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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雅集 下 ...

  •   依梁掾史所言般,此处院落地段绝佳,挑的就是个闹中取静。

      正门一出,直通城中大道,左右除了少数几间大宅邸,便是百姓家的房屋,往东趋行百步,能探见高耸城郭的黑影——他们就是从那过来的。

      距离闹市这般得近,一进院内却端的是静谧幽栖,偶闻鸟兽轻啼音;布局精细而雅致,坐地并不算广,与寻常小筑般。

      梁史与他们一起到了府门后,因有要务告辞了。

      这座小居里的几个老人闻声逐一出来见过汝行云,她们空守这十几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主人来。人不多,又都年老,平日里跟外头的儿孙们一块儿住,只用白天专门打理这处庭院,不至于久无人住荒芜下来。

      房间里被清扫地很干净,江蕖没跟着舅父,陪着温惠挑了间房内先安置下。

      汝行云率着一行人穿过月门,入目即是门庭深碧的景观。环顾四周,白墙黑瓦青石板,连缀成幽闭、层叠的空间。

      高树与低树俯仰生姿,落木与绿植相间,不同花时的艶丽奇葩错落有致。

      江琚笑了下,说:“舅父当年求学,住的竟是这样的雅居么?”

      “怎么样,可还入得了眼?”

      光线进入此处,树障则遮掩住人的视线,江琚的视野有限,虽未行走,凭借园林内建筑、花丛的巧妙构造,便已然觉得景色无穷无尽,柳暗花明。

      “岂止是入眼,这小筑景致美不胜收。舅父是如何找到这处秘境的?”

      “十几年前就是这样。”汝行云言辞间颇有得意之色,“我从一个富商手里买下。那富户光会生财,不懂欣赏奇珍。他当初买了这处雅居,纯粹打算沾点‘赏玩风月’的显名,然而真盘下来后,住罢,闲地方小,装不下家里头一群妻妾子女,空置下来,不甘心成了白花的银子,故而逢人念叨后悔不已。我听到这消息后,念着这儿离书堂近,就买下来住。”

      汝行云想起来也觉着怪有意思的,“商户是个不识货的,随意就打发了卖给我。这现成的便宜就给我捡了去。”

      众人沿花-径深入,内里别有洞天,水木清华。曲池中湖光潋滟,小阁之上翠轩绣帐,俱是胜地灵秀。

      “阁居荒废了这么些年,当真可惜了。”江琚油然叹惋。

      汝行云则说:“自我拜师学成,鲜少再留居武陵,许多次经过此地,却没能有闲心住下。这样说来,我亦不能算是爱惜草木之人。”

      江琚不免调侃笑道:“常人居住在这满园乐景中,怕是被乱花迷了眼,哪还能做到心无旁骛,看得进枯燥乏味的书简?”

      “所以学艺不精,也是情有可原了。”

      汝行云闻言扬眉,乌黑的眉毛攒在一块,眉额收紧,竟显得不怒自威。

      他沉声道:“小子越来大胆,敢打趣上舅父了。”

      然而脸黑了一瞬,很快就破功,二人相继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江琚嘴上连说几声“不敢”,可实际就是那么个意思。

      江琚并不是热络的性子,往往还有些心思内敛,可一路上与这位舅父却相处得十分熟悉。

      母舅虽是个大人,可私底下像个顽童。他们三人若是干了些蠢事,汝行云必然大肆嘲笑一番,而后再传授道理;往日里说起话来,也从不拘泥长辈身份,彼此间相互调侃,其乐融融。

      最重要的是,江琚能够体会到,汝行云在对待他和对待江蕖、温惠的态度上,没有任何差别。

      当初听闻母亲的安排后,江琚很是惊讶了许久:照常理,汝氏那是蕖儿的外祖家,嫂嫂是大哥的妻子,她们两人自然去得云南抚城。唯独他江琚不是江夫人所出,与汝氏非亲非故,去了岂不等同于一个外人?

      可江策汝鸯定下主意,江琚无从反驳,甚至不由开始预想到时他出现在汝家人面前,该会有多贸然唐突。

      然而,在汝行云那头根本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纵使清楚这就是江家的那个庶子,与汝氏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可姊亲汝鸯愿将其待若亲子,他汝行云又能有什么异议?这三人一齐托付到他手中,自然是一视同仁。

      甚至,因为江琚言语不凡,对万物颇有自己的一番见地,毫无半点迂腐之气;若遇到自己不会的,从不做强词夺理,为人谦逊又温和,使得汝行云格外对其另眼相待。

      ——作长辈的,无疑是极喜欢这样敏思擅辨,又懂得放低身段虚心受教的后生。

      蕖儿和惠娘毕竟都是女儿家,他接触得不多,唯独江琚时常在跟前。汝行云现在是到哪都喜欢带上江琚。

      汝行云作为长者宽容而风趣,江琚心底未尝不敬爱舅父。以往借上他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对江父说上一句不敬的话,如今在行云舅父面前,则是该讲的、不敢讲的,逐一说了个痛快,竟比在江家时更洒脱舒坦,放纵天性。

      ·

      他们稍加休憩,好好安睡过一晚。第二天临近中午,梁掾史来敲门了。

      梁史告知汝都尉,今日落幕时分武陵江上雅集,位置就在城东江边最大的行舟上。

      温惠知道后,让人来传话,称身子不适,推辞不去了。

      汝行云自然没有强行要求,径直跟江琚说了声:“晚点,你跟我去宴上。”

      江琚点头。汝行云看向江蕖,让她自己拿定主意。

      一旁梁掾史眼神微动,不动声色静静观望江蕖。

      他回去后打听了个周全,得知汝都尉的姊亲,正是那当朝大将军江长歇的夫人汝鸯,汝行云口中的亲眷,就是将军府内主人,而眼前这位妙曼女子,想必则是江节度的独女。

      明白这层关系后,上回在游舟上时一直未多加以关注的江琚和江蕖,在梁史眼中顿时变得重要起来。

      杨公大宴宾客,实则是借机为新婿造势,将其引荐给各位大人同僚,好彼此日后多施助力,相互援引。

      新婿原是张家公子,地位斐然,只是年轻缺了些名望,杨公喜爱佳婿,不惜大费周章为其造势。

      往日杨府君为人众所称道,他这厢有求,旁人无不肯赏光。

      所以此番虽名为雅集,却并非供以文人雅士叙谈,也和寻常礼制严格的筵席不同,形制较为随意。贵客身份形形色色,连新婿夫家泊襄张氏那边,都一应请来了不少人。

      所以即使没有事先邀约,江蕖等人直接前来赴宴,作为宾主也是欢迎的。

      江蕖细想片刻,梁掾史不由期待起她的回答,对于梁掾史而言,若是有汝行云的同时,还能请来江节度使的儿女,必为好事一桩!

      不过一切都很顺利,江蕖最后应下时,梁掾史自顾自松了口气,含笑道:“那便请三位稍作准备,等到了时辰,在下亲自上门迎接都尉及家眷至行舟上。”

      ·

      登船的地方当地人叫做“小壶口”。

      壶,即是酒壶,“小壶口”顾名思义,就是类似壶嘴的部分。那处地势刚好是河段汇合点,水面落差不很大,形成一个小型瀑布。上流水势平缓,临近流口,两岸逐渐收拢,只留下一处狭窄出口。

      江水瀑布倾泻而下,犹如酒水从酒壶内潺潺流出。

      据闻武陵城中最著名的武陵酒,酿酒时用的水源便取自小壶口,所以这个地名,取得可谓恰如其分了。

      雅集所在的行舟就在小壶口附近,瀑布湍急水声传到岸上,江蕖行至舟上,凭栏眺望远方。

      小壶口外,便是宽阔广袤的江面,此刻日轮将落未落,霞光曛红,清流水上波光粼粼。

      两岸相隔甚远,最远处依稀可见层峦耸翠,烟光凝而暮山紫。

      ——隔岸远山,那是属于岭南郡地界。

      武陵与岭南以水为界,武陵江以北为武陵,以南为岭南。

      江蕖独自观望远山近水,不知不觉间,斜阳暮去,月出津渡。

      小壶口水流冲刷声渐渐减弱——意味着客人们都已上船,行舟内千里逢迎,高朋满座,满载一船辉煌香烛离岸,缓缓摇到幽暗江面上。

      除了她脚下所处行舟外,许多停驻津口的游船画舫也逐渐地离开津口,入夜后漆黑沉寂地河流迎来喧哗声音,人们在江面寻欢作乐,澄明烛火照亮船下一圈水域。

      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竟是如此繁华热闹的景象。

      一路上,江蕖见到许多生平未见的新奇,但无论江北江南,旅途全无清寒荒冷之景,皆是国泰民安的欣然乐况。

      一个人也许会掩藏内心的情绪,但很多人、无数人的脸上都没有表现过贫困带来的摧残,讥乏引起的消瘦,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东西。

      在战争的消息猛然传来后,它给人们带来的影响也如来时般迅捷消退。战事的可怕只引起了短暂恐惧,百姓安居乐业,怡然自若。

      这是什么原因?

      是对将士们的全然信任,还是……

      闾阎扑地,舸舰迷津,是谁之功德?

      江蕖不愿意细想。

      ·

      江琚陪着汝行云走了一圈,回来找江蕖时,只看到她孤身一人。他没有任何意外,很平常地走过去。

      因为他同样清楚以江蕖的能力,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融入到人群中,眼下独处,多半是自己想要图个清静。

      “蕖儿既然想要清静,为何还要来到这?”江琚觉得奇怪。

      “……”

      江蕖回过神来,“我挺喜欢这里的,刚刚无意出神罢了。”

      “二哥手上拿着什么?”

      “哦,我正好给你看呢。”江琚掂了下手中两本书,“杨府君的女婿不是文人?他请来了一群同好,刚在宴上赋兴行文,一言均赋,已经俱做出来了,舅父他们正在赏鉴诗中优劣。”

      既然是以雅集作为名头,那么该做的诗还是要做的,杨公想让女婿出采拔得头筹,其余作诗的人就只是来走个陪场的。最后众位大人不约而同地,还是会选中张公子。

      江蕖故意打趣:“二哥也是个文士,怎么不上去做首四韵,这对你而言算不上难罢?”

      “明知这场雅集是为谁办的,还有哪个敢喧宾夺主?你看看这里有几个人赋兴作诗?作的差了,丢了颜面;作的太好,抢占风头。”

      江琚摇头笑道:“蕖儿尽出坏主意。相看二哥出糗是不是?我才不凑上前去添堵。”

      “那你还拿这书来做甚?”

      “说得好。这两本是个诗集,听杨公所言,这是张公子与他一帮同好闲时组建了个文社,吟诗作对时将诗文记下,编成个总集。要我等传阅后点评一二。”

      “《引咏集》,”江蕖看着上面念道,“写得如何?”

      “旁的就算了,这里面有一首题名孽海花的,作得很好。”

      江琚饱读诗词,雅俗共赏,能得到他这一句评价,很是不容易。

      江蕖大受吸引,“让我看看。”

      距二人不远处的锦帐之下,伫立着两个年轻人。

      他们具是身形颀长,穿戴不俗,引得旁边的夫人小姐频频侧目,轻声打探起二人的来历身世,究竟是哪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不消一会,便有知情人告知,他们是同泊襄张氏的人一起来的。

      可夫人们对这两人实在眼生,张氏族人兴旺,枝繁叶茂,外人想要逐一认辩每个男儿女子,那是不可能的。但见得他们之前一直在张家主身边,连张家大公子,张家主的亲儿子都排在其后,想来地位身份绝对不差,兴许是个辈分高、不太出名的直系子弟。

      而年轻人生得实在惹人春心萌动:面容白净俊逸,人却透露着精悍勇武的气劲,这一反差尤其令人难以招架。即使是位于人少处,也同样很引人瞩目。

      夫人们抚胸平复潮涌,年长些的开始进而为自己的女儿打听,可无论换谁问到张家人那,都是一概摇头不知,连他们张氏的人都不太清楚这两人的身份。

      有更聪明些的大人,直截了当地去问张家家主,而他的答复同样很微妙,只是含笑委婉拒绝,不肯多言一句。

      静下片刻,居右一人忍不住率先出声,语气听起来有些疑惑:“你一直看那儿,可是见着什么认识的人?”

      江蕖两人琢磨诗书,锦帐下二人的视线却落在他们身上。

      右侧那人默不作声,无言等同于变相承认。

      他确实认识她。

      宋礼铮不太明白对方用意,“你是认识那两人,还是其中一个?”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那位女子,是江抚军江策之女。”

      宋礼铮先是一惊,抚军将军江策之威名无人不知,响彻大晋,再看那位小姐,一袭紫彩百花逐水纹花缎衫配对纹莺黄苏罗裙,领口缘边露出一小段内衬曾青色衣领。

      宝明灯下紫色和莺青光影糅合,如同工笔画上的仕女,清丽婉约质感多于华贵大气。

      她旁边的男子长得文士风流,二人低头交语,看样子,像是正在点评手中一本文集。

      宋礼铮细看一番,更觉得女子气韵与他设想中的将门之后大相径庭,下意识道了句。

      “作为大将军之女,竟生的眉目如画,观之可亲。怪哉……”

      “……怪哉。”

      甫一说完,他方后知后觉,惊讶不已。

      一半是因为江蕖,一半则是不曾料到旁边人竟能一眼道出她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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