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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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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安托万·德·圣修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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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平的女朋友总缠着我为她画一张像,然后登在下一期刊报的第四页。第四页是一个人像专栏。
我问义平的女友为什么找我,她说是因为这间周刊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像样的美工,而她又想上一次杂志。
“你是杂志社里画画最好的人,我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可一点也没让我感觉到诚心。
我觉得她挺烦的,她太执着了——我文化程度不高,不知道执着这个词用在这里对不对,我便和天心抱怨了,当时他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一摞书,坐在我家的暖炉边上翻看。我家很少有那种带着很多文字的东西。
“啊,”他一拍大腿道,“这想必就是书里说的纠缠不清。”
义平姓贺茂,但是他嫌弃有太多的人姓贺茂了。贺茂这个姓氏总人数在我们这座城市里排第12,明明连前3都没排上,第一名是佐藤来的,第二名是铃木,且我想也没想到第3名是高桥。
义平甚至说他从小学起就有个外号叫贺茂太郎,且时常在国文的试题里出现。“就好像英文课本里的Bob,女孩子的话就叫Amy,”他指手画脚地说,“我不满意,但是这又不是我可以选择的东西,什么时候名字可以不用和出身这件事产生纠葛呢?人们应当在长大后获得可以选择自己苗字的权利。”即便是这样说了,他还是让我们几个叫他义平,似乎他对自己下面的名字没什么不满的。
于是我着手开始为义平的女朋友画第一幅像,但我不知道画什么姿势合适。天心说,模特不在跟前,就应当画第一印象。第一印象这个词对我来说太抽象了一点,我向他寻求解释,他捧着装麦片的碗,正在喝剩下的牛奶,喝完后不紧不慢地舔去上嘴唇一圈乳白色的胡子,改口说道,那就画你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
我觉得天心说得对,就画了我第一次见到义平女友时,她趾高气扬地站在义平的面包车后面,左手叉腰,右手指挥着义平应该把台式机的主机搬到车后箱的什么位置的场景。义平的女友瘦瘦高高的,穿上高跟鞋要比猫着腰的义平高小半头,手和腿都细细的,指尖染了Media的RD02号色。我把一切背景都给忽略了,像是义平的面包车,那台年龄快有我这么大的台式机主机,还有站在周刊门口畏首畏尾的我,这些工夫让义平女友看起来像一支刻薄的圆规。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位女士只是向我求了一份她的肖像。
我把这张画先让天心看了,他一拍腿:“挺好的!”他夸奖我,“即便我没见过这个女人,现在也算见过了。”
于是我很高兴地把原图转出来,用Gmail发到了义平工作用的邮箱里,他也觉得不错。并很快回复了我。
“就是有些敷衍,人物五官太粗糙了,不过她应当不会介意。”
义平的推算有误,这位女性风风火火杀进了我们办公室。
“我觉得不行,”她指摘着说,“为什么没有背景呢?而且你难道不认为我的人像应当是再温柔一些的吗,在森林里给山雀们喂面包屑一类的,精灵一般的女性。”
这是臆造。我忍着没说。但是天心说了。
“这是臆造。”臆造是我们在一本小说里读到的词。他哈哈大笑,从沙发上滚到地毯上,又在茶几上磕到了脑袋,就连他趴在浴缸边缘等着我给他洗头,也突然爆笑着跌进水里。他不多久便从水里爬起来,洗发露搓出的泡泡漂浮在水面上,“她可真敢说,你觉得呢。”不多时又补了一句,“她是我在这个星球上见过最敢说的人。”
我蹙眉,盘算着一会儿自己泡澡就得换一缸水。
就这样,我姑且称这副丝毫未从本人处得到好评的肖像画是1号作品,我还相当有自信的登在了周刊的第四页,那个栏目时常有读者寄明信片来同我们互动。这周却没收到任何一封。天心安慰我说,这种尖酸刻薄,大人不是读不懂,而是不愿意承认。我觉得他说得对,不免又感叹起来,现在的小孩领悟得可真透彻。
-2-
吃早餐的时候,天心突然凑上来神秘兮兮的对我说:“我觉得你们这个星球的鸟儿可真有意思。”原来是天心早起,在对面屋的屋顶上,看见一前一后路过的两只鸟儿,不是麻雀也不是鸽子,比麻雀要大些,但绝对没有鸽子那么胖乎乎的,更像是燕子,但燕子有剪刀一样的尾巴,它们没有。
“羽毛嘛,是斑黑的,肚腹又是乳白色,然后眼睛和翅膀最外沿染着了漂亮的金黄色。”他眉飞色舞地像我描述着,“然后我又问它们,你们吵架了吗?它们当中的谁也没有回答我。也太没有礼貌了。后面那只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后面那只像是妈妈。我以为她在说,你看看这次考试下来你又退多少名了,你们这个星球上的妈妈真的很在意这些。”
我忙着把苹果切成块,没有空细听他都讲了些什么。他意识到我的敷衍,识相地住了口——这又让我有些内疚。于是我把插好牙签的盘子摆在他面前,端坐好,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那是什么鸟?”
“是知更鸟吗?”
我当着他的面打开谷歌,搜索了知更鸟的图片给他看。他看过之后就只是摇头:“不是,不是知更鸟。”
“为什么会想到知更鸟?”
“因为书里说知更鸟的叫声宛转悠扬,驯良而不惧人,是种美好的鸟类,况且名字也很好听。”他点头,“有的鸟类只会步行或者跳跃,知更鸟两种都会。我很向往。”
他吃了一口我给他切的苹果,苹果已经因为氧化开始呈现出一种不新鲜的橘红色。
“哥哥能给我画只鸟吗?”他突然向我请求道。
天心一旦开口叫我哥哥,我便无法抵挡他一切的要求。于是在他期待的眼神里,我铺开一张稿纸。
“我们可以把格纹想象成草地,”我对他说,“这样你就拥有一只在草地里匍匐前进的鸟。”
“它为什么站在草地里?”
“因为它在等你来找它。”说着,我给天心画了第一只鸟。
“太弱小了,”天心摇摇头道,“我怕她被一阵风吹走,她是个可怜的小姑娘,我不能接受她。
“更何况我的星球上没有草地,因为总是刮风,又是还下很大的雨,我怀疑从外星一路散步到我这里来的种子,受不了风吹雨打,就另外从我这里启程了。然后我也出发了。我想要一只坚强的鸟。一只可以守在我的星球上的鸟。”
我只得重新画起来。 “这只看上去太傲慢了,是鸽子吗?鸽子都是野心家,会觉得我的小行星容不下他。这是一只我留不住的鸟。”
我拗不过他。其实我觉得这只鸟随手极了,因为我真的没有在认真画。于是接下来我认真钻研了品种。 “显而易见,这是一只猫头鹰。”我嘟哝道。
他咯咯笑起来。
“他展翅欲飞的样子好有活力,这是一个富有生命力和行动力的物种,而且他们知识渊博。但我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他出去捉来老鼠,老鼠会啃食我的洋桔梗。我的星球上只有我和我的洋桔梗,现在我不在,没有人保护她了。所以我也不能接受这只猫头鹰。”
他已经乖乖地吃完了一整个苹果,我急于把装苹果的碗给洗掉,于是随手给他画了一只鸟笼。 现在他安静下来,捧着那只鸟笼,爱不释手地赏看。我也得以收拾掉他吃过苹果的碗,草草用水冲洗过,搁在沥水的架子上。
“这是一只草地上的鸟笼吗?”
他问我。
我急着去上班,敷衍答道:“嗯嗯,是的,你希望里面住着一只什么鸟,那就是什么鸟了。”
他捧着那张画,来门口目送我。
“谢谢哥哥送给我这只知更鸟,它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红襟。等到哥哥下班回家的时候,她也一定回到我的星球上歇息了。”
我摸摸天心头顶的发旋,意识到他来我家三个月,都没有长高:“那么,我就去上班了。”
-3-
我身边只有酒吞这一位亲切而可靠的朋友,他在闹市区经营一间10点才开业的低调的酒吧,就在一个舞蹈教室的楼下。傍晚6点,舞蹈教室下课的时候,就会有叽叽喳喳的女学生前来,索要一杯柠檬水,然后坐在吧台边缘,偷偷瞄炖锅里的奶油炖菜是不是已经吐出幸福的奶泡,实则是为了偷看一眼这位帅气的老板在做什么工作。
十点之前,酒吞是一间普通餐厅的主厨,做的都是些家常菜。周一周三是咖喱,周二周五是奶油炖菜,而我则每周四带着天心,大大方方造访这间休业中的家庭菜馆,在冬天很早就黑掉的地下室里,让酒吞为我们用咖啡机热牛奶喝。
我们商议着大人的事情,像是酒吞这间酒吧岌岌可危的营业额,还有我们不温不火的杂志社每个季度都不怎么喜人的销量。唱针在黑胶唱片的舞台上走过歪歪扭扭的步子,连带着背景音乐也歪歪扭扭的。天心从椅子上跳下来,去调整酒吞放歪了的唱片机的唱针,好让音乐像水一样在这间小小的店铺里流淌。
“天心是个聪明的孩子。”酒吞这样夸奖他说。
我附和道:“我也觉得,”然后舔了一口咖啡机打出来的奶泡,真的很好喝,这让我不禁想要给自己添置一个咖啡机,“但再聪明的孩子,也应该去上学。”
近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我估计他有十岁,十岁的孩子应该有我胸口那样高了,十岁应该去上五年级,去学国文,算数,自然科学一类的东西,而不是成天待在家里,帮我看家,用他忠实的眼睛巴巴地守着我。
“你应该去学校学些知识,”我诚恳地对天心说,我当他同我是一个阶层的人在同他商量这件事,“你每天在家都做些什么呢?”
“在思考。”天心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酒吞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么我的小哲学家,能否请你告诉我,你都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我要做的事情,”他这会儿却托腮沉吟了,“比如我太久没有回去我的小行星,我的洋桔梗会不会生气了……她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会发脾气不理我,但她不理我的话,又可以和谁讲话呢?……所以就只是敛声不语,我出来之前就这样了。不如说我正是因为如此才从我的小行星上跑出来。“不过我猜想她这些天都不会寂寞了,因为哥哥送给我一只知更鸟,我想知更鸟的笼子应当就放在我的洋桔梗身边,因为我的小行星上什么都很小。我希望她们相处和谐,因为书上说知更鸟脾气很不好,我的洋桔梗脾气也很不好,这样想来,她们当是很合拍的。
“若是闹了矛盾,洋桔梗只会在原地生闷气,可知更鸟约莫就会跑走了,可能会飞到其他行星上去,这样还要兴师动众地去寻她。我一向是不惮给笼子上锁的,关上门的笼子就只是笼子,而出入自由的话就是住处了。”
我同酒吞哑口无言。天心蹭蹭蹭爬上高脚椅,举起已经空掉的玻璃杯说:“请问我可以再来一杯热牛奶吗?”
-4-
后来我还是买了一只咖啡机“那我们是不是应该也买一些咖啡豆回来?”天心问我。
我拒绝了。“小孩子喝咖啡不好。”并用我的新咖啡机给他热了一杯牛奶。
酒吞也有一位亲切又可靠的朋友,他在市政府工作,如果天心要上学的话,必须得先上户口,而天心没有户口。他说自己打M715号星球来,我在谷歌上搜索了,并没有搜索到这样一号星球的任何相关资料。
这不像B612号小行星,会有一位土耳其的天文学家站上讲坛两次,只为为他证明存在。我试图让天心为我描述他的故乡,他说,“很小。”
“有多小呢?”
“比从我头顶经过的陨石还要小。”
“陨石又有多大呢?”他抓抓头发,“我不知道。”
“你这样的描述太抽象了,”我指摘道,“你没有拿一把尺子量一量看吗?”
“可是,我的星球上没有尺子。”
我那一瞬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起来,我要让这个孩子知道尺子是什么,是用来测量的,是用来让数据更精确的。精确只是为了方便人们去了解,精确是种具象化体现,在精确主义日趋主流化的当今,游走在流派边界的乔治奥特都能在我们的杂志里找到一席之地。
“抽象的描写会让你上不了学。”我跟天心这样说,“你应该读一些有用的书。”
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有用的书,我自己就不爱读书,在天心踉踉跄跄撞进我怀里以前,我家从未有过带有很多文字的东西。
于是我找到了酒吞说的那位朋友。天心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显得有些不大高兴,他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不知道要看出什么花来。酒吞的那位朋友坐在市政府的柜台里,嘴角努努说:“是那个小孩吗?”
“是,”我回答,“在家门口……遇到的。”
我把从天而降这个词硬生生的给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