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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国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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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这次的和好或许会改变我们原本本该偏离的轨道,可事实却依旧给我了当头一棒。
我不断思索自己是否错付了人,却沉沦于往昔垣郎带给我的美好中,不愿面对残酷的现实。
他是那么温柔的男子,他与我相伴了二十二年,从青春少年到子女成人的君父,我陪着他逐渐掌握大权,可是,我为什么看不透他了呢?
昭历二十七年至,依旧是没有休止的劝谏与争吵,从十五年前便开始的国本之争持续了太久太久。可笑的是,我的琟儿如今才十一岁。在他未出生之时,群臣便预见了我可能带来的灾祸,提前主张立皇长子以安人心。
毕竟,以我的宠爱,在没有儿子时便冠绝天下,若等日后有了儿子岂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其实他们真的多想了,后来我终于有了我自己的儿子,还不是每日处于为难中,生怕又惹出什么麻烦么?
我突然感觉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失败,为妇者,我尚不能为君分忧;为母者,我不但保护不了我那些短命的孩子们,甚至怀疑自己孩子有罪恶;为民者,或许我才是国本不定的罪魁祸首;为女者,我致使何家有了为虎作伥的资本,以至于事情愈发不可收拾。
我忘记不了垣郎告诉我他要立太子时的那个夜晚,忘不了他无奈告诉我时他那悲痛的眼神。
当被告知国本之争真的要完全结束之时,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呆愣住了。真的要结束了么?我震惊,我惊颤,我与垣郎四目相对,他甚至不敢看我一眼,连忙将头低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突然下定决心了?”为了不让垣郎感觉到我声音的颤抖,我努力抑制自己的心绪,装作很寻常的提问一般。
“我……你还记得几个月前的大火么?”垣郎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将话题转到了前几个月的大火上。
“臣妾当然记得。”这前几个月的大火真可谓是本朝的异象之一。一场巨大的雷击,带来的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绵延不绝,将宫内的三大殿烧成一团灰烬,夷为平地。
宫中的三大殿是什么?那是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的统称啊。我当时原本正在睡梦中,却突然被雷声惊醒,随后宫内连续不断的救火声、奔跑声让我彻底清醒。
垣郎本在我的身边,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火光,便当即处理相关事宜了,这可又有的他忙的。
第二天,垣郎便下圣谕,说自己原在静摄,突闻大火,恐以自身不修见罚于上天,他已经在好好反思自己的作为,特此罪己。
我本对这大火深深地恐惧,可没想到竟然到了皇帝要下罪己诏的地步。为了平息海内的议论,垣郎在罪己诏里不但蠲免了百姓的纳税,还澄清吏治,对受灾地区进一步扶持,以乞求上天的原谅。
最重要的是,群臣以此奏请皇帝早定国本,他们认为这是上天给予垣郎的警视,若再不重视,恐生大乱。
垣郎同意了首辅大人陈言的九条意见,却唯独没有回复定国本这条,他还在斟酌考虑。
所以时至今日,他终于想明白了么?
“这样也好,早日了了我的一桩心事。”我不忍看见垣郎眼底的无奈与悲伤,主动抚摸着他的面颊,将笑容呈现给他。
“垣郎不必太过自责,毕竟无论你做什么臣妾都会在一旁支持你的。早立国本的话,臣妾和琟儿也好摆脱民间的风言风语,安心侍奉着陛下,这难道不算一件好事么?”我把话说得轻松。
说不想那个位置必然是假的,谁不想自己的儿子登上大宝呢?可见垣郎万分无奈的样子,我觉得我应该坚强起来,不能又哭又闹地给他带来烦恼了。
我下定决心,装作完全不在意一般,只把挑往好的地方说。
“国本已立,此乃江山社稷之福。”
“佳佳,你真的这般认为吗?”他语气哀伤极了,几乎痛彻心扉。
“臣妾不敢妄言。”我低下头,不敢说话。
“不,你可以说出来,什么话我都会听,说不定我会改变想法,我们还来得及。”
我看着他,见他目光灼灼,可我依旧不发一言。
见我不语,他耐心逐渐耗尽,手先是放在我的肩膀上,后转移到我的脸颊。正当此时,我的眼泪落下,浸润于他的指尖。
他愣住,擦了擦我脸上残留的泪水,可我的泪水源源不断,垣郎根本擦不尽。
他只能拥我入怀,缓缓说道:“是朕对不起你,是朕没用,到头来也不能成全自己的心愿。”
“顗佳,你说朕要再任性一把吗?朕不想在你的事情上留下遗憾。”他是真的用心在询问我,希望我能给他一个回答。
不掺杂任何帝王试探的,仅仅是一个丈夫对心目中妻子的询问正等待着我去为他解惑。
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按我的要求去做,这来自于我与他相伴二十二年的自信,我实在太了解垣郎了,这个表面坚强实则内心十分脆弱的男人。
可我终究不是自私的女人,若我完全顺着自己的心意改变垣郎的想法,那么未来等待我们的就是往日梦境中出现的情形?我不敢去赌。
于是,我开口道:“皇上要记住,帝王不可任性,孰是孰非帝王需铭记在心,这还是陛下您教给我的呢。”
“你当真要这样做?”似是不敢相信,他的语气愈发悲哀。
“自然当真,陛下这可不是儿戏,这便是臣妾给你的答案了。”我克制心底的波涛,以一个贤惠的妃子身份回答。
“我知道皇上在担心什么,请陛下放心,臣妾绝不会因此同陛下生分的,只要能待在陛下身边,臣妾就无怨无悔。”我不断劝慰他,“无论如何,臣妾和孩子始终都站在您这一边。”
“可……”垣郎话还没说完便被我打断,我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臣妾再也不想看到陛下因为我们母子而棘手而忧愁了,皇上,听臣妾一句劝,放下心中的执念吧,臣妾不要紧的。”
“朕实在不愿委屈了你们母子。”垣郎正当自责之时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底又充满了希望。垣郎握住我的手,说道:“佳佳先别着急体恤我,可还记得早年间我们彼此许下的誓言么?”
我当然记得,那是在辰非出生不久后我们前去大高元殿。当朝佛教兴盛,太后和皇上都十分热衷于在全国各地造佛像修寺庙,那次前去大高元殿也是为了琟儿的缘故,想为他多积些福。
因着心中想着琟儿,求签时自然多留了份心眼,见着卦象上显示着大吉,我与垣郎相视一笑。垣郎看后自是十分欣喜,自豪道:“此子类我,可当大任也。”
鬼使神差般的,我附和道:“臣妾在此替琟儿谢过陛下了,不知这签的结果是代表哪方面呢?”
垣郎不假思索道:“琟儿是个有福气的,自然方方面面都值得最好的,不管是因为朕对你的宠爱爱屋及乌还是其他方面,朕都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他。”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见我没有回答,垣郎笑笑,十分正经地说:“就是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最好的东西不正是那个位子吗?可是琟儿还小,担得下这份重量么?
垣郎紧紧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道:“无论是朕的宠爱还是太子之位,未来一并都是他的。除了你,朕不愿和任何人分享朕的江山。”
“只有琟儿是太子,未来卓姓皇室的核心血脉才有你的一半。”
这话说得我当即跪下,“皇上!”
垣郎将我扶起,说道:“你不必惊慌,这是朕心甘情愿的,前几年就有大臣催着朕立甚么太子,可朕与你一直无子,自然不能草率定下,现在,我们有了琟儿,这是上天的意志啊,不可改变!”
说这句话时的垣郎眼底闪耀着光,对未来希冀无限。许是浓情蜜意正当时分,垣郎写下了立琟儿为太子的旨意,我拿起来左看右看,心情愉悦无比,不是说求那个位置,而是垣郎愿意给我们母子未来一个保障,这能让我感受到他对我的爱意。
我们一起小心翼翼地把那道旨意放在一个木盒里装好,只等若干年后开启。
而今正是开启时分,我们却都不由得有些退却。
垣郎不惜在夜晚偷偷带我来到书房,正是为了此刻手中的木盒。
像是游戏一般,我也不再坚持自己原先的想法,就想着将一切交给命运吧,命运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无论怎样都不后悔便是了。
咔嚓一声,随着木盒的缓慢开启,房内的气氛变得隐秘而诡异。
垣郎轻轻拿起尘封于木盒中那道丝帛,然后缓慢摊开,却不由得脸色一变。
我凑上前去,方见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从前我们保存的那副样子,取而代之的是凌乱不堪的、被虫子蛀咬的“断壁残垣”。
“这是怎么一回事?写了琟儿名字的那部分呢,怎么都已经不见了?”我妄图寻找,可目光所见只有若干破洞。
“连我们密誓也要毁掉么?”垣郎自嘲般笑了笑,“原来这就是天意么?”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说道:“为防止有心之人作乱,陛下还是将这份旨意烧掉吧,免得引起事端。”
“上面都没有琟儿的名字了,何必烧掉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臣妾就说实话了,是臣妾不忍见到它了,皇上可否能满足臣妾这个心愿呢?”
垣郎目视我良久,方说了句:“好,朕答应你。”
当丝帛在火中渐渐卷起然后发黑再悄无踪迹的过程中,我原先泪水原本已经干掉的脸变得疼痛,一旦有任何表情都有撕裂的感觉,紧绷绷的,难受极了。当然,这定然不及我的心痛,也不及垣郎的心痛。
往昔化为青烟,我感受不到任何摆脱的畅快,只有一种莫名的难受一种被命运裹挟的无力。
翌日,垣郎旨意下发,立皇长子卓跃为皇太子,举国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