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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二)

      风雨如晦,桂花粘尘。
      宁望听见高跟鞋的声音就抬起头来,甚至分辨得出那声响在旋转向下的木质楼梯上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一直到停住。目光所及,顾怀站在楼梯口,头戴奶白色贝雷帽,穿着卡其色呢子大衣,底部露出黑色长裙和同色系带皮鞋,整个人色调温柔,看得人心莫名柔软安定。
      “等很久了吗?”顾怀走下最后一节楼梯,伸出手替她理了理遮住下颌的围巾。
      她们加过□□后,早就准备考研的宁望也常常充满好奇地向顾怀请教问题,文学、哲学、自然科学,倒是颇有几分投机。得知顾怀本科还辅修了哲学学位,更觉敬佩不已。但此时面对真人,她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笑了:“没有啊,正好刚才下课的。”
      顾怀接过她手中的两本书,低头看了一眼,脚步不停:“有什么感想吗?”
      宁望落在她后面点头,又想起来顾怀看不见,于是说道:“学姐说……苔丝的悲剧是无可避免的吗。”没有疑问的问句。
      顾怀和办公室的覃老师打了招呼,将借书卡收回大衣口袋,才回转过来看向宁望:“嗯?”
      她的问话不明不白,但宁望就是知道顾怀听见了,所以等到她的阐述,于是手不自觉捏了捏衣角:“我觉得,苔丝的悲剧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书中人看着苔丝挣扎、哀鸣、死去,书外人逼得哈代就此封笔。都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原来的人真是可怜。”
      顾怀眼波流转,目光温柔又严肃:“这本也是要还的吗?”她分手拿起《苔丝》下另一本书,是宁望用自己的借书卡借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宁望颔首。她爱极了其中灵的自由,厌恶透了所谓“媚俗”。没人看得出她乖巧懂事的外表下,藏着的是如萨比娜一样渴望叛逃飞扬的心。她的呼吸轻快起来。
      “里面有两句德语。einnal ist kenumal.意思是一次不算数。另一句是es muss sin.说,非如此不可。”顾怀的德语发音纯正,仿佛真的有书中描绘那种沉重,“所谓时空,不是指你我身上单独感知的时间流逝,而是宇宙万物与我们共同闪耀、存在的每一分每一刻。这样的时间在我们的现有世界是单向性的,只有一次。对于身处不同时代的人们来说,偶然就是必然。在那样的时代,无可纠正,不能避免。潘多拉和宙斯一样不可或缺,不是她带去了灾祸,灾祸在人间是必然的。”她引着宁望走向门口,声音轻柔,“幸好,每个时代不断前行,希望用自我的改变追上时代的注定。对于当时来说,那已经是他们的前人所能达到的必然结果,所以没有什么同情的必要。同时,我们的时代也未必没有仍需我们中的勇者奋力拼搏的目标。”她看向远方的神色悠远,像是在思考酝酿,也像是在追忆怀念。
      宁望没有注意到,她几乎沉醉于这样的清谈讨论。赞同道:“哈代很勇敢,苔丝也很勇敢。人们鄙夷哈代,但哈代赢得了世界。可惜这样的勇者太少了。”她歪了歪头,笑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顾怀回神来,似乎被她的笑意感染,抿唇笑得温柔也无奈:“无论什么时代都不缺乏勇者,可惜人总是追求安定、渴望永恒的。人们害怕与自己不同的人,更害怕去做不同的人。这样开始渴望变革的勇者或许不少呢,可是更多人最终选择了退却,终至袖手旁观乃至恶语相向。娜拉走后,或许也免不了堕落或回来。”
      宁望有些不服气,但她只是认真说道:“不再回来的娜拉未必不能成为卡门,选择回去的也不会是没有离开过的那个娜拉了。”她不敢去看顾怀的神色,将收回女子指尖夹着的借书卡,与顾怀并排走向阅览室,目光则移到一旁的LED屏上,语气却不经意流露出傲气,“我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
      正因如此,她看不见在身边的顾怀是以怎样专注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眼中依次闪过了如何的笑意与寂寥。此时的宁望,带着少年人最崇高的锐气与初涉世俗的鄙夷却又渴望亲近的矛盾情感,明媚似朝阳。顾怀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上扬:“说得很好。相信小朋友会为这个时代做出自己的贡献的。”
      宁望这才窃喜又矜持地眨眨眼,听见她的话又忍不住笑:“像不像从小爸爸妈妈的教导?”
      “什么?”顾怀将包里的书拿出来摆到桌上,没反应过来。
      宁望咬唇:“要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
      顾怀也笑,将碎发拨到而后,露出白净的耳骨:“未必容易。”她的声音轻盈飘散,像是说给自己听。
      宁望觉察到顾怀的确没有因为自己为诸多人看在眼里的不自量力而嘲笑,松了一口气。她将目光落下,正飘到桌上顾怀带来的最上面一本书,意外地发现还是那本透明书封的精装《会饮篇》。想起顾怀正在做古希腊传统与德国文学的论文,好奇心顿起:“这本书是学姐的吗?”
      顾怀的目光跟随她落下,触到书时顿住:“嗯。”
      “那学姐看完了的话,可不可以借我看一看啊?”话出口宁望就后悔了。她想起二人正在阅览室中,而这次自己也再没有借书卡的借口了。书本的包装精致,显然很得主人爱护。再者若顾怀看完了不用的话,又怎么还会两次都随身带着。
      她忐忑地看向顾怀,准备等她一开口说拒绝的话,自己就马上用玩笑搪塞过去。却没想到顾怀并没有看她,目光仍留在书上,眼波轻漾,没有言语。宁望觉得失望,但更多懊悔,只得先开口:“其实我……”
      “好啊。”顾怀的话打断了她。她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沉默,笑意盈然,拿起桌上的书,柔声问道,“之前读过柏拉图吗?”
      宁望抿唇接过,先道了谢,然后答道:“读过《理想国》和《文艺对话集》。”顿了顿补充道,“他有关哲学家精神的讨论很吸引人,有点类似儒家入世。”她顿了顿,见顾怀望向自己的目光专注,便忍不住矜持又骄傲地笑,卖弄般地背了一小段摘抄:“‘你们受到了比别人更好更完全的教育,有更大的能力参加两种生活。因此你们每个人轮值时必须下去和其他人同住,习惯于观看模糊影像。须知,一经习惯,你们就会比他们看得清楚不知多少倍,就能辨别各种不同的影像,并且知道它们所反映的东西,因为你已经看见美者、正义者和善者的真实。’”
      顾怀点头赞叹:“不错啊。”她笑道,“我还收集了一些相关论文,一会儿发给你吧?”
      宁望惊喜道谢,又见顾怀已经坐下来拿出笔记本,自觉不好继续打扰,便告辞道:“那麻烦学姐了,今下午寝室校检,我也先回去了。”
      顾怀颔首,含着微微笑意鼓励她:“加油呀,得个优秀寝室!”
      宁望也笑出声,拿着书应着离开。她走出阅览室,往后看了一眼,边走边小心翻开手中的书。出乎意料地,她目光一顿,右手松手后注意到书的尾封最后一页先露出来,靠近书脊的一边是反射微光。
      这是被撕下后又粘贴的一页。断口整齐,显然是故意撕下。同时也严丝合缝,看得出粘贴的人是怎样小心翼翼。
      书页上用圆体德文写着一首不长的诗,宁望看不懂。

      Lsch mir die Augen aus: ich kann dichsehn,
      wirf mir die Ohren zu: ich kann dichhren,
      und ohne Füe kann ich zu dir gehen,
      und ohne Mund noch kann ich dichbeschwren.
      Brich mir die Arme ab, ich fasse dich
      mit meinem Herzen wie mit einer Hand,
      halt mir das Herz zu, und mein Hirn wirdschlagen,
      und wirfst du in mein Hirn den Brand,
      so werd ich dich auf meinem Blute tragen.
      2015.2.19

      她注意到其中总有几笔突出的笔画向左突然一勾。这是顾怀写汉字时也有的习惯。
      宁望动作更轻,指尖划过书页,页眉页脚随处可见顾怀潇洒俊逸的铅笔注解。她禁不住屏住呼吸,划回版权页这就准备阅读,却见到开头一页也有被撕去后粘补的痕迹,上有软笔小楷题词。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祝小怀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年年喜乐,岁岁平安。

      吴徽字
      2015年2月18日

      字迹清秀端正。这是一本别人在四年前送给顾怀的书。
      宁望不自觉顿住了脚步。她愣怔许久,一直到从身边经过的同学都奇怪地瞥她一眼,才反应过来似的,手指摩挲外衣口袋许久,才找到入口探进去拿出手机。她翻回尾页,耐心地地辨认德文并输入查找,手指却颤抖着不自觉输错了几次。但好在一首诗很快跳动在页面顶端:

      熄灭我的眼睛: 我仍能看见你。
      紧闭我的耳朵: 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足,我仍能走向你。
      没有嘴巴,我仍能呼唤你。
      折断我双臂,我就用我的心
      紧抓住你,就像用手。
      停住我的心,我的脑就跳动。
      你再把火焰掷进我脑里,
      我就在我血液上携载你。

      宁望合上书页,听见心脏泵出的血液流向全身,在空气中缓缓冷却的声音。但是她想起那一晚顾怀的男朋友在背后用全名叫她,“顾怀”,还是抱了侥幸,等公交时给顾怀发消息:“学姐喜欢里尔克的诗吗?”
      一直到晚上洗漱完,顾怀才回她:“以前做过有关存在主义的诗人论文,里尔克挺重要的。”宁望看不出其中什么多余的情绪,却又看到她的消息,“小朋友喜欢读诗吗?”
      “嗯,”宁望回答,旁敲侧击,“喜欢传统诗歌,也喜欢几个西方诗人。”她的唇翘起,可惜顾怀看不到,“我原来学声乐的时候,专门练习过朗诵。”乘着这样的小得意,她干脆一鼓作气,“我原来还学过书法呢!”
      “哦?”顾怀弯了眉眼,回她,“小朋友这么多才多艺啊。”
      宁望状似谦虚又无意:“不过小楷已经生疏了。肯定不如学姐的书开头的字写得好。”
      好在消息并没有如意料中地戛然而止,甚至回得很快:“保持练习就好呀。”
      宁望有些失望,终于还是打直球:“是跟学姐关系很好的同学写的吧?”
      “嗯。”顾怀答应,“一个学汉语国际教育的同学。”她冷静甚至含了几分疏离的介绍让宁望有几分窃喜。可是毕竟是如此情真意切的诗,甚至还得到了第二天顾怀羞涩写在书上给自己看的回应。她忍不住想僭越地问问是男是女,却看见屏幕又自动上滑了一下,顾怀发来:“小朋友明天上午有空吗?我整理了你上次说的保研考研资料,纸质的。正好我明天要去阅览室,你方便来学院拿一下吗?”
      宁望惊喜,也看出继续上个话题的不当,赶忙答应下来:“我第三四节没课,去阅览室找学姐可以吗?”
      顾怀没有立刻回答。宁望有些莫名与忐忑:“学姐方便吗?”好在没有多久,就看见“正在输入”的显示。
      “我刚刚在点头。”宁望一怔,反应过来后,既惊讶又羞涩。但好在顾怀更觉得尴尬与傻气,“我要休息了,小朋友也早点睡,晚安。”
      宁望转头看了尚在全力运作的寝室,忍不住笑。站起来准备洗漱:“学姐晚安。”
      她拍水的时候听见身后两个看剧的同学发出抑制的笑声,忍不住回头,语气温柔:“笑什么呢?”其实刚才她就看到了,是最近很热的一部耽改剧。
      室友回了她,满面笑容地推荐:“一定要看啊,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宁望心头一跳,挑眉:“同性恋?”
      “耽美。”
      “还是同性恋啊。”
      “耽美和同性恋有区别吗?”
      宁望眨眨眼,笑了:“性别里有男也有女啊。怎么同性恋就只剩耽美了?”
      室友哈哈直笑,向她促狭摆手:“没有市场。”
      宁望收回眼来,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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