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方》妄界

8、包馅丸

　　第N次搭着凳子，把又被挤进橱柜最里面的玻璃杯拿出来时，我发誓自己再也不要把杯子放茶水间了。
　　“要是那个妙逸得还在就好了吧。”幸然突然说道。
　　我心里一惊，仿佛被她察觉出什么一样，但她只是昂着头插着腰，一脸玩笑似的看着出糗的我。
　　“要是他还在，这会儿指不定来帮你了。”
　　“……哦，是吧……哎？但是，他很少来这里的。”
　　“确实很少呢。”她抬起两只狡黠的眼睛盯着我。被她的目光看得紧张，我跳下凳子，搬运的过程中听见她在背后自言自语一般地道：
　　“而且他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怎么形容好呢？感觉有点孤僻。”
　　她伸手指着那张花园长椅，虽然此时是赤条条的一张椅子，无人问津，但在午间时分，那可是唯一一份被众人争抢的小憩风水宝地。
　　“偶尔那么几次碰到这个人的时候，都感觉他像是站在这里好久了，椅子空着也不坐，就站在窗前看风景。啊……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时间，可能当企划部老头们的助理，不需要像我们这样到处跑业务吧。”
　　“……你观察得还挺仔细。”
　　“因为我也很闲嘛。”
　　“金大听到了。”
　　“放你这个臭包子的屁，金大会在这时候亲驾茶水间而不是使唤你，估计这几天夕阳都会下雷暴雨了。”
　　我去……被幸然的其妙揶揄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我，在那里抻着喉咙干瞪眼。
　　“走吧，回去了。要不然金大等下真的来找了，我手机也没带在身上。”
　　“喔。”幸然摆着手跟在我身后，她比我高出近一个头的身影，将我的倒影整个淹没。
　　“我还想起一件事，我有跟妙逸得说过话，问他在干嘛。”
　　我回过头去，看见幸然脸上露出一种在日偏的下午光线下，看上去略微带点伤感，又仿佛有些忍俊不禁的神情。
　　“他说他在等人，等一个陪他坐长椅的人。”

　　下班前的最后一刻钟，我乘坐的这辆从皮包公司回来的公交车，路过了得得曾经租住的那片集贸市场。
　　我趴在窗户上，就着公交车等红绿灯的间隙看着那片繁忙的景象。纵使白天出摊的鱼虾鲜蟹、蔬菜水果已经收了摊，但现在各种炸鸡柳、烤鱿鱼串、炒河粉、做麻辣烫卤味锅的小摊位，已经鳞次栉比占据了他们的位置。
　　这便是如今的市场，早已没了早市的概念，不仅全天候开着，逢到晚上上班族下班的时间点，反而争相摆摊出来，等着那些工作一天的人儿买点热腾腾的熟食就地充饥，聊聊工作之后的开心事情；或者有那心思的回去加加工，做成一顿不怎么费时的简单美餐。
　　在往常能看见的摊位间隔中，这次还发现了一些炸米泡、做春卷、绞肉糜、灌香肠和兜售丸子的商贩。我拿出手机把日历调出来一看，果然今年（指农历年）春节时间挺早，想必这些小本生意人们，都要赶在12月的末尾便开始出售年货备品了。
　　以往这时候我在干嘛呢？估计是把能下的订票软件都下满，每天专心盯着火车票的抢购结果吧。
　　但是今年情况好像有所不同。不知得得以前过年，回不回老家呢？
　　刚到办公室放下包，金大就站了起来拍着手说道：
　　“大家今晚都留一下，企划部的领导们为了感谢咱们之前项目提供的帮助，请咱们在马路对面的灯笼坊居吃个便饭。”
　　“啊？”幸然、汪冈和我三人，全都唉声叹气起来。去灯笼坊居那种高级场所吃个便饭，真像是那帮有钱的老头们会说的客套话。问题是这种并不能吃饱肚子、还要十分拘禁的商务聚餐，实在不是市场部这几个潇洒惯了的家伙能适应的场合。
　　幸然一向直言快语，也不管金大好歹是我们的直属上级，立刻秉着她那一米七四的个头撒娇道：“能不能不去啊，金大大？”
　　金大也不愧是应付我们这帮人应付惯了，没管幸然，而是转头对唯一一个有家室的汪冈说：“跟你老婆打个电话吧，就说对不住，晚饭不会吃很久，坐会儿就回去了。”
　　这下大家彻底没招了，心不甘情不愿地乖乖跟在金大屁股后面去见那帮领导。我心里尤其不服气，被坑了还要给坑人的家伙们赔笑脸，说的就是我现在的心情。何况一想到他们可能借此还炒掉了得得，那一发火气更是积蓄在喉咙口，不仅听不进去整场宴席碰杯换盏的官场寒暄，那一桌子的山珍海味也是完全吃不下。
　　“包包，你没事吧，不舒服吗？”眼观着宴席可能快要结束的时候，汪冈好心地发现并询问了我。我就势点了点头，他刚侧头跟金大耳语了两句，对面有个企划部的高层居然站起来举杯要和我敬酒。
　　“这位小包同志，当时帮了我们很多啊，非常能干的一个小伙子，前途无量啊！来，敬你一杯！”
　　我只得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迎上去，抬起头的一瞬，发现这人就是当时被我撞见和得得在会议室谈话的那位上级，顿时整个人有一种如被针扎的感觉。
　　“包子，少喝点。”在我老老实实把酒往嘴里送去的当口，突听金大在边上提醒了一句，刚沾到酒液的嘴唇就势停了下来，心里真不知道有多感激了。对面那高层显然觉得金大驳了他的面子，把那劝酒的攻势摇身一转到了金大身上。汪冈趁机在背后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让我找机会赶紧离席。
　　好容易从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逃了出来，我大口呼吸了两下街道上充满汽车尾气和二氧化碳的空气，撒起两只套了皮鞋的脚丫，忙到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往住处飞驰而去。
　　门一打开，人还没站稳，我先扶着门框抱歉道：“对不起，我忘记打电话了，今晚被公司领导给……”
　　话音未落，我看见支在客厅的小餐桌上咕噜噜一口冒着热气的电磁锅，得得坐在桌子背后，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听见声音回过头来，一脸的波澜不惊。
　　他不是生气了吧……我顶着一脑门子汗翘首偷看他，他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包，在我后背上拍了一下。
　　“吃饭吧。”
　　声音平平静静的。我在自己强加出来的、由得得制造的低气压环境中缓步迈进客厅，看见他踏着轻快的步伐从厨房里端来碗筷，在我要坐下的时候照常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卷起我的袖子，害我又一个激灵地跑去洗手，然后忙不迭地回来坐下。
　　真的没生气吧……
　　我偷瞄着得得掀起锅盖，一阵热雾腾起，他期待地凑上前，用勺子搅开汤汁中翻滚的各色包馅丸子。雾气将他那张温柔的脸庞迷蒙得有些模糊，像隔着泡泡纸看一副静物的图画。他张开嘴咬下一口丸子，汤汁顺着他不算那么洁白整齐、但看上去自然舒服的牙齿边浅浅地漏下来，他烫得呼呼吹气，将咬下来的那一小块丸肉裹在舌尖翻滚着。
　　熟了。他露出传达这样一个意思的表情，拿起他面前的碗盛了满满一份，一只手递给我，另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索要我面前的空碗。
　　我诚惶诚恐地跟他交接，捧着他盛给我的食物，那丸子在太妃糖一般色泽的汤底中浮泛，阵阵肉香味刺激着我并未被商务晚餐填饱的胃。
　　他真的、真的没有生气吧……
　　我拿起筷子，插进其中一个丸子里，液体的馅料从筷子捅穿的缝隙中挤压了出来，在汤面上漂浮出一幅棒棒糖螺旋卷一般的图画。得得见状，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我旁边，在我被惊吓得动弹不得的过程中，像照顾完全不懂得吃饭的小孩子那样，把筷子从我手里轻轻抽出去，把一根长柄勺子塞进我握成圆环状的虎口中。
　　“……得得……”
　　“……嗯？”
　　“你等了很久吧，我下次……一定不会忘记打电话了。”
　　他蹲在我身旁看着我，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排自然陈列、丝毫也看不出攻击性的牙齿来。
　　我也傻傻地笑了笑，感觉自己像个做错了事被原谅的小媳妇一般，安心地舀起一个丸子吹了吹，小心翼翼地用齿尖试探了一下温度，然后缓缓咬开。
　　鱼丸里包着鱼汤，猪肉丸里包着猪肉汤，还有一些或许是用鸡肉、鸭肉、牛肉、羊肉搓成的丸子，一个一个吃着、喝着下去，仿佛几口间吃进了世间绝大多数不同种的汤料。一颗小丸子，就是包罗万象的小小汤碗中，一道从主桌上挑选过来重头戏。
　　我捧着这碗主演云集、群英荟萃的丸子汤，恍惚间产生了一种过年期间坐在电影放映厅里，看着如《建国大业》那般当红明星赞助演出的贺岁片之感。
　　是啊，离过年不远了啊。再过一月，就到了我来公司的第五个年头；再过一月多一点，集贸市场那些买熟食、做年货的摊贩将全部变成卖贴画、伴手礼、瓜果篮子的一个个小摊位；再过接近两个月，就是我和得得一起租住在这里，半年的纪念日了。
　　得得今晚煮的丸子，是从他钟爱的那个集贸市场买过来，专门等着我回家，为我而做的吗？
　　得得过年回不回去看家人，会有谁会在家中等待着他呢？
　　“上班的时候，你在公司茶水间等待的那个人，后来……等到了吗？”
　　我不假思索地问出这句话，其实我真正想问的，只有这一句。
　　得得稍稍愣了一下，他放下吃得干干净净的小碗，弯起眼睛，露出满足的笑来。
　　“等到了。”
　　他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