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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番外·刀】承故启新 ...

  •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没有人会永远陪伴彼此。
      我最终也要从他们身边消失,只是早一点罢了。
      虽然惹他们伤心也是难以抚平的伤害,但总比给他们带去未知的危险更好。
      或者说,我可以换一种方式保护他们。
      陈老师,小简,还有病人们,邻居们。我为我的不告而别感到十分抱歉。
      让活蹦乱跳的小连大夫活在记忆之中,而不是变成一具惨不忍睹的游荡躯壳,或许是我的自私。

      ——当全身都充斥着皮开肉绽的痛苦,痛觉早已经麻木了。
      和平年代,我从未想过我会成为“牺牲品”与“殉葬者”,成为他人“圆满升天”的俎上鱼肉,在充满着汽油与血腥味的祭祀中失去曾经的所有。不足道的身份,生而为人的尊严,以及生龙活虎的精神力。
      在吟唱一般的祷告中,冰冷的金属片逐渐温热,湿润的,猩红的,莽撞地穿行着。
      真皮层、胫骨、脚筋、比目鱼肌……
      这种不精确的刀法,要是个外科大夫,病人痛苦不堪不说,那死亡率真要载入史册了。
      这帮……装神弄鬼自私自利的害群之马!
      “快跑!点子来了!”
      “他怎么办?”
      “来不及和师父说,一刀捅了,泼汽油烧掉,别耽搁!”
      “功德圆满,升天天国,真主慈悲,送你往生!”
      无尽红色的视野里,乌黑人影将亮闪闪的银锋刺向胸口。
      这一秒好像很慢,这一秒的人几乎已丧失了意识,却没有被动地等待死亡降临。
      轴突的尽头突然迸发出强烈的火花,刺向沉寂的树突瞬间,激起了肌细胞倔强的反抗。沉睡的大脑猛然闪现灵光,垂死挣扎似的,将熟悉的医学知识飞速掠过。
      模糊的血红双眼中,再清楚不过,人类最脆弱的要害分别是哪里。暴露在眼前的太阳穴、颈动脉,都是利器在手,轻易可以致命的。
      大夫救死扶伤,手上救命的鲜血终究变成了杀人的鲜血。
      从学医,到学漆,连诤总在尝试争取,从未消极地等待一切变数。人终究要死,但要这样被剥夺性命,去满足你们圆满升天的荒谬想法,未免太过离谱!
      不甘心。
      该死的不是无辜之人,该死的分明是你们!
      ——一刀捅了,泼汽油,烧掉。
      装作是信徒的自焚,就能掩盖一切?还可以积累功德?至少……我可以借此逃走、离开!离开邪恶的房间,用光明施以惩罚!
      等等。
      现在的我还是连诤么?头脑、肢体被黏稠刺鼻的气味笼罩,红色与黑色构成了整个视觉,杂乱的声音如浪潮迭起,人心中的恶魔掌握了活下去的秘诀,掌控了连诤的身体。
      昏睡的“连诤”对此毫无知觉。
      直到逃到了水沟边,看见了一副凶神恶煞吓惨人的模样,就像是当初将自己抓走痛打折磨的匪徒,更像是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索命的饿鬼。
      此时空白脑海中忽而出现的声音,却是走马灯般的“连诤啊,这家伙什儿这么拿哪行,您当是做手术那?”“师父……”“别叫我师父,我不收徒弟!”“好好好,陈老爷子,有劳您老人家,给小子指点一二!”“哼,瞧着,没第二遍!”
      老爷子……
      喉咙发不出声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麻木到没有痛感的地方,不止身体的表面。
      这都是嘛事儿啊!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大夫而已!而如今,或许是捡回一条命的无辜者,或许是过失杀人凶手,居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一个词了。
      我在迷惘中接过一支笔,颤抖地写下:金蝉脱壳。

      那具尸体早已被烧得看不清容貌,他肯定不是连诤,但他被当成连诤,用白布盖上,送到老爷子和小简可以去的地方。
      肩头的手充满了正义的威严与生命的热度。
      “从此你就不是连诤,也不能再去找你的亲人朋友,没有后悔的机会。你做好准备了么?”
      我恍惚点头。
      “虽然让普通公民陷入危机是我们的过失,但……我知道,做什么都很难弥补。也感谢你理解,还愿意帮我们做线人。”
      被邪/教分子抓走,探听到了他们内部的消息,我最终侥幸活了下来,也知道他们中有几个人逃走了。
      这帮混账要是还活着,岂不是要祸祸更多人,更多的家庭?连诤只有一个,而张三李四,是相互交织的,成千上万的普通人。
      既然我这副模样已经回不去了,也不想用残躯拖累老爷子和小简,那就残忍地用这种方式告别吧。
      让连诤永远停留在二十一世纪初的晨曦中。
      再见了,那个按摩扎针的小连大夫,那个嘻嘻哈哈的连诤,那个漆活儿不成却爱调皮捣蛋的连哥。
      从此世间再无连诤,只多了个跛脚哑巴。
      简承故,这是我为自己起的新名字。
      我放不下陈老爷子,也放不下裴青简这小家伙。在我简单的前半生中,最放不下的就是怹俩。
      一个不坦荡的老小孩,一个可爱的真小孩。
      即使不再拥有过去的身份,却怎能忘记过去的故事?
      唯有承担下这份过往,继承这份美好的感觉,延续到往后需避人耳目的工作中。
      从医院出来后,我来到上头安排的单人公寓,第一次完整地看自己的脸,自己的身子,藏不住所有伤口的镜中人。
      略微凹陷的头骨,左脸上的刀疤,少了半颗门牙,几乎失去味觉的舌头,被烫坏熏坏的喉咙,从躯干到四肢像是用了十几年该淘汰的菜板儿,使不上力的腿还需要瘦弱胳膊的支撑。
      哪怕再没心没肺的小伙子也不由得悲从中来。更何况,是个血气方刚、正值壮年、未来可期的医生。
      这是连诤发生那件事之后,第一次为自己而哭。既是悲痛,也是幸存。命运不公,活下来的自己究竟算不算幸运?
      不过是拒绝了他们在医馆张贴邪/教宣传册,坚决不肯相信他们的神,就被记恨在心,变成了他们功德圆满的垫脚石——不如说是阎罗王。
      我终究是在一次抓捕中,眼看着那些沉沦其中,潜藏至深的教徒抵抗着、挣扎着被铐上手铐,哭喊着求助他们的神明,无济于事。
      我的任务或许到此为止了。至于以后,谁会要一个哑巴,瘸子,脸上有刀疤的丑人做医生,谁又会要一个无业的游民做丈夫?
      深潜在人群中的不止那些心怀鬼胎之人,还有他们身后索命的无常鬼。从此,简承故游荡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被太阳晒得黢黑,被担子压垮了肩,依然挺立着脊梁,白日黑夜,前行无畏。
      也许唯一畏惧的,是被故人认出来。
      毕竟我欺骗了他们,但至少不会让那些潜伏者伤害到他们。
      这是简承故选择的道路,就这样走下去吧。
      无论曾经的故事多么印象深刻,人生总是要不断开启新的篇章。
      但偶尔还是会想起很多“连诤”的故事。尤其是年纪越大,更容易对过去念念不忘。
      亲戚的交游仅限于儿时,记得的也只有几个名字。
      母亲很早就病故,父亲供自己到这边上了学,自己学了医,还未来得及孝敬父亲,父亲就忽然病重身亡。自己打工、求学,在胡同里的中医馆子扎下根,总算是有了落脚的地方。
      第一天上岗,有模有样地给老爷子扎针儿,被老爷子百般挑剔,却在第二天收到了别人转交的谢礼。
      胡同里的邻居知道孩子一个人住,逢年过节到大杂院里,给他们送些饺子、炖肉。
      头一回见老爷子髹漆,好奇地盯着,被老爷子训了一顿,转头就被指点着学漆,弄了一手的水泡,赶紧用偏方给消了。
      白家夫妇向我讨教帮助怀孕的方法,我给引荐到西医医院去了,毕竟有些疾病不能光靠调理自身状态去治疗,还需要外界的帮助,查出原因才是。
      老爷子因为磨刀的价格谈不拢,和磨刀的大哥大吵一架,还是我去做的调解,那天碰到了小简。
      陪着小简爬树捋榆钱,用钩子够香椿,如今住的地方哪有榆树、香椿?顶多夏日炎炎,有几口庞各庄的西瓜。
      小简头一回喝凉茶,捡了个山里红塞进嘴,被酸得龇牙咧嘴,在他朴实的小脸蛋上突然多出这么个表情,有趣儿极了——
      于是到了夏天,我会忍不住按老爷子喜欢的配方,暗中邮几包凉茶过去。悄默声的,不让任何人知道。明面上是给老爷子,也是给小简的。
      我看到老爷子过得悠哉,我看到小简还在认真髹漆。他春天记得给老爷子摘榆钱儿香椿芽儿,秋天记得给老爷子买柿子和糖炒栗子,把老传统践行了十多年。
      这孩子实诚,有恒心,有毅力,做什么做不好?
      那天路过油漆作胡同,恐怕老爷子眼睛毒,我不敢去见老爷子,从门口绕个大圈,却突然想要和小简说上几句。哪怕我已经成了哑巴。
      用什么理由呢?就说,喜欢他的作品吧。像小简这么有匠心的艺术家,一定是希望有人喜欢,并珍藏他的作品的。
      他的手艺的确精进了很多,猫眼石、珊瑚、和田玉的光彩也被漆收拾得服服帖帖,光洁的漆面温润内敛,看似花哨却格外含蓄,雕龙的手艺老爷子看了都得捻着胡须叫好。
      这是把戏言当了真么?
      本以为时光无情,他们已经将连诤淡忘,却哪曾想到,这小龙人的“传家宝”真让他做出来,还认真留下来了。
      小简好像能察觉到属于“连诤”留下的微弱气息。他执拗地追问了几句,竟让我有些心慌。
      可我不能和他相认,毕竟我不是他的连哥,从连诤被抹杀的刹那就不再是了。何必让他徒增担心?
      他执意要送给我这雕龙百宝嵌镯子,我也自然会仔细收藏,并支付购买的费用,给予我能提供的,他应得的。
      我也可以作为简承故,为他、他们做些什么。
      自己注定成不了传奇人物,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流浪者。居无定所,穿着破旧的旧衣,踩着胶底的迷彩鞋,拄着木头棍儿,打个趔趄,慢悠悠地走在大街小巷,没有人认识这层皮囊下的记忆,在远离三里屯、CBD大楼的城中村里,没有年轻活泼的大夫,只有久病成医的拾荒老简。
      即使这十几二十年来,拾荒的生意也越来越艰难。从当年的帮派之争地域之争,到如今二手转卖、垃圾分类,能捡拾的越来越少。也好在自己孑然一身,没什么开支,还有本地户口,有上头帮忙申请的低保度日,哪怕没有人接济,也能凑合活着。
      偶尔那位警官还会来探望我,但我不希望他总来。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我在“连诤”的墓前放了束白菊,哪怕我知道,里面的是个陌生人的骨灰,他甚至曾经想杀了我。他是谁已经不重要,他也曾经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这条就足够了。
      往后余生,我仍然是个不起眼的“朝阳群众”,行走在大街小巷,眼看着高楼拔地而起,城市焕新,便在沉默中踽踽独行,发现可疑的蛛丝马迹,以残缺之躯,守护我所重视的城市与人。
      在这包罗万象的都市之中,做尘埃、沙砾、砖石、瓦片,适得其所。
      人生在世,哪怕不称意也要过下去。做不得悬壶济世,就尽心尽力,维护这方园地的安宁。
      不负连诤的意气,也不负简承故的坚持,为这座城市,为开启平安祥和的新一天,勇敢前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番外·刀】承故启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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