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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旧梦 上 ...

  •   夜将过半,太守与众宾酣饮胜饯,宴上载歌载舞,伶官们嗓音细腻轻缓,如同被江水洗涤般洁净干练,曲调千回百转,轻牙低掌随身听,合调破空云自凝。

      唱得正是当地有名的武陵曲。

      席上侍娥如鱼贯列,每出侑酒,常款洽于樽席之间。

      江蕖二人本在远处,不一会儿被貌美婢女们缠上,引入席间哄下数杯佳酿,酒水滋味芳香醇厚,果然武陵酒绝非徒有虚名。

      武陵双绝,他们在宴上得见其二,足以称道不虚此行。

      隔着人群,江蕖见到了江琚口中的张家新婿,好一个年轻俊秀,太守将其引荐给诸位大人同僚,他自身品相出众不说,于宾客间逢迎往来,毫无胆怯拘谨之态,而是从容不迫,谈笑风生。

      听二哥说,他与本朝榜眼张白真之间为再从兄弟,江蕖心想:张氏不愧誉之名门望族,其家学渊源,人才辈出,从此可见一斑了。

      直到宴饮结束,从始至终,汝行云就没到过江蕖和江琚这边,太守与汝行云多年故友重逢,好不容易见着了,哪还会轻易放过。

      上次分别前,两人仍是风华正茂少年郎,一同拜在老先生门下,如今再见,却是到了连自家儿女将要成家立业的时候,岂不感怀伤叹人生无常?不如意事常八-九。

      杨府君与汝行云自有一番叙谈,共言醉饮终此宵。于是江琚与江蕖待至客散,就先一步回到小居。

      夜已深黑,除了引路灯盛明,其余人早已歇下。

      江蕖没惊动底下人,沿着回廊深入,走至轩阁下,隔着一片林木掩映,发现屋子里竟然是亮堂着的,进了里面,原来是阿眷点了圈灯,还撑着眼皮在等她。

      虽是夏日,入夜仍是有些凉,阿眷只穿了件单衣坐在凳子上,竟也不怕着寒。江蕖放轻动作,却还是惊醒了她。

      将睡未睡时,阿眷听到推门声,一下就醒了过来。

      “姑娘你——”
      阿眷忍不住打了哈欠,慢慢接下半句,“你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啊。”阿眷揉眼睛,望外面的天色,“这都到几更天了?”

      “知道晚还不去睡,等我做什么,不是说过了今晚用不着守夜?”

      一夜蜡烛将要燃尽,江蕖没有更换新的,一边说一边拿起银签挑拨灯芯,烛光越发亮堂。

      阿眷被跳动的光线一晃,人逐渐清醒过来。嘴上不饶人,哼哼道:“原来姑娘是知道时候晚的,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深更半夜还不回来,折腾的哪里是小姐,明明是我这做丫鬟的。”

      “话虽如此,可我不在这候着,姑娘指盼谁来伺候你?眠眠,文雯?她们才没这样的好心。若是睡得好好的被叫醒,要我半夜爬起来,还不如一早就别躺进被窝里……”

      阿眷年纪轻轻,却跟个老婆子一样嘴碎地渗人,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江蕖原先看到她强撑着等自己回来,心底正有些感动,阿眷一开口,却只听到抱怨,方才的温情一下冲走了。

      “只要说了不用守夜,你见过我有哪回半夜起来差使你们?”

      “我没吩咐的事你自己要做,现在反倒赖上我了?你好好看清楚,跟你说话的人是谁?”江蕖重重放下签子,与桌子敲出一声闷响。“别说话没个把门,什么话该讲,什么不该讲,你自己没个分寸!”

      阿眷一下子没话说了,睁大一双眼睛,不知道是江蕖莫名发好大一通脾气吓得,还是直接呆愣住了。

      灯影幢幢,江蕖的面庞笼罩在阴影之下。“你现在是越来越难使唤了,我吩咐了的话不愿听,全凭自作主张,若是今晚我另有安排,你就这么呆在这儿,就是坏了我的事。”

      “如此任性自专,往后是不是还要爬到我头上去?”

      “……”
      过了好一会儿,阿眷才反映过来。

      “姑娘你又吓唬我!”

      阿眷乍一出声,江蕖就心底叹了口气。这个法子又失效了。

      她故意往严重了说,就是要吓唬阿眷。江蕖算是明白了,只要几天不镇住阿眷,这丫头就要上房揭瓦,一天到晚唠叨嘴碎个没完,高兴起来激动不已,不高兴更要埋怨,现在变本加厉,敢开始念叨起江蕖来了。

      而且阿眷如今是越来越坏了,嘴巴利索不说,时常得理不饶人,惹得江蕖房中的侍女们个个都说不过她,都要让着她。

      江蕖再不能惯着这坏毛病,面色稍霁,仍道:“我这么成天吓唬你,却不见得你有改。刚刚我回来时你说的是些什么话!”

      然而江蕖板起面孔的样子,一点也吓不着阿眷。

      阿眷努力为自己辩解,“我已经改着了,是姑娘太心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些……”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江蕖打断道。

      “……”
      “长话短说,要再说一句废话,接下三天不准开口。”

      “好吧。我说就是,”阿眷扭捏着飞快讲了句:“姑娘没回来,我睡不踏实。”

      就是这样一个人,色厉内荏,嘴巴利害,面子却薄。

      江蕖总算出了口恶气,笑了下,“原来你是一句话说得清楚的。好,以后就按这个改。“

      阿眷幽怨地看了一眼,倒没反驳。

      两人这么一折腾,夜更深了。灯芯烧了一夜,终于熄灭。

      阿眷劝江蕖歇下,可睡意早已过去,简单洗漱后,江蕖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能入眠,于是索性闭目养神,慢慢梳理起这几日的往事,许多情景浮现在脑海中,仿佛又一次亲自经历一遍。

      ——平日里江蕖便喜欢按照顺序一幕幕展现近日内发生的情景,以加深印象,这样及时的回忆可以让她不容易出错,不会忽略到一些当时未能察觉出的细节,甚至能使得很久以前的回忆依然清晰如新。

      中州,平羌江……武陵城,雅集,诗集……

      江蕖隔着面无形的屏障,静静观看另一个时间的自己,和当时身边的人。当看到某一个场景时,朦胧中,依稀像是见过的,正当快浮现出那人的身影时,江蕖全副心神瞬间被攫取而去,场景一刻转换,江蕖感觉到自己像是乘坐在马车内。

      为何说是感觉,因为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是模糊的。

      凭借里面熟悉的装潢,和身下微微动荡,江蕖很快明白这是在马车内,道路必然很宽阔,否则车身不会如此平直稳定,内心不断升起强烈的熟悉感,总觉得似曾相识。

      江蕖试图掀开帘子,确认自己是在哪条道上,然而车帘僵硬地像硬沉沉的木板,原本狭窄的空间紧闭。

      而一旦江蕖发觉到这后,乍然感到呼吸凝滞,脖子像是在被人从身后紧遏勒紧,喘不过气。

      她将临濒死,眼前已是一片黑,不知如何,竟像是魂魄先一步离躯而出,飘到车乘之外。

      一见方知,差点吓得魂魄俱散——原来马车一直停驻在原地,她以为的平直驱驰只是假象,道路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手持刀刃压向最中央的马车。她原以为的微微晃动,也并不是行走!而是被四面八方包围的人推搡摇摆,他们在争执——争着谁先让自己的利刃沾上她江蕖的血。

      江蕖魂飞胆丧,近乎销魂立即死逝,再一睁眼,竟然又回到了马车内!
      ……

      马车外是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吞下去的恶徒,车内是欲将她囚困窒息而死的牢笼,江蕖想要绝望嘶喊,嘴张合几次,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

      五感正在一步步消退,手脚如死尸般冰凉,江蕖用尽最后一份力气喘息,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身体的防线已经摧枯拉朽,意识又能孤立无援支撑多久,最后,连她的深思开始涣散消亡。

      正当此时,江蕖忽然听到一声清越之音。

      明明,她已经不能视物,五感散失,却听到了这最后的声音。

      “……尔等玩忽职守,纵容挑衅滋事者伤及无辜。”

      “大将军叛国一案自有陛下圣裁,案情一日未水落石出,江家女眷便无罪可论,更由不得你们来做主裁断、聚讼纷纭。”

      原本以为将至绝境,不料绝处逢生。可终究已来得太晚,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江蕖再也强撑不住,最后一丝气力溃散。

      迎接的是死亡,但心底深处却有一道声音,以截然不同的急切语调,一遍遍告诉她:
      ——别怕,你还有我。

      这道声音是……

      江蕖猛然惊醒!

  • 作者有话要说:  轻牙低掌随身听,合调破空云自凝。——出自张先《木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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