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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伶人 ...

  •   正是春风十里,正阳冉冉,屋内暗香浮动,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子。阿眷听到声音,赶上前伺候。

      姑娘醒了。院内的丫鬟来往穿梭,一应用品依次摆上,待刚苏醒的那位净面后退下,安静有序,俨然一派富贵之家的景象。

      江蕖坐了一会儿,这时才缓过神来,唤了早膳来用。
      阿眷将盛好的碗端到江蕖手边,顺势提
      到:“今早乐坊已经将新一批的伶人送来了,等会姑娘可要去看看?”

      “好。”这是先应下了。

      过了会儿,江蕖拭净嘴角,接道:“去看看那些新人有哪些好的,这么快就紧着送来了。”

      临出门前,江蕖忽然驻足片刻,深嗅空气中残余气味,笑道:“昨晚点的是什么香”
      “是二公子新寻来的。”阿眷回她:“公子见姑娘这些日子睡得不好,入夜频惊,特意去找了这味香,据说有安神镇静的功效,姑娘昨夜闻着可有效果?”
      江蕖听后笑意更深,“二哥有心了,晚些时候,我同他亲自道谢。”

      ·

      江蕖带着阿眷和丫鬟们出了院门,几步入了园子,边走着边兴趣盎然地环视林苑景观,步子不快,是存了慢慢欣赏的心。

      阿眷见了后面上不显,心底却觉得略有古怪,她神思飘忽,不禁联想起十几日前姑娘突然昏睡不醒——
      那天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姑娘与往日一般就寝,然而,到晨起时不知为何就人失了意识,任凭如何叫都不醒。府里众人都快急坏了,一连请了好几个良工都瞧不出是什么怪病,府内医效郎行医数十载,竟无一人见过如此歹症候,汝夫人心急如焚,眼看这些大夫无用,赶紧递了牌子去请宫里太医,却也是束手无策。
      ......

      下人们心生惶恐,不由杜撰以鬼道之说,明面上不敢讲,但私底下都在传小姐她定是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才得了这奇怪病!

      汝夫人年近古稀,可人半点不糊涂,风言风语甫一传入耳中,当即严惩造谣生事之人。

      汝夫人先是怀疑府里有人动了手脚,不然怎么好端端一个小姑娘就醒不过来了?
      可冷静下来转念一想,江蕖只是一个普通的、深居闺阁的十岁孩子,有谁会来专门害她?何况彻查遍府内众人,除了弄得人心惶惶,并未找出半点端倪。

      汝夫人束手无策,只得赶忙修书一封送到在边疆作战的将军手里。岂料尚未收到回信,一日之后,江蕖自己却醒了。
      而且醒后身体检查并无大碍,也无异常。

      这便成了一件怪事。

      汝夫人事后严令下人不得谈论此事,可是——阿眷她真的憋闷得很!
      她觉得姑娘的性情,自从奇怪的昏睡三日后,有了变化......

      就好比此时此刻!

      将军府林苑虽不比文官们的来得清辉栖意,却也别有一番独特滋味,可姑娘一直在府里长大,对此早已熟悉,为何近日来却对身边的事物总有一股新鲜感?
      而且,自打醒过来后,姑娘每晚入睡都极不安稳,总是在做噩梦,半夜骤然惊醒成了常事。阿眷每一听到动静忙进入里室,只见自家姑娘惊起后坐立在床上,脸色一片苍白,出了浑身冷汗。
      直到发现阿眷进来后,江蕖才缓了神色。待拭去身上冷汗后,江蕖又不容分说地让她退下,显然不欲多言。

      旁人不察觉姑娘的古怪之处,可阿眷自小在江蕖身边一同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呢。

      阿眷紧抿唇,内心好一阵天人交战。

      只是汝夫人此人,原本是江夫人汝鸯母族云南汝氏的家仆,唤作李氏。当年李氏新婚后不久,家中惨遭巨变,丈夫意外离世,李氏年不过二十岁便成了新寡,没能生下一儿半女,汝家老夫人心疼李氏境遇,便让她回来继续服侍,并赐了家姓,想来日后老了也有主家照料一二。

      江夫人十分看重这位老嬷嬷,将她视为真正的长辈,汝氏在江家的一应待遇都和主人无异。

      当年江家夫妇离京,便是将年仅十岁的二公子江琚和不谙世事的江蕖托付给她照顾,兼管府中事务。

      汝氏对主家忠心耿耿,又是难得德行合一的长辈,以往江蕖虽不大愿听她的管教,也要尊称她声汝夫人。

      ·

      阿眷心里虽觉着姑娘不太对劲,可因有令下人不准多言那件事,她不太敢和汝夫人说。且姑娘一直不亲近汝夫人,怕是还要怪自己事多。

      江蕖表面在逛园子,可实际内心波澜起伏不断。

      十多天了,每次回想到阿眷她们口里说的昏睡不醒的三天,江蕖却知道其实是经过了一辈子。

      她看到了来自丈夫厌恶的眼神、自己引进门的舞姬爬床,落魄的江家,和.......一个疯癫的弃妇。

      那是江蕖和江家的惨淡结局。

      江蕖清晰记得死前的最后一幕。

      这是她重生以来数个夜晚都在重复的梦魇,不断折磨着她的身心,让她心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可是江蕖还要强忍着,不叫人看出端倪。

      她表面风平浪静,可一闭眼脑海中就能重现——前生死前最后的、也是最为残忍的一幕:
      那位素来温和有礼,每日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丈夫,被她撞见和府里的舞姬厮混在榻上。江蕖不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做这事就被她看到,还是说她此前一直被蒙在鼓里,今日才碰巧暴露在她眼前。

      一时间,江蕖尚未反应过来,直到谢广臣皱眉起身,一把扯过锦被盖住两人的身体。
      而后望向她,耐着性子,还用着以往温和的语调,问道。
      “夫人怎么来了?”
      “……”

      江蕖怔愣在原地。

      此前让她感到温柔多情的声音,如今听来只觉惺惺作态和恶心,体内气血一阵横冲直撞,脑子也是胡乱的:”你、你这是在……”
      刚开口江蕖就哽住了。

      谢广臣看着她,没有说话。

      “当初迎娶我时,是谁承诺永不纳妾?”
      江蕖满心凄楚,面上还得维持着坚强,勉强说下去。
      “又是谁,同我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带上了哭腔:“那可是你啊!是你谢广臣!是你自己亲口同我说的,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为什么!”

      江蕖一边质问,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恍惚感到脸上湿润一片,方知已有热泪盈出。

      她泣不成声,眼中有泪,视物也模糊了,只能徒然睁大眼睛直视谢广臣,目光含着难言的伤痛。

      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就连先前脸上温和的神色都褪的干净,只是漠然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仿佛眼前人是陌路人。

      变相的沉默无异于承认。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令江蕖更加心痛难忍。
      “你什么都不说,可是早就存了这份心思?抑或,你根本就是厌弃了我,若想纳妾,你直说便是,何必掩藏?我只当从未听过那些作谎了的话,是我自己遇人不淑,哪还会来怪你!”

      “若是厌弃了我,何不直接一封休书来得痛快?江家虽然落败不比从前,可到底也教会我礼义廉耻,我绝不会与你多做牵扯......”

      谢广臣本只是冷眼望着她,但好像突然间被江蕖哪句言语刺激到了,他直接出声叱责:“我与她怎么了!要不是你自己成日里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她岂会有机会近我的身?”
      “想当初你在江家的时候,不也是有名乐伶和你二哥成了对儿,做了房侍妾。如今到了谢家,你可又搭了条好线,还来怪我?”

      江蕖气得浑身发抖,谢广臣见她可怜,越发觉得她无话可说。

      只是先前忍了,一旦开了口哪还这么容易罢休,不由继续讽道:“你堂堂侯爷一个夫人,整日沉溺声色,与下流戏子为伍,简直丢尽我的脸面!如此不干不净,哪里是大家小姐的风范,又有哪家夫人像你这般?你养戏子,怎么我就不能找她,亏得江家败了,不然也是平白丢人......”

      “你住口!”

      江蕖听到他出口污蔑自己,还带上羞辱江家,哪里还能忍住。

      江蕖一句话也不想再听下去。即便做了再多的错事,那都是她自身犯下的过失,她的家人何其无辜,已然遭受污蔑迫害,至今却还要替她背上骂名?

      谢广臣被江蕖这幅突然狠厉的模样惊到了,舞姬之前一直不敢出声,这回更是吓得立马滚下床,一边躲着一边失声尖叫。

      她惶恐的望向江蕖,全身瑟缩不停,轻薄的纱衣遮不住姣好的身躯。

      江蕖此刻终于端视那张脸,瞬间神色如遭雷磔。
      她看到了什么……

      她竟在那张脸上看到几分自己的模样!

      江蕖心里一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谢广臣你,居然寡廉鲜耻,到如此地步!

      江蕖愈发气血上涌,又见此时二人下了床后,衣衫不整。念及正是他们背叛了自己,让她见着她一直像个傻子一样沉醉于自己过得多幸福的美梦中,瞬间理智全失,什么都抛之脑后,随手抓到个物什便狠狠地砸!拿到东西便砸。

      瓷器锋利,那二人身上挂了彩,谢广臣见刺激过了头,有些后悔,可连叫了几声“江蕖”都无用。

      他本就不是能任人挨着打的性子,当即上前几步,从案上拔了佩剑横对,喝道:“你还要疯到几时,不要真——”

      话音未落,剑上骤然一沉。

      谢广臣整个人被力带得往后踉跄退步。

      ......

      良久静默中,谁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有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算得上须臾一生。

      谢广臣看到,刚才还在撒泼的女人,静静靠在他的身前,身体还有细微的起伏,软软的趴在他的肩上。

      就像往常二人独处时那样亲密无间——如果没有剑身穿透了她的身体的话。

      谢广臣浑身一僵,不知过了多久,抬头,目光缓缓地落在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前的舞姬。

      舞姬本来呆若木鸡,见他望过来,全身霎时被抽尽了气力,猛地跌坐到地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我就想......推下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突然,突然有剑......”

      谢广臣此时感觉到右手湿润一片,不消说那是谁的血沿着剑身流下。舞姬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到崩溃,连声音也发不出,几欲晕死过去。

      谢广臣缓缓松开僵硬的手,剑端触地时被顶出一截剑身,上面残留着湿漉的血液。

      他的夫人重重倒在地上。

      他却只看见一片血色。

      ·

      江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江家的园林。如今春意正浓,有绿树环合,群芳争艳,藤萝掩映,所处的抄手游廊檐上盘挂着五色珠帘,恰有清风拂过,珠子乍然相碰,发出叮当脆响,如落玉盘。

      眼前的景观是才真实的。而那些不好的情景,尽管也曾真实发生过,但现在只会存在她过去的记忆中,不过虚幻而已。

      她何其有幸,竟然重生回到自己十岁那年。

      江蕖前生并未经历太多坎坷。闺阁时期过得潇洒自在,无拘无束,又在怀春之际,遇上了谢广臣。后面江家几近覆灭,她当时已经嫁入侯府,并未受到多少牵连,除了最后……

      不论后事如何,谢广臣身为人臣,十八岁时便得了武状元,赐武进士及第,授正四品参将,是位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他晓畅军事,在晋朝抵御突厥和南越合谋攻打的五年里,发挥了极出色的才能,屡次击退敌军,立下赫赫军功,战后论功行赏册封侯爵。

      在成婚后的数年里,谢广臣一直都是一位合格的丈夫,满足了江蕖曾经对未来夫君的所有幻想。

      然而,是什么时候他们二人的感情发生了变质

      或许是从江家落败后开始的。江蕖沉溺于自己家破人散的悲痛之中,忽略了丈夫的变化。他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感情越来越疏淡,谢广臣开始日夜留宿书房,还有些对她避而不见得意味。

      江蕖前生承受过的最大的痛苦和艰辛,一半来自江家。父亲和大哥被流放的震惊、愤怒和绝望不仅击倒了母亲,也令江蕖痛苦万分;她的二哥受人利用,被连及此生不得入仕的下场。
      而帮助她走出巨大伤痛的,正是谢广臣一句句真切的关怀:“阿蕖,别怕,你还有我。”
      正是他温柔的陪伴,才让另一半痛苦更具摧毁性。江蕖的失望都来源于从前的希望:她发现原本深爱自己的丈夫对自己不再温情,曾经情真意切的誓言都变成谎言。他最终还是与普通的男子一般,朝三暮四并无二异。

      他终究负了自己,没能做到从一而终。

      为什么?

      江蕖想了许久,也不明白缘由,这十多日她紧揪着往事不放,只让自己徒陷于困苦之中。她带着对谢广臣的恨意重生,折磨的只会是自己,江蕖如今只求远离他,此生绝不会再与他产生任何瓜葛,最好是做个陌路人。

      眼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江蕖最先要改变的就是江家的结局。江家两代忠良,她的父兄一生保家卫国,靠得不是文人的笔墨,而是用生命,一次次在沙场上抗战御敌,驱除突厥的军队,保卫西境内的安定。

      可最终战事结束,竟落得叛通敌国的罪名。

      而这一切,都与一个女子有关——乐坊的崔娘。是府里招进的伶人,她二哥日后的侍妾,也是她在江家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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