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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他近日请假的次数变多了,三天两头就给学生们发休讲通知。跟教务说的时候,大抵是很累,没精神,很害怕人群,诸如此类的借口。虽说并非是在找什么推辞上班的理由——教务每次也只是回复“大野先生的心情我们理解,请好好休息”一类的客套话——但他还是没来由地感到心虚。
      起先休讲便是休讲了,考几场不太像话的试也能把欠下的课补回来,这么想着。结果单位好拿一事被学生们一传十十传百,新学期选课期间竟然有超出定员两百人的学生选了这门课,教务愕然,问大野是开个大教室上还是抽选。大野琢磨半晌,说,那要不抽选吧。
      樱井有次把收报告一事跟他提了一耳朵,说欠一节课就收一张报告抵消缺席了,这么一个方法算是靠谱可行的。要是真开了大教室给自己讲课,每周得看三百多份报告?
      大野急忙把这两个提案一并枪毙了。

      东京久违地在梅雨前发布了暴雨预警。他出门时在背包里藏了一把蓝色的小阳伞,是上次下雨,樱井买到家里来的。
      “因为不想带走了,这么一把小小的你平时也用的上吧。”樱井老是这样自说自话给自己塞东西。
      只是暴雨并未如期而至,反倒是风,吹迷了他的眼睛。他从电车站匆匆忙忙地刷卡跑出来,天空好是沉重,好似不一会儿就要兜不住雨水一同砸下来一般。他听樱井说过云是硬邦邦的,是絮状的冰晶——他不想做无辜受牵连丧命云下的鸟,他甚至不会飞。
      要在云落下以前跑进医院,能跑进门就安然无事,大野这样对自己讲着。自动门合上,把那些呼啸的风关在门外,大野这才感到心安。
      “我感觉自己要被谁杀了。”他对那个人一五一十的讲道,“刚刚在门口,我觉得云要把我砸死。课也不敢去上,好多学生选我的课。”
      “被选课不是件好事吗,说明学生都喜欢你。”
      “是我的课分数好拿吧,大概,”大野双手捂住脸,声音闷在手掌心里,“樱井也这样说。”
      于是对方便转移了话题。
      “最近还耳鸣吗。”
      “有,像汽车引擎的声音。”
      也像是刚才的风的声音,他怀疑自己的大脑空空如也,所以什么都无法思考,只剩下一个鼓风机,吹的都是些旁人的指示,不切实际的念想和突如其来的冲动。他脑中就快什么也不剩下了。
      他遵从医嘱,去药局取药,然后吃完倒头就睡,睡得天昏地暗,晚上八点才醒。摁亮手机发现樱井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未接来电的提示亘在屏幕中间,他注意到自己手机屏幕被摔裂了,却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便把手机扔到一边当做没有看见。
      从医院出来还是下雨了,一场暴雨姗姗来迟,他脑中的风把雨点卷进他眼里,还打得他全身骨头都酸痛。阳伞还是太小,一点也不顶用。大野用伞挡住迎面扑来的雨水,可雨水还是打湿他T恤的下摆,裤脚也湿漉漉地往下淌着水。他只好把今天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
      樱井的电话又打进来了。大野看见屏幕上那条裂缝更在来电提示名上。翔君二字从中被剖开,如同烤秋刀鱼肚子上的那条线,烤秋刀鱼肚子上的线里什么也没有,那翔君两字扒开后又有什么呢?也不会有鲜血淋漓的内里或者是行将停歇的心脏在蠕动吧。
      他趴在马桶边开始呕吐,一定是因为这想法太恶心了。他琢磨着要去接那个电话,却又想不到有什么可以汇报给对面的人的。他无趣的想法有口说不出,有心说不清,像梗在他喉头那根不存在的秋刀鱼鱼刺。大野什么也吐不出来。
      明天,明天一定去上班。
      九点钟,大野侧卧在枕头上,他睥着床头柜上照片里樱井的眼睛,心底私语道。

      学生眼里他是个阴晴不定又沉默的导师,有传闻说是研究美学的人大都性格古怪又乖戾,但大野怎么都不觉得自己和乖戾二字扯得上什么关系。
      他若请假的话,帮他管理研究室的人是自己的助教二宫。他一贯认为二宫是个多话的人,若二宫也沉默起来,研究室里可就没法呆了。
      大野把手机揣在兜里,在图书馆周围一圈一圈地踱步。樱井从他背后拍了拍:“昨天怎么不回我电话?”
      “……我睡着了。”
      樱井把斜插在大野裤兜里的手机抽出来,亘在屏幕中间的几道裂痕还是那么显眼。他不满地蹙眉道:“上个月就跟你说去换个屏幕,怎么还没去。”
      原来是上个月的事情,大野暗忖,然后又口口声声地应:“明天吧,明天周六了。”
      他挠了挠手背,局促的感觉让他全身都痒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去抓。他暗暗对自己说,那不是痒,那是对人恐怖造成的错觉。但再思考一阵,万一自己是对人过敏呢?
      有这么严重吗?他又反驳自己道。
      手背上刚才抓挠的几下已经成了红痕,倒也不至于多触目惊心,和夏天被蚊子咬过似的。但夏天也陆陆续续地把行李搬进屋子里来了,湿气,南风,还有搬来的太阳光,张牙舞爪地吞掉正午的影子,好像昨天那一阵暴雨从未来过一样。
      大野突然想起自己晾在阳台的伞,还有丢在洗衣机里没有洗的衣服,衣服可能已经臭了,伞说不定被风吹走。他这才意识到今天的风刮得如此猛烈,银杏树竟然掉下几片还未长好的新叶子。
      风把阳光刮得私下飞散,又几缕飞进大野眼睛里,他感到眼睛被刺得生痛。
      他不情不愿地偏过头去看旁边樱井的脸。
      他不知不觉地想起研究室里二宫的脸,于是心里开始估算下午见到二宫会有几分被说教的可能性
      他又想要回家了。
      有段时间他很怕在洗手间被自己的学生问好。遮住脸就不会被认出来这一想法还是太单纯,戴口罩也太过一叶障目了。且保不齐还要被学生虚情假意地关怀几句,大野老师是不是生病了?注意身体哦。大野最怕这些漫不经心又张口就来的寒暄。
      他学着穿过校园里的山谷去找樱井一起。因为叫二宫去的话,二宫绝对是要蹦得老高:“你是女大学生吗?”嚷嚷得整个研究栋的人都知道。
      装作散步去找樱井一起上洗手间也实在是太过女大学生了一点,且最近连女大学生间都不流行这么干,倒是小学生还会很在意这些。姐姐家的小孩还会很在意自己的好朋友下课去叫其他小姐妹一起上洗手间却没有就叫自己这件事,前些天去姐姐家蹭饭的时候这位小侄女就这么跟自己抱怨来着。
      “叫了理子都没有叫我,亏我还把静子当做我最好的朋友!”这样嘟哝道。
      小侄女小学六年级快要毕业,正是学习紧张的时候。正这样和自己抱怨校园生活人际关系的时候就被母亲赶去房间做功课。
      “你还有兴趣听小孩子说这些?”姐姐睥着自己。
      自己是怎么回复姐姐这句反问的,是用哂笑或者是一言不发?大野记不清了。这分明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情,他却只记得对自己而言最印象深刻的那一部分,甚至从那一部分开始反思起自己来——自己的行为和六年级的小女孩子到底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即便是这般自我审视过后,他还是要借着所谓散步的漫无目的性,去找樱井一起上洗手间,以解决与学生面对面的尴尬。他躲在樱井身后笑笑就好了,还可以很大胆地去用烘手机,可以让忽冷忽热的风把额头前耷拉下去的头发吹起来。
      是大风吹。
      大野在图书馆前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转过去,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传言说,只是传言说哦,”樱井顿了顿,“康涅狄克大学的研究表明平均每年有500多万只鸟因为撞上云而死亡,之类的呢。”
      “为什么?”
      “因为有的云朵里有大量水滴,密度很大,有的云朵里有冰晶团,像岩石一样坚硬,”樱井似笑非笑,“当然,也是传言哦。”
      大野搁下筷子,从窗外收回自己的视线。
      “那飞机经过云层的时候呢?会撞上这些岩石一样坚硬的云吗?会变成空难吗?”他连珠炮一般诘问道,“那云和岩石一样坚硬,密度那么大的话,会在达到一定密度值后掉下来吗?”
      樱井被问住了,虽然他还是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但大野知道他答不上来。
      因为他轻轻地回答说:“我回研究室帮你查查。”
      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大野不知道原来还有樱井翔不知道的事情,他拿起筷子,把盘中的秋刀鱼夹成两段。
      学校的秋刀鱼是连着内脏一同盐烤出来的,偏生内脏又是不能吃的,他只能从断开的秋刀鱼的半截身子里把内脏掏出来。
      不会是血淋淋的,这是烤熟的秋刀鱼。
      他想起自己裂开的手机屏幕,那条从翔君中间裂开的缝,狰狞地梗在大野智胸头,像秋刀鱼肚子上的刀口——妈妈烤鱼的时候会把内脏都处理干净。
      扔掉秋刀鱼烤熟后发灰内脏,他的胃一阵一阵痉挛起来,像是天花板要砸下来,他得用背顶住,碎落的石灰末会掉进他发丛;云也会砸下来,即便它的沉重与坚硬至今还是个传闻。
      自己会不会死。
      大野觉得自己会因此不再抬头往天上看,怕云冻成冰晶掉进自己的眼睛里,也不敢再坐飞机了。除非樱井为自己辟谣。
      除非是这个人亲口为自己辟谣。
      停止杞人忧天比如获重释要难得多,更何况这是樱井也不知道的事。
      大野整个人都混乱起来。他想把药吃了,吃药让他觉得自己好过一些,但药揣在樱井的衣服口袋里,但是本该那是午餐后吃的。吃过药就该睡午觉了,吃过药会困的,他不在樱井办公室里的小沙发上躺着就会做噩梦。他是决不能在现在这个地方睡着的,他的一碗米饭被心不在焉的自己拨得乱七八糟,秋刀鱼从中间断成两截,一截被去掉了鱼皮,和皮连在一起的那一点泛着灰色,是死寂的灰色。
      是死寂的灰色。
      周遭的喧嚣也太过死寂,他停下了思考。

      一个周末。
      大野想把换屏幕这件事提上日程,但他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人做这件事情。
      他试着在谷歌上搜索了一次“手机屏幕维修”,在某个叫不上名字的问答网站上有人回答说,运营商商店有维修服务。于是他拿上手机就从家里出去了,没想过能在家楼下看到樱井的车。
      樱井前几年喜提外甥女,荣升舅舅,此刻那个小女孩眨巴眨巴眼睛,就坐在樱井的副驾驶座。
      他竟一瞬间有专座被占的愤懑,但一个四十岁的人和一个三岁的小姑娘计较些什么呢,于情于理两个大人都不可能把小女孩丢在后座的,更何况今天谁也没有和谁约好。
      预备搞突袭的樱井看见大野从家里出来也是一怔。昨晚他问大野明天什么安排,得到的回答明明是“没什么特别要做的”,恰巧妹妹托自己这个单身大学教授照顾孩子,想着大野最讨小孩子喜欢,就用“那个叔叔家里有一整个柜子的小泥人”的拙劣借口把三岁小孩骗到了大野家楼下,策划了这一次突袭。
      大野的突然出行把樱井的计划全部打乱了,后座放着一袋小姑娘自己划拉出的行囊,还有半路上和舅舅说要吃的零食。樱井对这个外甥女有求必应,舅甥难得见面,樱井想要对这个小公主更加慈祥一些,奈何平日里严肃惯了,一时宠爱起小孩子来就有些用力过猛。
      于是被抱着外甥女坐进前座的大野训了半路。
      “怎么可以给她买薯片呢?她说要买就买了?还有软糖也不可以啊,我家没有小朋友的牙刷,吃了软糖不刷牙会蛀牙的呀?”他说完俯下身,开始诚恳地教育小朋友,“小孩子不可以吃软糖的,因为糖里会长虫虫,虫虫要吃牙牙。”
      “为什么虫虫要七牙牙?”
      “因为糖里的虫虫就是要吃牙牙,不吃牙牙它就不高兴。”
      小姑娘瘪瘪嘴,眼看着就要掉小金豆:“可是,啾啾都买好啦,妈妈嗦,不可以浪费,零食,因为辣系啾啾花钱买的。”
      “……你乖,你啾啾不懂事,等虫虫来七你牙牙,你啾啾就会不负责任!”
      “什么系不负折任呀?”
      驾驶座上的舅舅本人一脸宠辱不惊,实则憋笑憋得眼睛都往外凸。
      大野沉吟片刻:“就是……就是他害得你牙牙痛,却偏要说谎,说不是他害的。说谎的不是好孩子。”
      小姑娘往大野怀里缩了一缩,声音染上一点哭腔:“那奈奈牙牙会痛吗?”
      “好好刷牙就不会了!”樱井忙插嘴道。
      “但是大野啾啾说你不负折任,我不信。”说罢在车上放声大哭起来,“啾啾系坏孩子,奈奈不要啾啾玩了。”
      樱井在孩子面前摆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象。大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给外甥女擤了鼻涕:“好孩子都不哭的,一会儿大野啾啾修完手机带你捏泥人。”
      这个红灯好长,周末的东京小小地堵起车来,起初还能缓缓挪动,现在堵在池袋西口完全不动了。樱井在驾驶座上,看自己的外甥女握住大野的手指把玩,摆成各种造型,大野斜靠在车门上巍然不动,任凭小姑娘自由发挥。最后她给自己掰出一个小树杈:“老师说,这是开心的意思。”说罢,自己也比了一个V字,叠在大野的手背上。
      过了会儿,她把手收回来,扬起头一字一句道:“我喜欢大野啾啾。”
      她是真的喜欢大野,但这种喜欢跟喜欢樱井又不大一样,樱井和自己说的话跟其他大人并无两样,无非是又长高了和在学校有没有听话一类,但樱井会给自己买妈妈不给买的东西。如果说喜欢樱井的感觉是作为四五岁孩童的小小私欲在樱井这里得到了满足,但喜欢大野又是因为什么呢。
      一定是因为这个舅舅会学自己说话,会问她在学校里学了什么,有没有被老师表扬,会让自己玩他的手指头。
      大野半晌没说话。小姑娘屁股一扭一扭,不安分地想站起来去扯樱井的袖子,被大野按在腿上。于是她小短腿一蹬:“我觉得啾啾也喜欢大野啾啾。”
      池袋西口停滞半小时有余的车流终于挪动,路边行人的神色也模糊起来。樱井把梗在喉头的一口空气咽了下去,拉下手刹,逼自己躲开大野看向自己的眼睛。
      “大家都喜欢大野舅舅。”他镇定道。
      握紧的方向盘却汗湿了一片。

      大野忘事的征兆越发明显起来。学校给他安排的工作他一转头就能忘记,隔天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去过教务处一趟。
      且晚上仍旧睡不着,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是常有的事情。枕头是思考的好地方,虽说天一亮他多半是记不起自己整宿整宿都在因为什么而颓然自责,又因为什么而精神抖擞的,大野却觉得自己想的事情都有条不紊地存在他脑中一隅,时机一到便能派上用场的。
      只有情绪追随着他,层层叠加,他心头满满当当的。情绪一类,但凡被酝酿出来就显得那么尾大不掉。
      这几年很流行的概念,极简主义和断舍离之类,他隐约觉得在好几个学生的研究计划书里看到过,虽说全都因为研究方向不符被自己直截了当拒绝了。他在一次一次拒绝学生的内疚感里,对这一领域也萌生出了零星半点的兴趣。
      相关书籍只要在图书馆的检索系统里输入一个关键字就找得到了,一长串书单往下拉,竟有三百来本,四散在这座图书馆的各个角落。他把编号抄在小纸片上一本一本去找,企图在碌碌书海中发现一线美学生机,无奈四处碰壁,悻悻地落了一鼻子灰。
      樱井也成了帮忙找书的苦役,于是两位研究方向毫不相干的教授竟在哲学分区里忙了一个星期,又因着是全然不曾涉及的新分野而焦头烂额。
      一个月后果断放弃之。
      大野以往是不爱看书的,这一月却也读了百八十本,虽大都是翻了开头便觉不感兴趣,刷了卡翌日又还回去了。他回忆起往日看一本叫余白的美学的书,是末利光的专著,他一贯读书读得很累,又得给学生做个带头,于是全研究室都读完了,就剩他还差几页,他便装得早已读完好几遍的样子:啊,那轮流起来讲讲最后几页的感想。说着借机把最后几页给读完了。
      那一批学生早就硕博毕业了。
      可自己还要在这所大学里熬上几年?
      他这份烦恼没有穷尽了。思来想去大野还是认为自己对搞学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早年在茫茫就职大军里落败,被大学担任逼着去考了教资,又读了硕,最后被推荐留校了。樱井就不一样,樱井不是他们本校出身的,家中有人身居要职,家底也殷实,按说不从政也可从商,总比当一个大学讲师要出人头地的快。
      他趴在课室后排的桌上昏昏欲睡,听樱井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论述高龄者的社会参与与社会适应,迷迷糊糊只觉得是说些延迟退休和退休后的再就业,像是老人在便利店兼职一类的。大野忽然有那么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在犯困。
      “……进入老化阶段的一个征兆是睡眠过多,就比如现在坐在教室后排打瞌睡的大野准教授,此刻就表现出了自己进入老化阶段的征兆,人上了年纪大概都是会那样的,我最近也感到有那么一些些的力不从心,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啊,所以前排的同学醒醒不要睡了!”
      他好像被点名了。他囫囵着抬头,方才还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人敲了敲前排的桌子,咚咚两声,他光是听着便觉自己的手指关节都疼起来,却看不清那人的脸。
      胸口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萌生,在膨胀,且挂在了一份暧昧又酸涩的感伤的腿上。他不是很擅长用言语去描述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闭上眼,那张模糊的面孔却在黑暗里逐渐清晰起来,眉眼间化不开的疲惫,似笑非笑的神情,被掩饰掉的紧蹙的焦躁,几句戏谑的大野老师,和无奈叹息里的智君。
      原来那一份暧昧又酸涩的感伤都同他不无关系。
      他回忆起和樱井一道坐在图书馆的休息室,喝一杯稀得像自来水的冰可可时,樱井问道:“为什么要研究断舍离呢,大野老师?”
      那一句被拖长的大野老师听在自己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他便一言不发。逃避已成惯性,一旦有了念头就站不住脚,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
      ——是为了把暧昧又酸涩的感伤一点点摒弃。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

      水槽里叠了三四个碗,是自己吃完麦片懒得洗连着勺子一起堆进去的。大野不喜欢樱井来自己家,他平日总疲于收拾,且樱井每每风尘仆仆地来都让自己想要换床单和被套。
      但他又很善于在十分钟之内把自己家收拾得人模狗样,大抵是做些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把水池里的碗随意冲冲藏到碗橱里,把桌上的画笔和美工刀塞进一个巨大无比的笔袋里之类的工作,但樱井不来,这些事情他就懒得去打理。
      樱井的小外甥女在客厅里新奇地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啾啾啾啾喊个不停,大野给她倒了一杯苹果汁,她乖乖坐下,小口小口地啜,完了忘记一句谢谢大野啾啾,在樱井啾啾的提醒下连忙补上。
      不客气。他站在浴室里搓自己的袜子。他在浴室墙上贴了一幅富士山的画像,这能让他有一种在大澡堂里泡汤的熟悉感。
      但他并不知道要带小孩去玩些什么。泥塑那些是深受自家外甥女嗤之以鼻,她好像四年级开始就不爱和自己玩了,每每见面也就是和自己说些和妈妈讲了绝对会被说教的话题,但又不是些体己话,细细想来是自己太闷声被当做了苦水桶。
      大野并不在意,虽也不是全然不在意,他只是觉得于情于理不当和小辈计较这些。
      他只有拿出一袋快要干掉的蜡笔给樱井的小外甥女,画纸是学生的论文废稿,家里有很多。小姑娘袖子一挽,大有要大干一场的架势,说要给大野啾啾画一个樱井啾啾,再给樱井啾啾画一个大野啾啾。大野单单笑道,画的好,比你啾啾画的好,你啾啾先前画了个雪人,还长着毛。
      陈年旧事提什么,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亏你还记得住。樱井脸色大变,窘迫得让大野想要大笑。
      而大野只是笑而不语。
      他可是好好留着的,在书房的某一张文件夹里。
      到了晚上,他把小姑娘赠与自己的樱井啾啾好好收了起来,和樱井那张长毛的雪人夹在一起。
      临走的时候,小姑娘朝自己走过来,怯生生地问说,下次还能不能来大野啾啾家玩,“因为想捏小泥人。”他这才意识到答应了小姑娘的事情并没有做完。
      “好,下次让你啾啾带你来。”他微笑着撒了个谎,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没个准头的承诺便是永远不会有下次。
      但他看着小朋友自己爬上车,拉过安全带系好,和自己说再见的时候,又觉得这个出尔反尔对于她而言太过残忍了。
      后来他到LOFT买了一盒橡皮泥。只是小姑娘很久没有再来过。

      梅雨季节到来之前,大野感到莫名烦躁,连膝盖骨也不听使唤地违和起来,又酸又痒的感觉像在膝盖里养着一窝蜂,或者一丛蚂蚁。
      他猜想是药的原因,思索着应当先和药局的药剂师谈谈还是先把这件事知会樱井一声,思前想后的结果是先给后者拨个电话。
      通讯录里却没有翔君的名字。
      在意识到这是备用机之前,不安像海啸携卷海底的枯枝与沉船朝大野砸了过来,他惊出一身冷汗。他竟不记得樱井的电话了,分明上一秒似乎还记得,却似乎也不算记得,只是因为先前的手机里也只存了樱井的号码而已。
      乌云在窗外嚎啕大哭,拍打着大野的窗玻璃,他想进屋赴来自大野的不安的邀约,却被挡在钢筋水泥之外不得进退,于是风也推波助澜凛凛相逼。
      大野试图回忆起自己常去的那间药局的地址,是在石桥商店街的南口,进入后直走三分钟的左手边,名字叫,叫青叶。他撑开雨伞冲进委屈巴巴的乌云里,天太阴,沉重得他仿佛背负不起。
      “我膝盖太痒了,”他语无伦次,把药剂师唬得一愣一愣的,“天也好重,像要砸下来一样,我跑不及,膝盖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两鬓斑白的药剂师安抚道:“万一是雨天的原因呢?风湿一类的原因,也在考虑范围内呢。”
      “虽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这种感觉就像一窝蚂蚁在膝盖里奔走,像一笼蜜蜂胡乱撞,这是风湿吗?”
      说罢,两人面面相觑。
      大野想,自己一定让这位药剂师觉得自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了。
      他在湿淋淋的商业街里漫无目的地走,主妇们脚步轻盈地从他身旁经过,大声谈论着便当店今天的特价秋刀鱼有多划算,有照烧的,也有盐烤的,都是半价198円。他也走到了话题的便当店前,看商店街的拱顶和便当店屋檐中间的一点缝隙里钻进来的雨水,争先恐后打在覆盖饭盒的保鲜膜上,雨声都让他觉得头痛。
      不安依旧像海啸,像卷走他床头旧照片的海啸,夹带着没有温度的回忆,结结实实地卷土重来。
      他找了一间休业的服装店,在紧紧关闭的卷闸门前,深深地蹲了下去。
      膝盖骨钻心的痒,他用额头去撞,他想要嘶吼,想要呜呜的哭上哀愁几成,再掩饰说这是不带感情的眼泪。
      他想要樱井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撑开他留下的蓝色小阳伞送自己回家,两个人的肩膀都淋得湿透,他会问樱井今晚可不可以留下。

      “我给你找了份差事,”二宫课间休息时间抱着饭盒凑到大野身边说,“我们学校不是有个音乐剧社团么,他们缺个编舞老师,我就跟樱井他们研究室那个相叶推荐了你,他在做社团经理来的。”
      大野一宿没睡,对二宫此番话左耳进右耳出,点头应诺,却没在意内容。二宫也就一副任务完成的样子到一边去吃他的课间餐了。
      而他午休时间叼着勺子,隐约意识到二宫拜托了自己一些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直到相叶乐颠颠地跑到樱井办公室来找到自己,才发觉二宫是有给自己添多大一个麻烦。
      自己欠二宫的人情横竖是要还,他帮自己管了那么久的研究室。后来连樱井也帮腔道,多和学生接触是件好事。
      那便是件不坏的事情吧,大野腹诽,那便是做了也可以的事情吧。
      于是他拜托樱井下课后等等自己,大约要两个小时。
      樱井欣然依约,在办公室读了一个半小时的报告,读得眼睛酸涩,天边的火烧云来势汹汹地在窗棂上点火,火势很快蔓延到樱井的掌心,他将手翻转过来,看自己被染红的手背,眼神悄悄飞出窗,观望天上的火山口。
      老言古语,早看东南,晚看西北,他心说莫非明天又是个响晴天。
      樱井决定去探班,可探班得带些慰问品。且他对那社团了解甚微,慰问品决定是小包装的能量果冻了,却也不知道准备几人份比较好,索性买了一箱。
      当樱井照着相叶给自己的讯息摸到训练场所去时,训练已经结束了,大家坐在地上,约莫是在等自己的慰问品。樱井哑然失笑,但见大野换了社团的团T瘫坐在木质地板上,扯住领口给自己扇风,他背对着自己,自己却能从镜子里看到大野生机勃勃的脸。
      樱井脑中有一个声音欣慰道,这个人活过来了。

      樱井很难逼迫自己不去回忆第一次见到大野的样子。他刚给学生做完舞蹈指导,正在回去的路上,身上的T恤的柄图是自己画的,新买了一辆二手老式自行车,车前框里放着麦当劳的纸袋。一只乌鸦俯冲下来叼走了纸袋,站在高压电上嘎嘎大笑,大野一愣,旋即同怔忡发愣的樱井翔对上眼。
      他冲樱井笑了起来,挥了挥手。
      “我是美学研究室的大野智。”他空出一只手,给自己擦去额头上的汗,眼睛里盈满笑意,“今天真热,你不脱外套吗?”
      樱井一生也忘不了那个生机勃勃的眼神。

      大野第一次进ICU是樱井给垫付的钱。
      他意图轻生,服用了过量的碳酸锂,被check到邮箱里遗书的樱井报了警。
      樱井赶到现场时警察已经强制破坏了大野家的门锁,他看见大野穿戴整齐伏在自家的餐桌上,手边四散的是装药的锡箔纸。
      他呼吸急促,樱井也是,樱井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死别带给自己的恐惧。他小心翼翼地把四散的锡箔纸收集起来,医务人员把大野抬到了担架上,在救护车里测了心电图,又测了血压,而樱井不知所措,口袋里揣着一把锡箔纸的包装,他握住了大野空闲的右手。
      这只手在他心里巧夺天工,会作画,也会烤瓷质的纸镇和笔筒,还曾多次抬起冲自己挥,加之笑盈盈地用眼睛朝自己问好。
      后来他也没和大野提过钱的事情,大野在ICU里躺了三天,中途醒过一次,一醒来就拔自己身上的管子,引得警报大作,险些又是鬼门关走一遭。
      是樱井把他从鬼门关给捞回来的。大野心里也清楚,出院后照常去上班,午休前主动跑到人间科学研究栋来堵樱井。
      “想把钱还给你。”大野平静道。
      樱井抬头望望四周,两人在门口僵持着总不太好,思来想去,一把揽过大野的肩膀:“走,吃完饭再说。”
      大野顺从的不像话,在樱井身边一言不发,就连注文的声音也被淹没在食堂的嘈杂里,他从未如此沉默。
      “所以发生了什么,”樱井把大野安置在办公室的小沙发上,“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不妨说给我听听?”
      他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他从未如此沉默。沉默到樱井回忆起当日的恐慌,至今还心有戚戚。
      “你既然选择把最后的一封信发给我,这说明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吧,是有什么不方便我知道的事情吗?”
      “……不是的。”
      樱井把一杯温水塞到大野手里。
      “是因为……没有人跟你说说心里话?”
      “不是的,我有在看,心理医生什么的。”大野松开紧咬的下唇,轻轻道,“就是突然想了。”
      ——就是突然觉得未来丝毫不值得期待,突然就想了。
      “人选择死亡可能是因为没人说些体己话,”大野把那一杯温水轻轻放回桌上,“也可能是因为不再恐惧死亡了呀。”
      说罢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地道了别:“三限要上课了……”
      “站住。”樱井忙上前阻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三限是空着的。”
      他匆匆忙忙赶在大野滑出门缝前狠狠一推,门重重一声阖上了,而他的手也就顺势把大野禁锢在自己身前。双手撑在大野脸侧的姿势太过暧昧,他此刻的眼神一定是咄咄逼人的,否则大野为何红着脸躲避?樱井意识到这些,遂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退了半步:“那至少,下次去看医生的时候,带上我吧。”
      他非要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说法:“医院的紧急联络人,总不能空着吧。”
      “我来做你的紧急联络人。”
      大野抬起头,眼泪夺眶而出。

      七月第一次复诊,大野1毫克的安律凡被增至3毫克。他对此结果有所不满,在回去的途中小声嘟哝着:“没必要增药吧,我这几天精神可好,食欲也很好,研究室的论文攒了一堆没看的,吃药就只会犯困,我明明都好的差不多了。”
      樱井笑着附和:“是是是,精神百倍呢。”
      新开的安律凡被樱井揣在上衣的内袋里。
      很快大野的小小不满起了成效——他出现了严重的抗药反应,安律凡激得他舌根发麻,不要说说话也不利索,更是整个人都呆滞了起来,又恢复了先前无精打采的霜打茄子样。
      樱井比他还紧张,替他打电话给药局反应情况。药局那位年过半百的阿姨一听吓了个够呛,赶紧擅自下达了停药的指令,并叮嘱二人第二天一定去复诊。
      只是大野又变得很是能睡。第二天是个周日,樱井电话打了八九个,愣是没能把大野叫醒。过了十来分钟,大野倒是回拨了电话过来。
      “翔君,”用的是一本正经的语气,“你说,人在去世前最想吃的东西会是什么。”
      “你在哪?”
      “如果是翔君,会想吃什么。”
      他电话里听不清大野的语气,于是便恳求道:“我去找你好不好?表参道新开了一家甜点,你是不是说想吃甜食,我带给你。”
      好,大野回答。在樱井试图切断电话前,他悠悠补充道:“刚才我不知道这个号码是翔君的,便没有接。我的手机还在运营商那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取。”
      “好的,一会儿我们一道问问看。”樱井安抚道。
      “还有,”他顿了顿,“算了。”
      大野手机里未接电话记录少说也有四五百条,他每条都会查看,但是不会回拨,即便是看到了也不会接通。他开了语音信箱服务,若谁当真有要紧事一定会语音留言的。他总是很恐惧和人讲电话这件事,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樱井驱车直奔他家,紧张得方向盘都打滑,险些开进绿化带里,酿成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他冲上楼,用大野给自己的备用钥匙打开门,客厅的方向传来一股清酒味。
      “喝两盅吗?”大野问。
      酒盅就是百元店普普通通的无地质样。樱井大跨步走过去,抢走大野手里的酒杯,一口饮尽。
      “医生说让你不要喝酒。”
      大野眯起眼,像只猫一样咯咯咯地笑起来。
      没喝。他强词夺理,说罢还打了个酒嗝。笑声像个小巫婆子。笑着笑着,却有眼泪掉下来。
      “你说,”他用手背去擦,只是怎么都擦不干净似的,他擦了好几个来回,“我过了今年冬天可就是四十岁了,仍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成年人不该把孤独挂在嘴边你说是不是?可我不早早把遗嘱立好,我死后谁来继承我留下的遗物呢。”
      “我们孤家寡人一个,”樱井单手把大野圈在臂弯里,“我们又哪里来的遗物呢,没有做完的研究吗。”
      “你说得对,那必须把二宫的名字加上,万一我去了,我就把我准教授的位置让给他坐。”
      “那还得知会教务一声,不然教务多为难。”
      “对,还要告诉教务,我的位置给二宫坐,我的般教也让给二宫上,学生写的报告也要二宫来看。”
      “对,你做得对。”樱井拍拍泣不成声的大野的背,“但是你不会死的,我不同意。”
      “我想喝酒。”
      “等你好了一起喝吧。”
      “我好了,真的好了,只是舌头还有些麻,膝盖骨也痒痒,还觉得云会掉下来砸穿屋顶,觉得连内脏烤的秋刀鱼很恶心。但我觉得我好了,我可以回去上课,可以把学生的报告看完,可以继续断舍离的研究,”大野哽咽,“这样我就可以不再赖着你了,像块牛轧糖黏在牙齿上那样,我可以不用再为懦弱无能的自己而不齿,不必再依附你活着,可以普通的和你一块儿喝酒,在家喝也可以,去居酒屋喝也可以。”
      “然后把喜欢你这件事情给忘了。”

      出梅后的东京像一个巨型烤盘,饶是樱井开着车都觉得轮胎像是融化在地面上,前进都困难。38度炙烤的空气浓稠的像是油,远处的楼盘座座都像是新大久保卖得热火朝天的起司热狗,像是不多时就要被撕扯开的脆弱模样。
      他的加湿器被雪藏了一个冬天究竟是坏了,开着空调的夜晚总觉得过分干燥,怎么也睡不安稳。一连两个星期。
      夏天究竟是来了。
      樱井研究室里两个小孩儿闹着要结婚,双方家长皆不同意,女孩来找樱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游说了半天,樱井一副“你们愿意让我知道这件事真是太抬举我这个做老师的了”的受宠若惊状,把领带扯松,实则内心不为所动:“是的了,我觉得家长说的也不无道理,你们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再作打算也不迟。”
      被夏天冲昏了头脑的孩子。他心底默默评价道。
      他是真切感受到了夏天的热情,一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季节总不会惹人生厌,只是对他而言却有点差强人意——大野躲着自己两个星期了。
      樱井和药局的阿姨打听过,安律凡换了依匹哌唑,只是到底有无新的不良反应还未得到大野的反馈。樱井恭恭敬敬向阿姨道了谢。
      出门却遇到徒步过来取药的大野。他应该是刚给学生排了舞,还未来得及换下身上的团T,胸口的水渍令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樱井喉结上下滚了滚。
      还是大野先打的招呼。
      “今天真热,”大野浅浅笑道,“你不脱外套吗。”
      短短两周不见,大野已从印象里瘦的脱了形,也晒黑了些许。樱井想问声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或者是电话怎么都不接,亦或者断舍离的学术研究是不是成功开题了呢,却又觉得有更应该说的话压在心里,他在翻找。
      他想说他查了很多书,虽然七七八八的没怎么看懂,大意是云不会从天空中掉下来,即便是急速下落也会因为空气阻力而生热融化。但这不够浪漫,他还是说以后吃秋刀鱼自己都会帮你把内脏给去掉的,或者就算云从天上砸下来自己也会帮你接住的。
      樱井打好腹稿,朝大野一步一步走过去。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他向大野伸出右手。

      不然今晚,整个东京都要睽睽不得安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老岚人!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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