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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菽麦 ...


  •   (一)
      今年春节不同于往日。大年初六,夏意坐上了开往琴岛市的高铁,距离她上次见到张嘉宁已经过了一年零两个月,她答应他高考后要去见他。
      “由海曲西站开往琴岛南站的D716次列车马上就要出发了,请未上车的旅客抓紧由2站台进站上车…”
      站台广播一遍遍重复,夏意拖着行李箱大跨步穿梭在站台通道,票检得晚已经跟不上人群了,出了检票口死活找不到2站台,四处张望,两腿酸软,蚊子哼哼般呜咽。
      “同学!车快开了怎么还不快进站!第一次坐高铁吗?”不远处的楼梯口一个女乘务员向她招手,“D716是吧,这边楼梯下去就是,快点过去!”
      “啊、啊是!”夏意看了眼手中已经被汗浸透的车票,一连感激深鞠一躬跑下去。
      幸好是在3号车厢不用跑半个站台,刚把箱子挪上车,车门就自动关了去。
      车窗外天还是雾蒙阴沉,头上的毛线帽上落了一层薄雾水,手机在口袋里响个不停,看样子应该是被谁充进了话费,摘下手套,撅起一侧屁股去掏布兜,却发现手机是在棉服里面的卫衣口袋里。
      -意子,我去你家的时候姥姥说你没回家过年。
      -意子,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了。
      -意子,没有事别随便出学校,现在城里乱得很。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我不等元宵就又得回部队了,你好好照顾好自己,吃不惯学校里的饭我就给你寄点煎饼咸菜,现在快递发达了,馊不了。
      夏意一看是牛文健的消息,时间是三天以前,看样子刚是他给自己充的话费,心里很是感动,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戳键盘回他。
      -谢谢你给我充的话费,我很好,也没有多少人找我,所以不怎么看手机的,不用担心我,我最近学习很忙,帮我照顾好姥姥,你在部队好好锻炼,出来找一份好工作。对了,要发什么就一条发过来,一条条发的话,很贵。
      列车已经驶出一段时间,楼房渐渐稀少,后座一对父女在吃着点心嘎嘣响,夏意回头却和女孩对上了眼,躲闪了一下,看周围空座位挺多就换到了走廊另一边的座位去,再看手机没有回复,往手上乎了口热气朝窗外发呆。
      窗外远处的青山,雾环绕着山顶,不一会便被甩到后面,场景如同连环画。
      睡意渐起,眼前朦胧勾勒出故乡小镇的样子,却又试图阻止记忆再次浮现,就想这样睡一会。

      (二)
      夏意生活的菽麦村在泺河镇旁边,小镇四面环山,山上结桃,山下泺河环绕,得走两个小时水路才能出了山到县里,是可谓世外桃源,可夏意却认为是“世内桃园”,桃园就像蛋黄,环绕的泺河就是蛋清,山是蛋壳,外面是世界。
      很小的时候和外婆在院子里晒板蓝根的时候问过,“姥姥,我想走一次水路,出去。”
      外婆说:“哦?想去县里杀鸡吗?”
      小镇的养鸡场前些年被挪到了县城,鸡成了稀罕物。可鸡是一种神奇的动物,它不像牛羊猪是胎生动物,从蛋壳内部打破的生命是多么美好,但这种神奇美好的生物在夏意的记忆中是龌龊的代名词。
      六年级时,镇上的水路堤坝被整修,两山之间的河畔上多了很多来往于县和镇的客船,夏意的三姑在县上做服装生意,交通一便利也不好意思找理由不回村看看,就顺便给她捎来件粉红连衣裙。
      小姑娘都爱美,难得不用等到过年才添新衣裳,当晚就穿着睡觉,第二天直接穿着去学校。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平日里一张张质朴脸,挂着大鼻涕的小同学们看见刚进教室的夏意,就像一屋子葫芦见到蛇精。
      也有几个同学围过来夸好看,但不能背叛大部队,回头就扎堆议论,几分钟后这种议论就摆上了台面,这种夸赞也就成了令人羞愧的“不着调”。
      “她是不是鸡啊?”
      “啊?鸡啊是什么?”
      “是鸡!我妈说去年县里跳河死的那个女的就是个鸡,穿那么少,也是粉红裙子露着波棱盖,都贴在大腿上了,和好多男人上过床。”
      “啊?那不是卖春嘛。”
      “对啊!老不要脸了……”
      两个女同学就坐在夏意后桌,贴着脸故意大声议论。
      印象里鸡是过年桌上必需得有的一盘菜,是婆婆给怀了孕的媳妇顿的一锅汤,可夏意怎么也不能把鸡和那档子事儿联想到一起。
      “你、你们才、才是鸡呢!”夏意回头断续道。
      见她说话都不利索两个孩子笑到前仰后合动作故意很夸张。
      右边的女孩阴阳怪气道:“原来过了一个暑假她还是个结巴呀。”
      “可能是她爹又偷摸着领班长他娘回家上炕,把她给吓的说不出话来了吧。”另一个女孩扭着脖子附和道。
      女孩们故意扯着嗓子,夏意崩了神,环顾教室一双双眼睛聚焦在这边,眼睛下边都是一样平直的嘴。
      夏意下意识把耳后的头发放下来挡住大半个脸,就像每次父亲醉酒殴打她时一样,接着站起来没有底气地喊:“你、你们胡、说!”
      “我们怎么胡说了?”
      “就是!我婶子去你家收你娘绣好的布正好撞见你爹跟班长他娘躺炕上,你爹腿还搭人家身上!”
      两个女孩恨不得去讲台拿老师的扩音器站在国旗台下面喊,让全菽麦小学的人都知道夏意一家是专干不入流的下作勾当的,却没注意趴在第一排的班长把头埋进胳膊浑身颤抖嘴里还念念有词。
      “呵呵呵,你看她裙子都快到波棱盖上面了,我娘说别跟夏意一家人搀和,果然她也是个鸡仔儿。”
      听她说,夏意整个胸腔都在颤,慌蹲下把裙子包住整个下身,她不敢讲话反驳,死咬着嘴唇,泪珠子一滴一滴没节奏地砸在水泥地上。
      而那两女生趴在课桌上垂着眼瞅窝在地上的夏意,像两只河埠头没人能逮得住嘎嘎嘎的野鸭子。
      只听一声尖叫,夏意抬起头,前后桌子隔出来的视野上方一个男生上下乱扑腾手中扫操场的大扫帚,她站起来时其中一个女生已经被拍倒在地,脸上也被扫帚划了道口子。
      班里炸了锅,“班长打人啦!”,“好学生欺负女生啦!”,“快去叫老师啊!”……
      接着班长就去抓要逃走的另一个女生,眼看一拳头就要落在女生眼眶上,几个高个子男生上前将其拉开。
      “松手!我要打她!我要打她!”班长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叫,拼命向门口挣扎。
      那女孩领着伤了脸的另一个跑出教室还不忘大喊:“你有毛病啊!我们去告诉老师!”
      夏意看着喘促气急的班长的背影不敢讲话,周围同学也都是躲地远远的。
      班长慢慢转身和夏意眼神相碰,看他整个眼白都是红的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夏意手里搅着裙子惴惴不安。
      正当她在脑子里编排着说点什么好又怕自己口吃惹同学笑话时,只觉得双肩上搭了一双手,眼前一恍惚,身体往后倾,紧接着就是后脑勺和后背的一阵刺痛,这才发现自己被班长重重的推倒在扫帚堆上,背部被柄杆戳的生疼。
      “死结巴鸡!”
      结巴鸡…
      班长吐出来四个字冲了出去,留夏意躺在地上呜咽,没有同学去扶她,直到匆匆跑进来的几位老师背夏意去了村诊所。
      小学六年的时光就在这狼狈的六月结束,家家户户拿手电筒在有树的地方俯首捉知了的身影随处可见,幸存下来的蝉鬼则可以聒噪整个夏天。

      (三)

      小学毕业后的那年暑假,父亲夏国梁在镇上打麻将赢了七百块钱,大喜,以前都是只进不出,没想到今个赢了个大的,喝了个酩酊大醉回到家踹开门就大嚷嚷:“孩她妈你快去把家里的麦子地卖了,把钱给老子。”
      李杏放下绣了一半的布叫夏意躲进空米缸里,沉默半天才悄悄从炕房探出头来,夏国梁仰天舔了口酒瓶嘴,见喝了个精光便随手把酒瓶扔拖拉机斗上,整个廊口都回荡着稀里哗啦的破碎声。
      她见状才轻手轻脚跑出炕房来劝:“她姥姥身子不好还在西屋里面困着觉,咱小点声,咱小点声。”
      夏国梁摇摇晃晃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廊口酒气弥漫,晃着一根手指头晕乎着叫她去把麦子地给卖了。
      李杏顺抚着夏国梁的背,把他往屋里扶,又道:“咱家就两块地,茶地又小麦子地也不大,这卖了咱家还怎么吃饭,闺女还怎么上学啊。”
      气氛骤变,蝉声渐起。
      啪一声李杏就被掌掴到地上,撑地的右手腕慢慢肿了起来,她抬起头透过挡住视线的碎发看着一脸狰狞,没有一点扶她起来的意思的男人,头嗡嗡响,分不清是耳鸣还是蝉叫。
      “老子他娘的今天赢了七百多,你把地卖了我好去县里给你赢个七千!你在这里叨叨个蛋子!”
      夏国梁使劲挺着佝偻着直不起来的背,叫骂声被院里天线锅又传荡回来,“你个死女人连个儿子也生不出来,要不是当初我娘看你腚大才让你过门,不然谁肯要你!”
      李杏不敢出声,早就练就了让眼泪在框里打转而不掉下来的功夫,抽了下红透了的鼻子,忍着痛吃力地扶拖拉机把手爬起来,点头服软。
      她挪进炕房拿土地证,又拍拍米缸,夏意缩在里面不敢出声,这是母女俩的暗号。

      不久,父亲就拿着卖地的钱消失了。些许日子后没怎么有人提起,偶尔也只是活在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里罢了。
      虽然家中只剩一小片茶地,但毕竟少了一块赌货,日子还算比较乐观,除了夏意升到了镇一中读中学有些开支拿不上来,但一直帮衬着夏意家的镇长还会偶尔贴补些。
      村里没有中学,夏意就随玩伴儿牛文健去了镇上,外婆从玉米地捡来一辆破自行车,找人修了下给夏意骑,虽然每蹬一脚就会有咔啦的声音,但夏意并不嫌弃。
      牛文健就是镇长的儿子,他父亲竞选上镇长后就从菽麦村搬到镇上住,他和夏意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牛文健人如其名,人高马大,鼻翼宽得像是一头水牛。不比夏意就算晒黑了还能冬天白回来,一年四季都黑黢黢的,头总会剃了个四平,打小就总吵吵要出镇子去当兵,奈何日子太漫长,拿不到身份证。

      泺河镇离菽麦村隔一里路的麦地,每到放学时傍晚都会出现两辆自行车穿梭在黄昏映照着的金黄麦田间的小路上,送回夏意便已日落西山,他再披星戴月回小镇,时间一长便成了一种习惯。
      回村的路上牛文健总会嘶着嗓子卖力的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而夏意则嘲讽道:“你、你快别、别唱了,真、真叫魂儿。”
      牛文健说:“你这就不懂了,这唱法叫山歌,以前的长辈在山里打鬼子的时候这山喊那山,传消息用的。”
      “打,打鬼子?”夏意扶好车把,加快速度跟上牛文健问。
      “昂,听说咱镇子周围这一片山地以前抗战的时候被八路军剿灭了很多鬼子。”
      夏意又问:“那山外边有、有什么啊?”
      “不知道,钢铁厂?葫芦娃和七个老头?咱们又没得出去过,哈哈哈。”牛文健苦笑道。
      夏意长叹一口气,笑不出来,站在踩踏板上超过前面的牛文健。
      夏末的傍晚是夏天最好的时刻,少了分燥热多了分凉意,从南山口处吹来的风拂过数亩快熟了的麦地,掀起麦浪一直波向北边山腰,少女的发被风吹开露出颈间的烟烫疤,发梢略显金黄随麦浪的方向凌乱。
      姥姥曾说过,她的外婆在去世之前听到过海浪声,不同于麦浪的沙沙声,那是从山的外边数里外自东往西由一个点向四周扩散,带着千年亘古流传的故事穿透大山,在山谷间自由回响、荡漾、澎湃、汹涌的声音,冥冥中眼前还能浮现出蔚蓝色,直到记忆随海浪消失在天际之间。
      而菽麦村的女人除了临终前,没人听过,也没人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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