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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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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门外有风,吹来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边停下,一抹浅碧的颜色便随风隐现。
“将军。”
是萧尹那叫做阿莲的侍女。
她站在门口的廊下,一身绿裙,低眉顺眼,托着一方托盘,盘中是一些萧尹平常随身的饰物,似新换了丝绦,她才送了来。
沈绛听见人来声便示意萧尹松开自己了。
他知道这阿莲一直跟着萧尹,打理他衣食,似乎是西灵山上那位世子夫人的旧仆,想到方才那两名眼生的侍女,能跟着朴归进来,定也是经过阿莲应允的。
萧尹伸手向阿莲托盘中饰物,然手却在一枚结了团锦结的玉环上停住了,“阿莲,怎会是檀色?”
那枚润白的玉环,配了乌沉的檀色绳结,萧尹衣衫大都暗沉,这颜色正适合。
阿莲一愣,往常那些丝绦脏旧了,都是她想着替换的,无论颜色花式,萧尹从未在意过。
阿莲低头,“婢子见近日将军多着苍色,这檀色正可相配。”
萧尹收回手,略加重了些语气道:“换回之前的颜色,下次,莫要再自作主张了。”
不可自作主张的,自然不止是这小小的丝绦。
阿莲将头垂得更低,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是她握着托盘的双手,扣地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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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中,沈绛仰靠在萧尹的膝上,抬起手勾起他垂下的发丝,在手指间胶葛着,又松开,面上带着一丝神游远去的心不在焉。
那天他看到公治偃还活着,便立刻明白了那贼牛鼻子之前是故意诓自己来中原的,华朝秘宝……洛河图……究竟什么见鬼的东西,至于让公治偃费这般心机?
沈绛既然平日摆摊算卦,就算骗人,也是粗粗看过一些相书的,他知道自己面有逆相,一生见血光,更不是什么善终的命,他原先只将这些当作无聊的鬼话而已,从不放在心上,何况一个江湖混混,做多了缺德事,能活得长命又安康,才是不切实际。
但昨夜见那半本经书又被乌啼那般郑重其事的封在法坛上,想来定是一件极为凶戾之物。
一个逆命之人,拿着一件凶物……就算他不信什么这世间真有什么鬼神灵怪之事,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萧尹捉住他的手,那一撂被沈绛抓在手中的头发便散开了,“在想些什么?”
沈绛收回手,将手肘放在他膝盖上,垫着自己的脸,侧了过去,“在想萧将军如何那般会,究竟从前有过多少相好,才晓得那么多磨人的手段。”
萧尹低笑,“这是吃醋了?”
沈绛故意道:“好吃醋,都快嫉妒死了,不知道萧将军从前与人亲近,可有贴着人耳朵说过那些不害臊的话……”
萧尹转过他的脸,低头封住了他的嘴巴。
直到沈绛心慌气短,连连告饶才罢。
“又在顾左右而言他,先不与你计较了。”
沈绛抬眼,望着他,见他薄唇微微弯起,带着一些湿意,还有方才唇齿相依之时未曾消退的一层轻红。
倏尔捉狭地一笑。
“萧将军还记得自己之前身上的配饰,是用的什么颜色的丝绦吗?”
萧尹便也笑,“你专盯着旁人身上的值钱饰物,你还记得吗?”
沈绛眼眸轻转,“我嘛,只盯着那昆仑玉的素环,记不得那绳结了。”
萧尹哑然失笑,“那便不必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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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西城外大片的水边停下,斜阳铺满了水面,泛着满目的金红。
而那所谓的灵泉观,便在湖边不远的水中小洲上,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细窄竹桥,蜿蜿蜒蜒地连接着湖岸与水岛,那竹桥已然年久失修,只怕人一踏上便要塌掉了。
萧尹望着无垠的湖面,忽面有所思。
“怎么了?”沈绛问他。
萧尹道:“这是西山湖,入水口的河流叫做连水,而出水的下游,便是京都城南的那条汨江,还有一条活水,流进了城中,与西市那曲江池汇一水,此湖原是当日为了营造宫室御园景致,方便旱雨时节蓄水放水,人工挖凿的。”
沈绛远目望去,问道:“那边水边有些庭院楼阁的模样,是哪里?”
萧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一片断壁残垣,“是京中人家的别院,北面再过去一些路程,还有座别宫,那别宫日常维护耗资巨大,如今应当都败落了。”
沈绛见他面有惆怅,又问道:“萧家,在这里也有花园别院吗?”
萧尹淡淡点头,“有,长信侯董易死后,董家抄家灭族,元庆帝便将他的温泉庄恒园赐给了家祖,供萧家冬日伴驾出京所居,萧家绝灭之后,那座庄园,有人觉得不大吉利,便荒废了。”
沈绛面露讥嘲,“不吉利的,只有险恶的人心。”
萧尹语气微冷道:“庄园中原来有座楼阁,精美异常,乃是元庆帝亲自监造,极尽奢华。董易死后,其女董妃在此楼中自缢而亡,死前大骂元庆帝,言道:狡兔尽,走狗烹……此后,那楼中便有了闹鬼的传言。”
“元庆帝却还是将那闹鬼的庄园赐给了萧家,真是不怀好意的很呐。”沈绛道。
萧尹极目远望,不知看向何方,“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家祖推辞不得,也早知晓了君主之意,故而越加谨慎,将那满楼的金玉宝器都充作了军资,族中子弟无不从严教管,不敢让人抓住半点把柄。”
说着,他语带讥讽,“他错了,他应该安受那无边富贵,放任出几个不肖子孙才对。”
他的眼中,倏尔间凝满了无数的愁绪,似乎透过那片颓然的楼阁,闻见了昔日家中学堂的读书声声,听得到幼妹的笑语铃铃,堂前老太君的严训,后厅中母亲的怜语,世子在萧府门前迎客答礼,兄长们在校场纵马追逐……
十年了啊,这天地间根本不曾有什么幽冥地狱,人死,便死了,再无黄泉可相见。
背后有片温暖靠了过来,沈绛的手臂穿过他的腰际,将他搂住,萧尹一怔,“古来沧海亦作了桑田,那些英雄美人,也都化为尘烟,而此刻,你却还在这里。”
此刻还有一个人陪着,萧尹心中一片柔软。
他抓起了他的手,低头放在唇边,“走吧,公治道长应当等急了。”
湖风吹得沈绛额前碎发扬起,他抽回了手臂,先上了那竹桥,回头对他一笑,道:“那走吧。”
萧尹见晚风之中,沈绛立在陈旧的竹桥上,长身玉立,腰上垂下的丝绦与衣摆卷起又落下,那一头暗粟色的长发,披上了夕阳,如深秋的红枫般耀目。
他肌肤白皙,眼窝微深,若是故意装成女子,满面浓妆时还瞧不大出来眉宇间有些独特之处,但此刻晚霞将他的五官映照地精致无比,便透着些异域的风光来。
萧尹回忆起当年那苍白的雪色中,他年少之时的模样,似乎发色眉色比现在也更加浅淡一些。
想来,他那身穿绛色长裙的母亲,并不是个汉家女子吧。
“你看我做什么?”沈绛见他不曾跟上,又回头。
萧尹略提气,掠身上前,将他腰肢一揽,向那小洲纵身而去。
“见之心悦,不胜欢喜。”他微笑着道。
晚风带着残阳未退的暖意,再过几日,便是霜降了,寒霜落下,冬日就不远了,这样明艳的秋色,并没有几时了。
“花言巧语……”这略微的嗔语与那扫过发丝的微风,一起消失于浅淡的残阳中。
一条小路,铺着花纹的地砖,通向竹林深处。
沈绛踏着小路地砖上陈腐的枯叶,走了几步,忽而站住了。
“萧尹,你去过宫中瑶池里的那个小瀛洲吗?”
“不曾。”
“你就不好奇吗?”
“那里原先是开国太祖皇帝令人修筑的清修之地,再后来,定宗皇帝晚年常居那处,称为仙寿宫,此后两百余年,时常修缮使用,算得上宫中的一处景致,近些年,据我所知,那里常用作宫中小宴之所。”
沈绛抬手,拂开小路旁一座石灯台上的落叶,露出那纹饰精美的顶盖,“这里的地砖纹样,还有这石灯台,与小瀛洲上的一模一样。”
他看着萧尹,接着道:“连这竹林的布局,也十分相似。”
萧尹抬手,拿开一丛遮在沈绛头上低垂的竹枝,眼睛向小路尽头看去,是一处院门,门上石匾上刻着“灵泉观”三字。
院门虚虚的掩着,天色渐沉,透出些幽暗昏昧的灯火。
“吱呀——”一声,沈绛推开那半扇木门,沿着石道向着那三清殿走去。
“师父。”他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只有供桌上新供的香烛,插在腻满了尘灰的铜炉中。
“公治偃?”沈绛皱着眉头四处看,地上的灰尘中,来来回回数行脚印,看尺寸和鞋底纹理,应当都是公治偃的,再没有别人,其中一行脚印通向了殿后。
沈绛便顺着那脚印,从三清殿后门走出去,是一处天井,同样种满了竹子,晚风来回,带得一片细细碎碎的声响。
院中有座井台,忽然“哐当”一声,那悬在井台木架上的草绳晃荡了一下。
“师父?”沈绛伸头向井下看去。
“小绛!拉我一把上去!”公治偃正在井下,双脚撑着那井壁,两手抓着那陈旧的井绳,他听见沈绛的声音,一副要得救了的欢欣语气,估计下去时间不短了,却是上不来。
公治偃自然不会吃错了药,去井下洗澡的,自然有个缘故,只是,他既然被困住了……
沈绛忽然一笑,干脆在那井台上坐下了,从怀中掏出那半本的《道华经》,对着井底下的公治偃晃晃。
“师父,乌啼比你大方,他将这东西给我了,只是我实在看不出这里头有甚特别的,这里面的内容与街上三文钱一本卖的也无甚两样啊。”
公治偃惊喜的声音从下头传了上来,“乌啼就这么把这东西给你了?快让我看看!不对,先拉我上去!”
沈绛看了眼立在不远处的萧尹,萧尹笑笑,又低低咳了一声,背过了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