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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阴私 下 ...

  •   贾思雯起先咄咄逼人,反而被梅聆祉几句挑破真面目,彼此谁也不比谁光彩。

      贾思雯本身并不畏惧江蕖会知道父亲弹劾江守备等人,这是贾大人作为御史中丞,兰台寮司的本务,除了江策,贾御史连年上奏涉及朝员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之数。当朝为官者一言一行具形现于御史洞察之下,江秦两家在无关政务下往来过密,理当警备,无可厚非。

      然而,贾思雯万万不曾想到,梅聆祉身为无关紧要的人,竟然知晓其中隐蔽——御史中丞看似公正清正,实为陛下亲信之一。

      这层关系在朝野之中清楚的人屈指可数,此话一出,则为此正当之事蒙上一层见不得人的晦涩!

      若是让梅聆祉提前说给江蕖听,江蕖会怎么想父兄遭受弹劾一事?
      她会认为御史中丞没有偏倚,就事论事,还是......

      思及如此,当着梅聆祉那张洞悉一切的脸,思雯再也说不出一句冠冕堂皇的话。

      *

      贾思雯颜面尽失,遂慌不择路地跑了。没过多久,梅聆祉从雅间走出,旁边的厢房传出的嬉笑声骤然降低,空气中凝聚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梅聆祉经过那扇向外打开的活窗,斜睨一眼,厢房内的小姐瞬间眼观鼻、鼻观心,理了理衣裳,拢了拢丝毫不乱的发髻,一副摆明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掺合的无辜。
      梅聆祉微不可闻地冷笑。

      下楼时,梅聆祉看到墙面正挂着今日诗会魁首将会摘得的一副画作,落笔处名“显水”二字,出自一位闻名遐迩的宫廷名手。

      她不由伫立片刻,心静神宁,欣赏起这副佳作。

      如今世道风气,人人讲究“不显山,不露水”。

      好比深藏若虚,为官也好做个普通市井百姓也罢,但凡稍有出格之处,显露才华,于是轻而侧目浅深,以为异状,重则谣诼兴衅,末尾还要再反咬一口,怪你自身慢藏诲盗,活该咎由自取。

      梅聆祉原本不懂这些,吃了不少苦头,现今爬滚摸打几年,好不容易懂了,却再不肯照做了。
      ——如果她圆滑世故一些,主动去讨好那些名门贵女,做小伏低,迎逢姑娘们的虚荣,忍受一丁点儿卑躬折节,也能换个所谓不错的名声。
      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女子们乐得受此邀捧,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梅聆祉不做。
      她有一口气在骨子里撑着,不肯向那些“俗人”妥协。

      楼下几位正作诗的文人顿笔,毫不掩饰的惊艳目光落到梅聆祉一人身上。
      这位静静驻足的貌美女子甫一出现,便吸引了崇文阁中不少人的注意,甚至楼上几间雅间内的客人也纷纷俯身撑在窗沿,目光在其身上流连忘返。
      不知她想到什么,嘴角扬起浅淡笑意,一刻间,连墙上宫廷画师的名作都黯然失色。

      而各色眼神过于炽热,梅聆祉很快察觉不适,从神思中抽身,瞥了周围一眼,那热切的眼神如影随形。

      聆祉偶尔也会设身处地,她站在一些人的角度,光是想想,就替他们尴尬地很——明明她的名声差到极点,可仗着张好皮相,也能吸引不少文士公子,大多嘴上口口声称重德行、轻美色,实则表里不一,言行相诡。这些沽名钓誉之人与酒色之徒又有何区别。不过一个懂得何为寡廉鲜耻,一个懒得修浮伪饰。
      于是,众人只见梅聆祉面无表情地径直离去。

      .

      才到府门,梅聆祉刚迈进去,便立即有人“请”住她。
      梅聆祉认出拦住她的是丞相身边的郭长史。

      “长史准备要出门?”

      郭长史和颜悦色道:“姑娘,属下不是要出去,而是照大人意思在这专门请小姐回府的,大人有事要找您。”

      梅聆祉面上不显,心底却疑云窦生:无端端的,他为什么在这专程等自己?
      梅聆祉失笑:“父亲既是有正事,应派下人提前告知我一声便是,我岂有不即刻赶回来的道理。何苦让长史在此白白等候,自古以长者重,长史这是苛难我。”

      郭长史并不承梅聆祉的情,依旧道:“姑娘请吧。”

      聆祉顿了下,余光觑见陪她一同出门的贴身侍女,挽冬向梅聆祉微微摇头,显然同样不知情。
      再环视周围,门口的府役竟都聚集在附近,目光有意无意地一遍遍扫过,皆肃容凛然——他们竟然有人在紧张!
      这不对劲!

      聆祉不动声色:“我在外头沾了些尘土,先回房换身衣服。还请长史先去回父亲的话,说我少刻便至。”

      听到托词,长史眼中闪过一丝决毅之色,加重语气:“姑娘莫要为难我。”

      这点细微变化自然未能逃过梅聆祉的眼睛。挽冬也察觉出古怪,下意识靠近自家姑娘一步。
      “这样的话——”她停顿了。

      郭长史提神,盯着梅聆祉。
      梅聆祉算是认清只能乖乖照做,道:“那就依长史所言,去佑增忠纯堂。”

      **

      穿过仪门,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一个大匾额,上书“佑增忠纯堂”五个字。
      再看两侧对联云:肇始发佑增,功长齐忠纯。大抵知晓匾上题自这副赤金字迹的乌木联牌。

      此处便是正堂屋,远远望去,堂内已有一人踱步,身量不算很高,体胖宽大。

      梅聆祉以往每每看到这对联,都不由心底阵阵发笑。

      当年圣上曾在奏折嘉赏了梅丞相这么一句朱批,被梅丞相以为天大殊荣,特意谢恩,还赶忙让良工造了副对联和匾额挂在堂屋上。
      作为一个帝王,倘若看到百官之首的臣下仍然对他战战兢兢,因一句嘉善奉若至珍,于公于私,都会对这个臣子再满意不过了吧?

      佑,佐助也;忠纯,良实之人——这是对臣属的肯定。
      梅聆祉则更愿意视之为淡淡的讥讽。

      梅聆祉轻步走近,称了声“父亲”。

      梅丞相转过身,手背在身后,点头,却不急着说话。

      他不急,梅聆祉比他更不急。
      一路上,聆祉早已把事情翻来覆去想了个遍,眼下见到梅丞相的态度,更加肯定心中所想。
      ——郭长史在府门口专程看着她,是防止底下人给她通风报信。丞相大人今天,恐怕是要来问她的罪了!

      至于问什么罪么......
      梅聆祉眼神暗了暗,她干的事还真不少,一时猜不出究竟哪件露出破绽。

      显然,梅碌未想到聆祉比他更沉得住气,他不开口,这孩子竟也不主动询问,那神色恭敬得仿佛在聆听教诲。
      梅碌心底有事,却惯常迂回,遂问:“聆祉今日去了哪?怎留得如此晚。”
      梅聆祉对他了解地不能再透彻了,按部就班答道:“我到崇文阁观棋,看上副墨白双玉棋盘,父亲想看看吗?”
      梅碌摆摆手,“你一个人去?”
      “是。我到那才知道阁内逢三、九日举办诗会,称得上有趣好看,”梅聆祉点头,“阁内有本事的文人真不少,我走时,别说诗魁,就是前三首都没选出来。”

      梅丞相对诗会不感兴趣。

      然而,当他知道梅聆祉孤身一人时,等同于明白她被京中小姐们排斥的处境。

      ——他终于为此感到忧烦。
      原以为区区妇人之争,终究不过囹圄于内宅尺寸之地。却没想到,有一天他竟会制不住一个内院女儿,让她翻了天!试图将他欺瞒过去。

      “聆祉,你可知我叫你过来是所为何事?”
      梅丞相突然出声。

      “女儿不知。”

      “你不知?”梅碌骤然提高语调:“你如今掌家,事事当无不谨小慎微,稍有不慎即酿成大祸!我告诉你,下人倒药渣时发现里头下了不干净的东西,与病状相冲,如今你祖母疾况愈重,我还要问你究竟做了什么,到底怎么掌家的?让人丧心病狂到往一个老夫人碗里下毒!”

      梅聆祉心中一凛,原来是这事。

      梅丞相这话端得巧妙。知道个中深浅的,只会以为他在斥责女儿掌家不利,那不知内情的人,听起来就以为下毒之人是梅聆祉指使。
      看似问责,实际处处诱导,一个疏忽,背后之人便会露出马脚。

      寻常人心虚,必然立即问: “什么药?”亦或者,“下毒的是谁?”
      梅聆祉反而自言自语,“这药是太医院配的,供奉医术高明,怎么可能配错味药......”

      梅碌冷下脸,“我亲自查看过,且会有假?”
      “那祖母身体如何?太医署供奉们来过了吗?是否有恙?”梅聆祉连声发问。

      若非明知内院已由聆祉一手遮天,就这表现,梅碌差点就以为真的错怪她了。

      梅碌盯视眼前人:“你当真不知?”

      聆祉万分不解,反问:“难道父亲已经察明是何人所为?”

      梅丞相冷呵一声,这句话仿佛触怒了他的底线,原本还算和气的梅丞相薄怒毕现,连那微胖身躯随之几乎抖动起来。

      他厉声喝道:“那歹人早被一把扣下,就是你祖母身边的那个嬷嬷!往日听过她懂药理,原先以为把她放在跟前伺候,一旦老夫人身子有所不适,也能派上用场——没成想竟是个祸害!”

      “她没有改动太医署制定的方子,只在上头多增柏子仁、合欢花用量,所以这么多时日以来,负责煎药的医效郎中无一人发现此阴狠之举。原本这两味药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功效镇静疏郁、理气安神,但用之过量,却会适得其反,甚而有性命之忧。”

      梅碌不放过聆祉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如此阴毒的计,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梅聆祉静默。
      他紧追问:“聆祉,府里详略事宜你最清楚,你以为是什么人在毒害老夫人?”

      “……”
      片刻后,聆祉说:“您已经将下毒之人抓到了。”
      丞相摇摇头,“只是个嬷嬷罢了,为父担心背后另有其人。也许......”
      “——也许府内医效郎,有些问题。”聆祉直言道。

      万不曾料到她竟然主动提及医官,梅碌目光蓦然一变,“你也认为是他们在动手脚?”

      “方才女儿便在想,医官们医术在嬷嬷之上,岂会不清楚药材用量仔细到几钱几两。若是一两个也就罢了,数位医效郎同时办事不利,这不是很奇怪吗?”

      “虽然现在女儿还不知道他们的动因,不过既然身上有疑点,让侍从们一查便知是非,什么东西能逃过府役的眼睛。“
      聆祉语气诚恳:“女儿愿先替父亲效劳。”

      丞相断然拒绝:“此事不大光彩,你一个女儿家尽量不掺合,为父自会查明一切。”

      刚刚犹道她管事不利危及祖母性命,现今却连“将功折罪”的机会都不愿放手。
      看来她的父亲大人,终于意识到要开始提防她了么?

      大概梅碌自身也发觉到了不自在,看聆祉这孩子的脸色,始终认为她有些受挫失落,故清咳几声聊作掩饰。
      他压低声音:“不是为父不信任你,但你祖母这事......实在是,令为父不知该怎么说你才好——”
      “你日夜向长辈请安,怎么就没察觉出老夫人半点异样?连何人下此毒手都浑然不觉,难道为父命你执掌内宅,你就是这般管的。”梅碌责备道,“连老夫人尚且都照看不周,其余人那又该会如何,你的那些个兄弟姊妹、下边的奴婢杂役,又是怎么个掌理法.....你母亲此前管家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状况,现在换成你,竟......”

      聆祉就地请罪,“女儿愿受父亲责罚。”

      梅碌立即皱起眉,“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为父说你几句都听不得了!”

      梅聆祉说:“父亲教训的是。女儿考量不周,最终伤及祖母身体,望请父亲收回掌事之权,加以惩戒。”

      绕来绕去,梅碌其实仍旧为了自行调查医官们——他一定要弄清楚,梅聆祉到底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务必查得清清楚楚。
      她是否真的丧尽天良,连自己的亲生祖母也要迫害?!
      梅碌欣赏这个女儿表现出的果断聪慧,可绝对不希望这是头会反咬一口的中山狼。

      聆祉的态度诚恳得无可挑剔,又是“愿受责罚”、又是“愿请惩戒”。见目的达成后,梅碌多少有点动容。

      “罢了,倒也不必闹成这样”,大人声音和缓了些,但依然严厉:“先起来。”

      过了足足好一会,梅聆祉才敢直起身。

      梅碌望向堂屋顶处悬挂那块匾额,一言不发。梅聆祉顺势抬眼,即使在这个角度并不能看见上面,但“佑增忠纯”四字,早已刻入所有人心底。

      “你祖母那发现得还算及时,目前已有些意识不清的征兆。做父母的,最怕孩子心术不正。”
      梅碌意有所指,“往后,你当加倍谨慎仔细。遇事时当机立断是好事,但三思而后行,知止而有得,未尝失其道理。”

      这是在明晃晃警示她该收敛,适可而止。
      梅聆祉低声应道:“是。”

      “为父正务压身,不能万事顾及周全,老夫人衰弱,这才将理家重任交到你这个未出阁的女儿手上。”丞相不住叹息,“我有多看重你,孩子,你可否明白为父的良苦用心?”

      梅聆祉嘴角沁出一丝笑意。
      “女儿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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