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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浪子 一 ...

  •   罗贞儿听到汝子晏以“伶伦”之名称呼,顿时笑意愈深。

      官中乐府教坊共有十三部,其中琵琶部最擅长者称之“善才”,散乐、优伶最工长者称之“伶伦”。她罗贞儿虽然只是一介乐人,无家世父兄依傍,但能以此为一技之长,造诣不凡,到了豪门右户广梁苑中,也能得一句罗娘子、罗名家的赞誉,地位较寻常乐人待遇远高数重,已经算是平民女子中十分难得的存在。

      江蕖很快反应过来汝子晏话中含义,她看着罗贞儿秀美的脸庞,略带好奇地念了遍:“罗伶伦?”

      罗贞儿微微点头。

      “你既然是乐府伶伦,技艺高超,怎么会到家班之中?”

      同样是教坊司,同样是伶人,由于南北戏的差异,以致南北从戏的乐人受到的待遇也有极大不同。人们大多称北方作乐坊,而称南方的为乐府,盖因南方雅乐形制更规格,重本领、技艺而非女子的样貌、身段。

      汝家门第虽高,但以罗贞儿的出色本领,能够供其选择的出路并不少。她大有好去处,比如留在乐府中当教习。

      罗贞儿意味不明,简单解释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奴婢来汝家只是受大公子所邀。”

      这话说得有意思了。从官中乐府到家班,这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江蕖饶有兴致地用眼神扫过面前两人,不禁暗忖起那点浪子佳人的风闻。
      江蕖若有所思,怀疑二人是否……

      旁边汝子晏脸色一变,道:“你在想什么?”

      “嗯?”

      汝子晏不留情面地戳穿:“你想哪去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一句话都还没说。”江蕖平静道。

      汝子晏没有开口,但那表情略带不满,好像瞪视了江蕖一眼。而后又指示罗贞儿离开。罗贞儿得了汝子晏示意,一言不发,乖乖转身退去。二人之间不用多余的话语交流,仿佛早已认识良久。

      江蕖平白无故得了个白眼,更加觉得这人奇奇怪怪。那天隶乐院后她与汝子晏还碰过好几回,即使两人还有些生疏,但说了几句话后疏离感减轻不少,再不似第一次见面时如此拘谨,偶尔还能豪无阻塞地交流一二。今日这是怎么了,之前几次见他何曾有过这样情绪外露的一面?

      忽然间,江蕖闻到空气中有点奇异的味道,她惊讶问了句:“你喝酒了?”

      一旦意识到后,才感觉浓浓酒气从汝子晏身上不断散发。许是酒质不错,闻起来味道不令人反感,反而有股淡淡的酒熏香。

      “嗯。”

      江蕖皱眉:“子冉说你不能喝酒,一喝酒就容易出事。舅母知道肯定要动怒。”

      “和他们喝了个白天……最后散了。”汝子晏低着头,嘲弄道:“酒肆里也有唱弹词的,没有一个比得上罗伶伦,他们这群没见识的蠢货……”

      闻着味道像是喝了不少,但听他先前说话语调平稳,却不像是喝多了。至于“他们”是谁,江蕖一点也不好好奇,不过很快回想起汝子晏刚开始说的话,认真道:“我没有小看她的本事。一直频繁删改、反复斟酌单纯是因为这出戏写得不好,原作不好,而非罗贞儿唱的不好。”

      “……你还会编戏文?”

      江蕖淡然笑道:“五宫七调,各有专数,我只是照本宣科罢了。何况这里用得都是那几个寻常宫调,曲子也是。写的亦不都是差的,不乏可圈可点之处,好坏参半。篇幅短小,许多曲调概以成型,平仄通压,一韵到底。我不过稍加改动,又有何难。”

      “正如你所言般,南戏以鼓、板为节,力在板,辞情少而声情多。让罗贞儿清唱独奏尤甚适宜。”
      念及刚才,江蕖不满他横插一手:“你让她走了,谁唱给我听?”

      “……”

      汝子晏脸色微醺,显得几分醉意茫然。他根本没听到江蕖在说什么,起初说那一大串话时脑袋仍旧清醒,可不知怎得见了眼前这人,越看越醉意上头,按捺的酒劲一气儿腾地填满全身,两腿打架似地软绵绵站地上,若非半身靠在宽阔廊柱上,只怕站也站不稳了。

      江蕖没得到答复,也不跟这个酒鬼计较,走近前道:“你喝多了,还是叫人送你回去罢。”

      汝子晏领口微斜,脖颈上渐渐爬上薄薄一层绯红,皮肤白皙细腻,这么凑近一瞧,更是尤为动人。他长得颇有一番风情,但绝非类似女子的柔美;而是柔中有刚,十分清俊。

      江蕖一靠近,汝子晏更加受不了,身体欲往后倾,但背后顶着一根柱子,退无可退,脑袋越模糊,脸上就越红,下意识抬眼愣愣看着江蕖,往日玻璃似地眸子此时浮漾一层湿漉漉的水光,像是多了点什么,又像是丢掉了伪装。

      江蕖心口一怔,忽然有种道不清说不明地感觉萦绕心头。

      她目光触及一点,那一片皮肤格外通红,还有明显的肿起。江蕖猛然醒神,指着那处道:“你的脸……”

      汝子晏残存的意识让他抬手摸去,没控制力度,脸上肿胀的一片被用力按了下,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汝子晏立马倒吸了口凉气,他按着右侧脸上颧骨的位置高高肿起一大块,之前因为酒晕上脸,所以才没注意到这儿额外地红肿。现在酒劲发作,血气凝滞,短短片刻已经红得快要发紫。

      江蕖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去酒舍喝酒吗,怎么会带了伤回来?”

      脸上的刺痛让汝子晏一下酒醒了大半。他清醒不少,道:“进门时没注意,撞到了。”

      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绝对不是这个原因,不慎撞到怎么会这么严重。江蕖脸色复杂,她不敢相信抚城里会有人和汝子晏动手,他再无法无天,上头还有汝闻道和汝家替他收拾。

      可真要她开口说点什么,江蕖又踟蹰不已,毕竟她从不喜爱掺合进旁人私事。

      汝子晏不知在想什么,神情突然变得沉郁,过了片刻,他重新收拾好情绪,淡淡道:“这不关你的事。江蕖,你当作没看到,别告诉任何人。”

      江蕖知道他是彻底酒醒了,平静道:“我不会说。但你这样应该瞒不了人。”

      汝子晏快速回想这一路上遇到了多少人,要是他当时还清醒着,断然不会顶着这么一张脸明晃晃地回府,要是被他父亲知道打了那方家小子,指不定又要惹出多少麻烦。这么一想,汝子晏不禁懊恼脑子犯浑。

      他不欲多说,转身匆匆提一句:“我自有办法。你替我瞒下,算我欠你个人情。”

      ·

      江蕖不知道汝子晏想出了什么办法,凑巧的是,当天晚些时候汝子冉来找江蕖,让她陪自己去汝子晏的书房。

      江蕖心底犯嘀咕,这对兄妹可真会赶巧,这个节骨眼上她要是陪子冉去汝子晏的书房,正好和汝子晏撞上了,那该怎么跟人交代?江蕖有心拦下子冉别去,道:“好端端的,你去书房里做什么?”

      子冉脸色一下变得很不同,目光有些闪避,嘴上闪烁其辞。

      江蕖作势进屋有事,要把眠眠叫到跟前来。这下汝子冉憋不出,连说:“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就是……其实是表哥托我帮忙取书的。”

      汝子冉口中的表哥,自然是江琚了。江蕖一听,顾不上别的,疑惑道:“二哥?他怎么有事找你帮忙?他最近都在忙什么呢,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好长时间都不曾见到他,你是在哪见到的?”

      “在后院遇见的。我和她们在园中踢毽子,表哥后面来了,他说这些天一直跟着父亲到官府视事,勤于政务,父亲他们一忙,就顾不得日日回家中。父亲好像有急事还是甚么要事找母亲,特意让表哥亲自过来传话,我们这才碰上的。”

      汝子冉把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大概,一边暗暗觑江蕖脸色:她隐瞒了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午后在园子里踢毽子时,她玩得太过高兴不留心脚下,差点踩到裙摆绊倒,刚好那时江琚路过,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

      回味起那点儿片段,汝子冉现在内心还澎湃不宁,又因担心给江蕖看出,面上泰然自若,暗地心虚不已。

      正好江琚和子冉交谈时无意透露他最近在找周朝时的孤本,子冉想也不想,道:“你可以去找哥哥借,他书房光是架案便摆了满满一屋子。里头什么书都有,如果你在他那里都找不到想要的孤本,家中别处也就不可能有了。”

      江琚闻言眉目舒展,“多谢子冉表妹告知,我晚些便去找裴承兄借得一观。”

      子冉心思一转,踌躇道:“若你着急,我……我可以先替你取来。”

      能得汝子冉主动请缨,江琚自然不会推绝,二人商量了何时何地来取后,江琚接下径直去找燕夫人了。

      子冉催促道:“我们快点去罢,表哥指不定已经等着我们了。”

      江蕖才知道这些天江琚忙着什么,不过也难怪,行云舅父一直对二哥赞赏有加,会将他带在身边增长见闻和阅历,是难得的好事。

      江蕖佯装犹豫:“我们直接去拿恐怕不好……”

      子冉像是听到什么乐子,失笑道:“哥哥又不爱读书,那书房不过是件摆设,日日堆灰的。拿走一两本有何妨?他从不在意这些。”

      汝家众人皆知,汝子晏有个毛病,除了清扫的时间外,他院子内任何地方都不允许有人出入。当然,汝子冉、子沫等人并不在此列之中。二人来到书房中,里面空无一人,排满了密集的架子和书册,每个书架上赛得无一丝空隙,正门口相对的一侧摆了桌案笔墨,上面摆了些东西。江蕖忍不住走进几步,对藏书之多叹为观止,这里岂止放了千万卷书,不要说拿走一两本,就是拿走一两百本,也很难被人发现缺漏。

      汝子晏的书房不亚于间藏书阁,江蕖随意扫过一面书墙,就看到几本据闻当世罕见的大家遗墨,堪称有价无市。这样的藏书竟然无人翻阅,日日放着堆灰,实在不知说可哀或是可恨。江蕖叹道:“这都是从哪搜罗出来的书,要费多人少力财力才能集齐?”

      子冉一心惦念江琚提到的孤本,不断往里深入探寻,嘴上答道:“我也不清楚,打我记事时起这儿就是这样了。”她日日司空见惯的东西,便不以为意了,江蕖却默默记下——若子冉四五岁开始记事,那时子晏至多不过才十岁,这文山书海是给他准备的么?江蕖心底升起疑惑,可子冉都说了,子晏并不喜爱读书。

      但如果这书房不是为汝子晏修筑,又是为谁所建?

      江蕖想着事,一边等着子冉找到孤本。
      她无意靠近书案,碰到桌子底下立着的盛放卷轴的箧筒,抬头一看,上面摊开了一副风雨归舟图:斜风骤雨下,山崖、竹林、巉岩置落其间,山雨狂逆催折,溪水波浪奔涌,宛如蛰伏的猛禽乍然暴起破笼,渔船起伏动荡,几乎要随时打落河中。小舟上独有一个蓑衣箬帽的人影,不摇浆、不动摇,静静坐于船首看山雨斜刮,竹叶剥梢,溪水波澜。

      人力不可逆天,渔夫淡然处之如磐石,却是风雨图中唯一能动之物的极静。

      两端未挂画幅,墨迹却已经干透了,想是来不及挂裱上。

      “找到了——”子冉惊喜一声传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五宫七调是元杂剧中十二宫调。本文中南北戏之分与元明清时期的南戏、传奇等没啥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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