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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巧相逢惊为天人 恰离别死生杳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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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你也配穿黑衣?”
朝堂之上大太监笑眯眯地听着众人弹劾,气若游丝的老皇帝斜靠着墙,怒斥:“退朝,退朝!”——这个所图甚广实干甚少的皇帝,天年不久却不愿立下储君。他不能死,他还能活,他还能一鸣惊人重现太平盛世——抱着这样的错觉,老皇帝看任何一个上谏立储的朝臣都是气,唯有唯唯诺诺的大太监深得他心。
老皇帝欣慰地看了眼身边人,却不知这面白无须的男子正想着他死后:是卑躬屈膝去侍奉下主,提前表明态度;还是拼尽全力一逃。他脸色一番阴晴变幻,最后想到什么,心下叹息一声,做下了决定。
朝堂之下,黑衣少年拧眉:黑衣经脏,不会添太多麻烦——就像他日后声名,百般狼藉无人敢议,“伟绩丰功不胜记,秽德丑行不屑书”。
他正待说些什么,远处走来的一个人影却是缓步而来,伸出一只手挡在他身前:“好了。”
那白衣的小君子打点好一切,回身问他:“怎么不争?”
荆悦一愣,突然绽放了一个与往日“直率”全然不同的笑:“争到了。”
眼前的白衣小公子思考片刻,恍然:“你要做我的棋?”
君子坦荡荡,久居芝兰之室而染其芳。
自认为是小人的荆悦忍不住笑了,珍而重之地答:“好。”
……
世家院落,女子打扮的男孩儿正磨着一块碎铁,神情是与挨打时隐忍懦弱完全相反的倨傲。不像是淬铁,倒像是磨刀。
遥遥的有自言自语的声音传来:“地形图已背,天下事已知,机关工巧略通皮毛,系统讲解蹭了绵泽的课……接下来便是……啊,当各方谋臣并全然而退,交游人才而思想碰撞……”
“……”那小姑娘声音清脆,说的话成熟的很。女装打扮的男童正敛了神情严阵以待,就听到脚跘到地上和“咚”的一声。应当是要哭了,他缩到身后,把磨得锃亮的石头往墙缝一插,已经做好了被嫁祸的准备。
却听那小姑娘骂了一声,只“嘶”一句便站起来,走了两步,却是靠着“背下的地形图”撞进了他所在的院落。她刚道一句:“这么荒凉应该没人。”便正对上了男童的眼。
青杉的小姑娘灵秀剔透,质朴素雅,好似一块笼纱的玉。她露出的小腿上尤有刚刚擦伤的血迹,她却眉头也不皱,怔愣片刻,又径直地向他走来。
男童身着裙裳,长发飘散,身形纤瘦。一脉承自母亲的美貌,使他哪怕如此狼狈也有一番凄美。他手放在身侧,握着那块石头。
姑娘素雅,公子无瑕。
青杉小姑娘神情里的关切不似作伪:“姑娘可有哪儿伤着了?——怎得这么多白发?”
姑娘尚小,公子尚幼呀。
……
边境线上,短发英姿的女子挣扎着从虚假温暖的睡去里清醒,回归冰冷彻骨的现实。
扑腾了几次,她终于以半跪的姿势得以直起身来,一路半跑半爬地行到不远处,颤抖地挖出同袍、战马冰冷的身体。
她抹了一把泪,看同袍僵硬的手指上鲜血冻成殷红色。手旁是失去意识前拼了命留下的一个字:活。
活下去,活着守家国,活着安百姓,活着……
报仇。
身后可能还有追兵,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可她还是尝试了半刻去拖那干硬的尸体。不知是力尽,还是同袍的魂灵打定了主意要在此银素天地中长眠,连这么个简单的动作都失败了。
她勉强地捡回长刀,用这把杀过人见过血,也细细擦拭视作珍宝的铁器挖起雪,覆盖在同袍身上。风雪自发地补匀这冰风雪冢。又不断地压实、补全……冰原很快回归了纯粹的白色,纯粹到短发女子那样褴褛衣衫、血迹斑驳的身影是那般突兀。
她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踉跄着向前走。
长刀为杖,风雪为阻。在长刀被冻住,再也拔不出来时,饶是她再怎么坚定,也忍不住在空旷的山谷悲泣出声。
自此之后,她属于少女的心性真情,便完全地消磨干净了。
一路爬行,碎石划破了他的十指,冰棱刺破了她的衣襟。血道蜿蜒,支撑着她的,唯有那一个字眼。
直到眼前翩然降落一双玲珑的小脚,一抹红色的衣衫,她紧绷的心弦才就此崩断。坠入混沌前的一瞬她想:
侥幸活着,便踏平了岭南余孽;不幸殒命,就到了黄泉告罪。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
“记住了么?”半个月前,那对蓬头垢面的小姐妹面对面站着,小点的那个小声答:“嗯。”
抑制住伸手擦拭那泪水的冲动,大点的狠心道:“大点声,再背一遍。”
“我……我是医仙青缁衣的妹妹青卿,青缁衣是我的兄长……”五六岁的小姑娘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阮……青卿你怎么还是——不和医沾边记不住是吧?”姐姐气笑了,很快压下泪意,“医仙的妹妹别这么怂,张扬些——知府家的千金见过吧?”
“嗯。”小姑娘娇娇软软地答。
时间紧迫,姐姐只得放弃了纠正:“向杏林跑,遇贵人擦脸,遇恶人往泥坑里跳——打滚也行,把你那张脸遮住了!”
“好。”小姑娘应道,又去拉他的袖子,“姐姐……”
“你没有姐姐!”阮红兰一下子甩开她的袖子,“藏好了,一刻钟后来这拿盘缠。”
“可是我们没有可典……”
“不是我们。”前头的女孩冷下心肠,“是你。”
话是这么说,她转身的时候却是落了一滴泪。那泪顺着脸颊而下,划开了灰尘,露出白质娇嫩的皮肤,滚烫的下坠,又被临春的风吹散。
就此流离,生死两杳杳。
……
“孟先生……”
好久后才有个老者颤颤巍巍地把门扉开启,冲从小姐妹旁经过的少年点点头,精瘦的脸上双颊凹陷下去,显出荒年才有的景象。少年看得心颤,又问了声:“先生,您……”
“无事。”老者摆摆手,“怎么,找老朽何事?”
“先生……”少年姿态放得很低,眼里是藏不住的光芒,“我是想问……”
老者和他对视,少年毫不退避。
“我知。”
良久的无言后,老者摇摇头,就要把门闭上:“你别问了,老朽难以回答。”
“孟先生!”少年把手卡在门中间,“人心浮躁,国将不国;疲耗中土,事彼边兵。寸土不扩,人员渐少;日不暇给,民无聊生。先生不出山吗?”
老者又是摇摇头:“将去之人,做不了什么了。”
“先生!”少年说着便要跪下,那受过无数人跪拜的老者却急忙制止了。他像一个最普通的老人家那样,说一句“莫要折煞老儿”,只留给他四个字:
蜉蝣吞鲸。
老了,老了……
一位顶级谋士,三十多年不问世事,那他什么都不是。
孟老爷子看看天,叹一句:“老了啊……”
……
开启乱世的引子还在奔涌的旭江奔腾挣命,终结乱世的人已经出生。
三十年后尘埃落定,那只是现在说三十年……
朝不保夕,谁又敢想三十年。
此时一切论之过早,真到最后的时刻,便是再来一遍,同样的人,同样的事,甚至同样的决定,都不一定会有同样的结局,
此时此刻呀……
有的还未出生,有的还未死亡……三阙台上仍彻夜燃着烛火,珍贵的沉香和黄花梨木在火焰里异香成云。台上宫阁里帘帐下,尽是水袖杨柳腰若无骨的美人……
就在此时,皇城内一黑一白两个少年正在鼎烛夜谈。白衣少年身上佩玉将将作响,黑衣少年稚嫩的面目间已经带上了自信张扬;城门口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明显大自身一号、拖地的青衫,半只脚踏入城门,羸弱的身躯里蕴藏着无尽的力量;遥远的隐世家族里,一个被迫穿着裙衫、面容精致的五六岁男孩蜷缩在角落,一闪而过的眼神有多狠戾;同一时刻,蓬头垢面的姑娘借泪拭净了面容——那样一张倾城祸水的脸现世,连风露都放轻了声响……
雁阵几行,穿过边境的风雪。山那边桃红柳绿的地界,一个年少身材奇高的男孩正因捉弄了一众伙伴哈哈大笑;岭南李家和塞北刘家同时有两兄弟抬头眺望天际的雁阵——李家的哥哥说:“清儿!看我把它尽数射落,捉了送给你顽”,刘家哥哥说:“晏秋啊,你看落在最后的那只,它一定是积蓄着力量”。倾城的小姑娘辗转推开花楼的门,道一句“我来卖身”,旭江上渔船来往里,两个脏兮兮的渔民正在撒网——那网一张,以铺天盖地的气势从天而降……落到水中,满满都是肚皮白花花的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