的方式有失偏颇,实为不妥。总之,大人救难之恩,小神铭感五内,小神愿为您写万字小传正名!”

      阿狸冷淡拒绝:“不需要。”

      所以当此身凡胎重获知觉,阿狸慢慢醒转过来,入目瞧见那病桃花一般的面孔时,并无讶异之情——

      可这身壳子里存在的,不仅是只有他,还有厉无咎。

      某种极为强烈的,像是焰火烧过白骨化成灰粉的恨与不甘涌了上来。而在这般的情绪冲击下,身体的主控权,竟是在未得阿狸许可的情形下,易主了。

      玉石精雕细琢般的手指,扼住了师无我的颈子。

      厉无咎将白衣巫者拖曳上床,咬牙切齿地将人按在身下:“颉春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是亦因彼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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