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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取糖罐送上前来的正是方才奉茶的女中。她用一块白底绀色纹样的风吕敷工工整整地给鬼切包好,递到鬼切手上时竟然是方方正正的。
      鬼切接过,不卑不亢地道了声谢,从源氏离开时,走的是正门。
      他穿过土御门小路,在一条城边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捻出怀中纸鹤,扔到地上时竟成了可供一人乘坐的样子。
      一个孩子骑在山蛙头上,在鬼王座边等着什么的样子,见鬼切的纸鹤远远地飞来,很是兴奋地跳到地上,朝鬼切奔过去。鬼切接住朝他冲过去的小孩,揉了揉他的头顶心说:“今晚吃小豆饭可以放些糖。”说罢打开风吕敷,里面是一罐糖,还有一个红漆木盒,揭开一看,竟是一盒索饼。
      鬼切哑然失笑。

      星熊前些日子出了趟京,鬼切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他在大江山时忙于帮酒吞管理诸事,不在时谁也不知他去往哪里又做了什么事,鬼切向别人评价星熊如何如何一向是说些我行我素神出鬼没一类的话。
      此次回来便扯了几头活蹦乱跳的梅花鹿。
      “咱下山后往东南去。…”星熊说着,忙于把从京外牵回来的一头小鹿拴在树上,“一人拦住咱问咱,喂,那平安京可是往前走喃?…咱见他来者不善,便说,不知道呀…那大砍刀呀就往咱的脖子招呼过来了,嘿!…咱说,刀下留人,咱可是自己人喃! 那人嚯,怒目圆睁,朗声道:俺从未跟人交好,你是哪来的山野小贼,跟俺套近乎!…”
      一小兔妖尖叫一声,躲到巨大山蛙背后,那头顶生草的巨蛙便说:“星熊!又在编故事哄骗人了。”
      小男孩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星熊嬉皮笑脸道:“咱说的可都是真事,几时候骗过你们?……能把脑袋顶在脖子上回来见诸位可真是我命大喃,你这兔子精,咱看你几百年可是白活了嘻嘻。……然后?然后咱缩着脖子跟那大砍刀说哟,”他麻利地把绳子绑了个死结,“咱就是个村人,这辈子怕是都没机会进城呢,可是真不知在哪,嘻嘻,不知大人从哪来啊。
      “那大砍刀把刀往牛车上一抛:‘俺打东北来,在铃鹿山干点小营生。’咱对铃鹿山一点好印象都无,他还没说完,咱钻进酒碗跑了,嘻嘻。”
      山兔从山蛙背后钻出来,鄙夷地哼了一声,拉着小男孩跑走了,说要去看一看小豆饭有没有蒸好。星熊抽抽鼻子,笑眯眯地同鬼切搭话:“你也不信?”
      “我信,还在等你说后续。”
      “后续是,”星熊诡秘一笑,“那山贼牵着牛嚼头,牛车上坐着自己的老婆。那女人生得妖艳异常,仔细一看,手里还抱着一颗漂亮的脑袋呢,脑袋是城阳城主的姘头的脑袋,生前故事不少,死也死成传说。”
      “你说的这个山贼大约我也碰见过。”
      “那小鬼的父母?”
      “对,”鬼切换了个坐姿,“被那山贼杀了,全家无一幸存,除了他。”
      “所以说,咱没太搞明白,”星熊转移话题道,“鬼切你特意下山捡了个孩子回来?”
      “怎么能说是特意,不过是顺便。”鬼切反驳。他正在削一根树枝,已经隐约能看出刀的形状。
      是把太刀,他心下琢磨着,要怎样才算趁手呢,一时间却想不起自己第一次握刀的样子。
      “怎么不送到源氏?”星熊哑然。
      鬼切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他思索了一阵,“那孩子是菅原家的人。”

      大江山众妖都知道,鬼切大人逢魔之时送几个小精怪下山去,领回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那小孩看上去不过五六岁光景,比鬼切的腿高不出几分,一瘸一拐爬上山顶鬼王座前,虽硬咬牙槽不肯示弱,却分明是很狼狈的样子。鬼切说,来光,那小孩起先没反应过来,于是鬼切又喊了一声,这才得了回应。那半倚在鬼王座上本不知在读些什么的酒吞一抬眼,心下便评价道,骨气不少,就是细皮嫩肉耐不住操练,想来在此之前应当过得很好。随即对鬼切摆摆手说,这么几些年你倒是生出恻隐之心了。
      鬼切不置可否,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这孩子我要亲自教养。
      “汝这又是何必,”茨木童子一拍大腿,“要吾说,就放这臭小鬼在山腰自生自灭,多少小鬼觊觎着这一口。”
      于是被叫做来光的小孩这才显示出一丝惊慌来,他拉住鬼切的袖子往后退了一步,被自己绊了一跤,摔坐在跨刀的武士身后。鬼切把别在腰间的三把刀解下来,一把拉起死死咬住下嘴唇的小孩安抚在身侧:“不……左右是养着,我费点心思护着便是了。”
      茨木像是还有话要劝说的样子,酒吞一把拦下,在场所有人便都摸了个门清——鬼切大人本就不是来打商量的。
      只是大江山一众都不曾想过,素来随和且沉默寡言的鬼切,竟也会有向酒吞颔首求允却又不容酒吞置喙的一刻。

      第一夜他们说大江山的故事。小孩到底是小孩,就寝时总不老实,在鬼切身侧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索性支起手半倚在枕头上直勾勾地冲鬼切看。
      “我能摸摸您的角吗?”
      来光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鬼切本已是半梦半醒,闻言,睁开一只眼:“如果你答应我摸完就会乖乖睡觉的话。”
      于是来光欣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鬼切的角,上下抚摸把玩,下手不知轻重。鬼切捉住来光毫无分寸的手,佯装呵斥道:“怎么这样粗鲁。好了,摸过了便该睡了。”
      来光闷闷不乐地应道是,背对鬼切躺下了。然而并未安分几分钟,又窸窸窣窣地冲鬼切转了过来,轻声探询道:“您的角是热的,让我好生意外。”
      “是吗,”鬼切这会儿被打扰得毫无睡意,索性睁开双眼,“我是不曾注意过的。”
      于是来光显得有些兴奋:“我可以再摸摸它吗?”
      “不可。”
      来光泄气,他试图让空气安静了一阵——于是鬼切又闭上了眼睛。不多时来光拍了拍鬼切的枕头。
      “这次又要做些什么?”
      “我睡不着,”来光眨眨眼,从自己的被子里爬出来,自说自话地钻到鬼切怀里,“您给我讲些什么吧。”
      罢了,又径自补充说:“您可以不说辉夜姬的故事吗,母亲大人已经和我说过好多遍,”说完小脑袋一偏,靠在鬼切胸口,“也不要说山姥的故事,母亲大人说她吃小孩,如果我不听话,保不齐就要把我吃了,我很害怕。”
      “那,那我随意说些什么,”鬼切不动声色往旁边挪动几寸,“传说过去有把刀…这件事情倒也不太久远,当时海妖打从铃鹿山来,他们肆虐荒川生灵涂炭,闯进七角山,发兵黑夜山,又经过逢魔之原,也在大江山干了些好事……总之是要往平安京去……我发觉这个故事不太适合睡前听,还是早些睡吧。”
      “您都说了开头,何不继续说下去呢,后面发生了什么?那把刀呢?”
      “那把刀…他是一位贵族的佩刀…起先是一对,但是贵族只把他带在身边,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只有一把,而另一把,我也不知所踪。”
      “他?”
      鬼切一怔:“嗯…它。”
      “然后呢?”
      “然后,然后海妖引来滔天海啸淹没了大江山,更是施法布下结界,大江山鬼王鬼将一众都被困在此间不得脱出。眼见要给那海妖占尽便宜,连领土都失去了。那把刀便出现,把结界给击破了。”
      “是那位贵族的刀吗。”
      “正是如此。”
      来光听及此,不由感慨道:“真是一把好刀啊。”
      鬼切“哼”了一声:“然后那刀不敌结界坚固,虽是破了结界,自己也碎成千万片葬身海底了。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罢了,随意抬手掐诀,熄了墙头唯一一盏烛。
      来光登时惊叹不已,忘了故事草率的结局,扒住鬼切掐诀的手巴巴地问:“您怎么做到的?真是神奇。”
      于是鬼切任凭他抓着,又显得很骄傲的样子:“不算什么……一个小阴阳术而已。”
      “我也想学,您可以教我吗?”
      “如果你现在就睡觉的话,我以后就教你。”
      来光闻言,立即双眼紧闭:“我睡着了!”
      “嗯。”
      不多时,他转过身去背对鬼切,把脸埋进手心:“真的睡着了哦。”
      “知道了。”
      再便没了声息。
      鬼切猜想,应当是真的睡着了。他将背后攥紧的手抽出来,摊开才发觉掌心握了一层薄汗。他起先本不以为亲密是种咒术,待这份绵薄粘腻真正临到自己身上时,才发觉这真真是最大的误解——这无解的咒竟是他有生以来最为畏惧的东西。

      第二夜,他们讲大江山从前的事。
      世人皆道罗生门艳鬼占朱雀大路为患,不见其形,家喻户晓的名声却可使小儿止啼。一有说她乃村人弃婴化鬼怨气冲天,二有说她本为鬼子,身形娇小,平日里敛了鬼气往朱雀门方向,却只是游荡。市井大胆的议论且止于逢魔之时,日头往稻荷山后略沉些许,他们便看街上还未归家的貌美女子各个都像是罗生门之鬼,说不清胆怯与不敬谁占上风,总之避开草草了事。
      却不曾想这罗生门艳鬼白日作男相在京外游荡。掌管京外几处野村的闲官听得下头层层传上来,把好生生一面相凶恶却不曾滋事的男人讲作比叡山山贼,携三五家臣前往捉拿,倒也不负所望同那男人打了照面。那人天生白发,实为诡异。虽衣衫褴褛,却不显单薄,乍一被包围也面不露怯,尽管说赤手空拳对上全副武装的家臣们而言几乎没有胜算可言。思及此,那闲官斗胆喝道:“何人在此?”
      “无名村人罢了!”
      “何故来犯!”
      那人大笑道:“寻强者比试,争天下第一罢了!”说罢化出妖相来,那右手起先本与常人无二,现下无端生起妖焰,叫他肩上铠甲也熊熊燃起,那火舌蔓延成他脸上暗紫妖纹,淬了瞳孔异色,又在头上凝出两支妖角,同那火焰如出一辙。
      众人大惊。那闲官高呼一声:“鬼!”便昏倒在地,叫机警的家臣抬走了。
      那鬼仰天大笑,在众人面前消失不见了。黄昏时分照旧化作妩媚女相,赤足行走于罗生门外,只候达官显贵的牛车经过,但凡那车窗的帛被揭开,便是弱虫撞上蛛网在劫难逃。

      第三夜,他们说冥界的事。
      说鬼使从前也是肉体凡胎,连冥界主事的女人在开了明察生死是非的眼前也为七情六欲所困。要先为人,再从沉重的□□中脱壳而出,是为游离魂。有的怀着善意修出神性,修得了神形;又有的倚仗丑恶的自由为非作歹,生出了鬼相。生者所惮是鬼神又或是神鬼,早已为次要。这些死去的魂灵打异界来,作为常世的稀客,也有为数不少的信徒。于是被神化的鬼,亦或是被鬼化的神,在市坊街巷的众说纷纭里编织出新生的信仰,是所谓稀人常世神。
      但稀人贵客在常世游走只不过是故地重游,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就好比鬼使一黑一白过去是兄弟,弟弟早夭,做了哥哥黄泉路上引路人,哥哥忘不却生前事,弟弟什么也不记得,且又是个正经且无私的,哥哥的记忆就成了羁绊。又有在殿上书写得失生死,人称判官的那位,生前已不可考,死后做了异界的官,说是无权胜过有权的,断是不可能拿多奉纳的香火就为人写好话,罪孽是写进骨相的东西。
      说了些杂七杂八的,来光似懂非懂,疑问堵在心口又不成文最后怀疑起鬼切话中真假。鬼切又如第一夜一样抬手灭掉墙边火烛,黑夜照进来光眼里,鬼切不敢看,轻声哄道,睡吧。

      起初他是一把刀,一心贯彻旁人正义,且又世间人情冷暖有所不知。何况他前世曾在大江山替他的正义挡下致命一击被洞穿心脏,也曾以身以命相抵击破水牢结界断刃丧命。世人恐惧言及生死,而他鬼切五次三番奈落黄泉折返,已经是生死的老熟人了。他本不应有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情绪。
      现下却被某种陌生的胆怯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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