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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五)

      风卷枯枝,岁至季旬。
      宁望刚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顾怀书桌上双面胶留下的斑驳痕迹,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顾怀端着两杯果汁走过来,对她轻声抱怨:“奇异果有点酸。本来昨天是想着要买其他水果的。”
      宁望忍不住笑:“现在的猕猴桃都是反季节的吧?而且雨水这么多,总之不会甜了。”她忍不住和她分享,“我老家的可甜了,等到时候我让家人邮几箱来。”
      顾怀温柔挑唇,没有应答,走过来插硬盘。宁望看着她线条柔和的侧脸,鼻端全是清新的果香,心猿意马。她坐下来,看着顾怀扯着窗帘一角,转头看她的眼中流露询问,便道:“不用拉了。”同时对自己与她无言的默契而雀跃不已。
      “拉上一点吧,太亮了。”顾怀没有听从。
      宁望没有阻止,只是笑了一声:“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顾怀手下一顿,果然只拉了一半,坐回来的面上也有笑。
      宁望看着她找电影,眼睛在屏幕上,余光却全是顾怀上下翻飞的长睫。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问道:“他……你……男朋友,上班去了?”
      顾怀神色不变,已经点开了电影。画室里玛丽安隔着学生们凝视埃洛伊兹的画像,面容是克制的深情。她转过头来,眉头微挑,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家人催得紧,已经先回去了。”
      宁望眨眨眼睛,听懂过后有些惊喜:“你留在这里吗?”
      顾怀就着转椅的轮子往后退了些,让宁望能够看到,回答道:“我要帮陈老师把课题资料整理一下。”她顿了顿,看着影片中玛丽安跳下船去,“哗啦——”一声 ,砖红的裙子被水扬起,“你可以自己看一会儿吗?我去把排骨下到锅里,顺便把换下来的床单放到洗衣机里。”
      宁望乖巧点头。顾怀轻笑一声,从后面摸了摸她的马尾,收回来的时候指尖触到白玉似的颈子,指甲圆润光滑。女孩儿的安静是天生的气质,顾怀倚在阳台的洗衣机上,收回对宁望的注目,转头看到天空涌动的黑云,微微蹙眉。这下拉不拉窗帘都一样了。
      暴雨将至。
      顾怀坐回去时动作很轻,因为一会儿免不了还要起来照顾锅里的晚餐,她也没有再将椅子前移。宁望余光里见了她,转头一笑。顺着她的面容,屏幕里埃洛伊兹逮住了玛丽安的偷偷注目,玛丽安不自在地回过脸去,但顾怀和埃洛伊兹一样,仍旧注目在对方身上。她耳朵里响起方才两人的对话:
      “我想这么做已经很多年了。”
      “一死了之?”
      “迎风奔跑。”
      锅中的香气渐渐氤氲而出。玛丽安手忙脚乱地弹着不成调子的《四季》,坐在身边的埃洛伊兹的目光却一直在她身上。顾怀看过去,视线中大半是宁望的侧脸,以及一只白净的耳廓。耳垂大的人有福。她漫不经心地想着。
      女仆因为故事里的俄耳甫斯回头而愤懑不平,玛丽安却说因为他是“诗人”。埃洛伊兹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一眼,将主动权交到故事中的欧律狄刻手中,“是她说的‘回头’”。
      她做出了选择,给所爱之人留下最美好的回忆。给彼此最后留下充满爱意的告别。
      窗外倾盆暴雨兜头而下,顾怀站起来,拉上了窗子。宁望的眼睛被屏幕中的篝火点亮,映照在顾怀的眼中也是一簇跃动。玛丽安和埃洛伊兹隔火相望,从相视而笑到彼此确定后收起笑意。阿卡贝拉简短反复的唱词旋律渐次攀升,燃成一场熊熊大火。
      宁望站起身来,彼此呼吸可闻。她倾身上前,吻上了顾怀未着丹朱的双唇。
      她们听见那句唱词。
      \"Non possum fugere.\"
      时间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宁望屏住呼吸,感到顾怀的鼻息绕过自己的人中上唇,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她睁开眼定定看着顾怀,一直到顾怀睁开如墨的眼来。她从她的眼里看到自己。
      一直到宁望与她分开,顾怀没有迎合,没有退却。
      宁望不有些不敢看她,坐下来转开眼去:“这句唱词是法语吗?”字幕没有翻译。
      顾怀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是拉丁语。”
      “什么意思?”
      “我无法逃脱。”
      宁望看着屏幕里玛丽安追随着接吻后埃洛伊兹逃走时失魂落魄的双眼,慢半拍才抬起眼看向她。
      顾怀的声音还是那么可恨的温柔,平淡又缓慢:“我的车票已经买好了。”她没等到宁望发出疑问,“等到办完离校手续,我就要回去上班了。”
      宁望站起身来,凳子刺耳地划过地面。她的牙咬得很紧,从外面都能看出用力的痕迹。
      顾怀的手指抚上书桌斑驳的双面胶痕迹,声音很轻:“这间屋子是吴徽在本科时候租的,这里原来贴的都是我和她的照片。”她的目光似眷恋又似悲戚,转向宁望时却全是克制不住的深情,“小朋友,你只有十九岁。”
      宁望的下颌微抬,骄傲的语气里细察全是碎玻璃:“是我不够格吗?”
      顾怀垂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最后蜷在掌心:“是我不够格。”她转头看窗外暴雨如注,又看一周室内,“学中文除却一腔热忱,真正支撑人的东西还能有什么?向上的道路上最多的是什么?整个社会留给女性的、就差贴在脑门上的性别歧视吗?我上学拿奖学金,做了几项兼职,钱也只够在星城继续租下这间屋子,自给自足。”
      “等以后我也可以。”什么时候才是以后?
      “你可以。”顾怀颔首,“你的父母可以吗?你是独生子女,他们愿意让你心无旁骛地读研读博,是因为在他们心中你就应该读研读博。可是在他们心中,你应该喜欢上一个同样上有双亲,下有一个开放二胎后才出生的相差二十多岁的弟弟的女人,失去结婚、生子的机会吗?又或者,他们会允许自己失去一个在人前被平等相待、谈笑乃至炫耀的机会吗?”宁望没有回答,顾怀深吸一口气,“宁望,一直到我真正向我的父母坦白,我才真正明白人们所谓‘父母的爱是无私的’终究是要加一个前提的,那就是,‘你要做他们想要的孩子,他们才会做世俗眼中无私的父母。’”
      她看着女孩的眼眶红起来,也忍不住落泪,声音却柔软:“但那并不是全部的理由。”她目光柔软得可以化开人,“小朋友,你只有十九岁。你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没有人有资格为你设限。你自己都不行,我就更不可以。你和父母的亲情深厚,和同学相处融洽,如果我让你活成一座孤岛,那么我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学姐、朋友。更何况我爱你,如此就更不能原谅自己成为一只白鹤足上的绳索。小朋友,世俗不那么好,但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糟。我没有权利利用你的纯洁而剥夺你正常生活的权利,你值得爱情、婚姻、事业……所有世俗的幸福。你该遍历山河,才能做出正确的的选择。”
      宁望迎着她温柔的目光,毫不在意眼里的愤怒和憎恶会如何将面前的女子刺得遍体鳞伤。“你爱我?”她喃喃自语,忍不住冷笑。“胆小鬼”三个字在她唇齿间环绕,但没有说出来。她看着顾怀流泪的样子,想起的却是她低头用曲别针别上宁望借的书和写着她名字的借阅卡,是她侧首朗诵时自己眼中不掩饰的赞许,是自己在看电影时一直追随在自己侧脸逐渐灼热的双眼……
      宁望眼里光束几明几灭:“所以我们这种人就没有幸福的权利?”她看着顾怀屏住呼吸哀切地看向自己,忽然失去了继续质问的勇气,垂下头去。画面中埃洛伊兹穿着玛丽安幻想中的洁白婚纱,站在楼梯上告诉她即将离去的爱人。
      “回头。”
      宁望转身离去。手搭上门把手时几不可查地犹豫,一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抑制着心跳回过头去,看着顾怀提着伞,昨夜二人还曾在伞下相拥。“我送你下楼。”顾怀勉强扯了一个笑。
      宁望抿唇无声地笑,走过去接过伞,最后深深看了顾怀一眼,防盗门在她身后阖上、关上、闭上、锁上。
      她按了电梯,但又转身走进了楼梯口。顾怀的出租屋在十五楼,她走得很慢,希望走出一楼的楼梯口时能够看见望眼欲穿的人。但是没有。宁望索性坐在一搂的消防箱上,手机屏幕几度明灭,她手指漫无目的地在屏幕上滑动,最后拨出一个电话。
      “宁宁?”女人的声音在很久后响起。
      “妈妈……”宁望张了张嘴,只有一串呜咽。她听见母亲在耳边初时慌乱而后温柔的安慰,还问她是不是学习很累,终于勉强平复自己,“妈妈,我恋爱了。她人很好。”
      不知为何,母亲沉默一瞬之后反应过来的声音竟然有一丝紧张,温柔得有些缓慢:“宁宁……无论是怎样好的男生,你都要先照顾好自己。”
      宁望的心在听到“男生”两个字之后就沉到了谷底,她的声音生硬了些:“我知道,妈妈。所以我们分手了。”
      电话旁响起母亲同事或学生的声音,但被打断了。母亲兼顾两边,似乎没有跟上她的节奏,半晌才答道:“宁宁,今晚爸爸不加班,我们给你打一个视频好吗?”语速快了很多。
      “好。我一切都好,妈妈放心。你先忙吧。”宁望借口挂了电话,失神地看着手机几秒,又看了一眼全部停在一楼的电梯,起身撑伞走出了楼栋。她握着伞柄的手微微紧了些,想汲取其上顾怀温柔的触感。
      她怎么说得出口。宁望哂笑,看来顾怀说得没错。父母越是将她如珍似宝,她便越发恐惧自己打破如斯静谧的后果。至少在他们的社交圈里,是她们让自己的父母失去了与他人正视的勇气。或者说,哪怕父母有勇气,也是她们主导了周围人对家人的口诛笔伐。
      她想起自己和室友的交流,眼前却是初见那晚顾怀从摩托车后回头看向公交车上的自己。
      她读懂了顾怀坦荡如许的纠结,却也领悟了自己不可一世的懦弱。坐上出租车时,手机屏幕点亮,宁望低头看了一眼,是来自母亲的一千元转账。她点开收了,发了一个讨乖的表情包过去,屏幕映出的脸色却一片沉寂。
      她看电影的时候曾以为自己是俄耳甫斯,是勇敢的一方,无私的一方。是诗人,是拯救者。
      但其实他是失足者,欧律狄刻才是真正的拯救者。是欧律狄刻选择了放手,是她看透了哈德斯的狡诈与命运偶然的必然,意识到丈夫根本没有触动冥界罪与恶、死与生的力量,意识到他的一意孤行。但同时,欧律狄刻也意识到丈夫对她无与伦比的爱恋。所以,她选择让他“回头”。

      俄耳甫斯不必寻找欧律狄刻,
      兄弟也不必惊扰姐妹。

      宁望坐在书桌前,看着那本自己今天忘记带回的《会饮篇》的最后一页,彼时像她一样大的顾怀曾用恣意傲然的字迹写下那样动人的诗句。
      热切、热烈、热忱、热诚。
      带着将寒冬都烧化蒸发的、少年独一无二的豪情。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句法语俗语,人生是“Nourrir, courir, mourir.”吃饭,奔跑,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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