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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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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慢慢没到我的脖子。
大寒的节气,水冻的人浑身刺痛,连夜又下起一场大雨,将本就厚重的袄袍湿透。
在江上漂了快两个时,我早已因这入骨的寒而麻木,四肢僵硬。逐渐失去了抵抗挣扎的本能,任凭水流吞噬一切,将过往种种抹拭。
远方快看不见的江波上,已隐隐绰绰亮出几曙光,可惜大概无缘看一回古来共谈的祁临日出之景。
明日日出光一照,今夜之前的所有事都会消散,无人再提。一切都会如往常一般,只是这看似平静的庙堂里,早已在无声寂静的夜里完成了天翻地覆的重变。
明日百官进宫上朝,太后会推上自己从母族带来的孩子坐上龙椅,一如当年扶持我区区一个七皇子坐在大明宫之上。
而如今的我,只是差点亡国的庸君,该受万民唾弃。
也好,大寒,冷到极致了,便该有起色了。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宫里面热热闹闹摆个席宴,让宫女们点上灯笼闹一闹,新的一一年就这么来了。开了春,一切都要步入正轨,就是真正新权的开始,也是一轮新的争斗与博弈的开始。
只是这场局里,不会再有一个可笑的花鸟皇帝,也不会再有一个谋权篡位的闲散王爷。
每走一步踏进的陷阱,我又何尝不知晓?可命运让我走到这里,我如何违背?
他们早就铺好了我的一生,我只能顺着走,走到穷途末路。
但愿可换来百姓半刻安宁。
从前藩镇割据,权势滔天,今后外戚干政,意图篡权天下,李氏江山恐怕迟早不保,可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我一人能掌握的了。
我也不过是上一盘残局的最后一枚棋子罢了。曾经由我平衡的稳定局面暗里已经汹涌成涛,他们必须要换掉新的角色,才可以将权势玩弄于指股之中……
“快,他在那儿!快些!”
耳边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来不及多想,江水已彻底将我覆灭,如同朝堂风云的深渊巨口早已将所有人吞噬干净。
元颐二十三年。
楚嫔手提一只精致食盒,披上白色袄披,穿过层层庭院。
已是深冬,昨夜下了场大雪,积雪覆在宫阙上的百兽,添了几分肃穆庄严。
卯时刚过,她着急着去见给清儿寻的先生,这会儿才下早朝,文武百官正在与老友谈笑,聊着今年的风调雨顺。
身后跟着的婢女梨枝不由得加快脚步,正撞上匆匆从随秋宫出来的小太监,连忙拦下。
“清儿起了吗?”楚嫔关切文道,顺手将三层的檀木食盒递给小太监。
那太监身量挺高,却畏首畏尾的,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娘娘,七皇子已经用过了早膳,此刻正在书房看书。”
“行,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人疾步走远,楚潇侧目端详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奇怪。皱起一对清丽的柳叶眉,转身问到:“清儿的贴身奴才都是本宫亲自挑选的,这位倒瞧着面生,是清儿自己寻来的人?”
梨枝叹了口气,回道:“娘娘您忘了,今年冬至,七皇子闹着要吃饺子,当时正值皇上宴请燕国太子,殿下熟知的那位厨师刚巧被调去帮忙,其他厨师做的他又不肯吃。
这不,正巧被赶来赴宴的戚王听见了,便许给了咱家皇子一个太监,说是以后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殿下吃了他做的饺子,喜欢的不得了,于是便留在殿里,做贴身太监。”
“贴身太监?”楚潇轻念着,眉间的愁雾更深了一层,“贴身太监去做菜?岂不乱了规矩。”
“谁说不是呢,可皇子说他既能贴身侍奉,也善烹饪,岂不是两全其美,似乎对他十分赞赏。”
“胡闹。戚王怎会无缘无故送自己府上的人给清儿,还是个会做菜的太监,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这事儿蹊跷,其中必有诈。”楚嫔拂袖,面色凝重地向七皇子住的随秋宫走去。
她出身文官世家,当年进宫也颇得恩宠,凭着一副姣好的容貌在后宫混得风生水起。只可惜她生得晚,六宫中资历老的比她多得是,更懂得怎么为人处世,她们的皇子也大多已长成翩翩少年,再过几年便会一一封王。楚潇从进宫时就比别人矮了一大截,日后也只是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嫔妃,自己的儿子年纪尚小,而皇帝已经老了,所谓机缘造化弄人,不偏不倚撞在这个时候,就成了今天这样不上不下的局面。宫中年长的皇子和宫外封王的宗室平日并不关注他们,她便以为可以少些争斗,没想到暗里的波涛这么快就开始奔涌,心下不免凝重。
“母妃,您怎么来了?”青色衣着的少年手里正捧着一本古籍,见人来,便放在案上抬起头。
他的眼睛纯澈透亮,眼尾微翘,眼角略带红晕,似笑非笑的,有种雾里看花之感。这点和楚潇很像,一双含了情的眼睛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楚嫔盯着看了看,心里就不由得欢欣,眼睛里噙了笑意,将语调放柔:“你忘了,母妃今日要带你见先生。前几日让你背的书,你可都记牢了?”
“儿臣背了好几天才背下,现下可都记得呢。”小皇子语调里不免有几分骄傲,确实有将要束发之前未脱的孩子气。
她领着李昭的手走到殿前,一白须老者正端坐在红木圈椅上,细细打量着白瓷茶杯上素雅的纹饰。
他的身边还候着一位白衣公子,面上看起来不比李昭大几岁,举手投足间却透露出一种成熟的稳重,不知是谁家的少爷。他面目俊朗,身上佩戴着一枚雕刻精细的璞玉,气度不凡,必定也是腹有诗书之人。
“林老,您瞧瞧,这便是臣妾的幼子李昭,李然清。”楚潇自然地落座,将李昭推到了老先生的面前。
老者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说道:“小殿下多大了?古籍读过几本?对诗赋可曾有过了解?”
李昭微微躬身,望着老者深邃的眼瞳,毕恭毕敬地答:“回先生,母妃在大寒时令生下我,再过几天便到了束发的年纪了。”
他最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却慢慢进入状态,对老者的提问不仅对答如流,还时常有些自己的见解。林琛有时趁机捉他言语中的漏洞,加以反驳,他却还能条理清晰地辩论一番。
林琛不得不承认,这位皇子言语虽然尚有些稚嫩和青涩,但胆识与随机应变的能力却不错,如果能好好栽培,肯定会是个好学生,日后封了王,也会为百姓造福,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他来之前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教一位皇室学子,毕竟他一生恪守自己的原则与职责,不想陷入皇室和贵族的纠纷,现下看了李昭,却定了心思。天下的先生终究爱才,况且林家收学子从不论身份世家,寒门学子可以,皇家的皇子自然也行。即使弱冠后出了师,按照大梁往常的规矩,皇子要么去当一方诸侯,要么就封个名义上的王,留在京城里。李昭是七皇子,当今也早已立太子,大局已定了七八分,大概不会再发生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自诩慧眼识珠,培育了不少贤臣学士,年近五十眼神仍旧清朗,可偏偏在这里看走了眼,他那一双看过了太多书简与人才的明眸,终究看不透这风云变幻莫测的朝堂。后来他已经到了老眼昏花的地步,却终于明白,世间因果难料,一切平静未必是定数,全凭上天和运气。即使像他这样生在书香门第的人,没有在边疆上见过战火,自然不会轻易明白变化二字的轻易。
可惜,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